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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记 陈世旭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2-02 14:18:02 | 字数:2490

八大山人,一个王孙,一个和尚,一个疯子,一个画家,一个众说纷纭的人,一个难以确认的人,一个扑朔诡谲的传奇,一个挑战智力的难题。三百五十年来,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极模糊又极清晰、极卑微又极伟岸的身影。

高小之前,父亲每到假日就拉扯着我去寻访地方名胜,这里有过唐朝的滕王阁和绳金塔,那里有过清朝的府学和衙门……之类。我们家当时在南昌东湖,父亲最遗憾的是找不到此间在明代有过的一座将军府的哪怕最细微的一点痕迹。这遗憾并非因为对权贵的艳羡,而是因为对一位伟大艺术家的神往。那位伟大艺术家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八大山人”。他的上十辈祖先是安徽人,而我们家的祖上也在安徽。这让我对这个古怪的名字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传说中,八大山人就出生在那座府第。好在,郊外有一座道院,有后人模仿他的字画的遗迹,父亲说,等我稍长大些,就带我去寻访。

行伍出身的父亲闲时主要做四件事:练国术,作古体诗,写毛笔字,牵着我的手四处转悠。我心里很崇拜他,没想到他心里也有崇拜的人。

八大山人最早就这样进入我的世界。我也就这样永远地记住了一个永远会被人记住的古怪的名字。

第一次走进那座道院,是在三十年之后。那时候,我刚刚走过下乡谋生的漫长道路,当初喜欢打拳作诗写字的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别说牵着我的手四处转悠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静卧。

我只能独自去寻找我崇拜的人崇拜的古老偶像。

青石板散落在泥土路上,花岗石桥横过长长的荷塘,远远就看见父亲说过的那座掩映在绿荫下的道院了。

白色高墙环抱着几进暗淡老屋,青砖灰瓦,门庭斑驳。郊游的红男绿女神色茫然。幽僻中但见鸟去鸟来,花落花开。

曾经的道院,已与道无关,更从来与八大山人无关。之所以发生以讹传讹的传说,也许是善意的寄托。而今这里展览着一些不知名画家的画作,其中包括几件八大山人书画的浮浅摹本。

高仿复制的《个山小像》站立在空寂的中堂。内敛的中国文化精神气贯长虹,看上去却似是柔弱。没有庞然的骨架,没有贲张的血脉,没有鼓胀的肌肉,竹笠下是一双忧郁迷离的眼睛,干枯瘦小的身子包裹在贮满寒气的长衫中,足蹬笀鞋刚刚停住蹒跚的步履。

天空晴朗。风自远方吹向远方。一个人举着不灭的灯盏,引领我走向远逝的凄风苦雨。那样的凄风苦雨吹打了他的一生,制造了数不清的哀伤和愤懑、惊恐和疲惫。树叶摇动,似乎在帮我找回当初的影子和标本以及纯粹的表情。

明亮的肃穆中,历史与现实绵绵更替。风卷起澎湃的潮汐,执着直刺云天。人生苍穹的流星,耀眼划过,长长的划痕,凝固了数百年的沧桑。

心是一处让逝者活着并为之加冕的地方。一个时代被摆上虔诚的祭坛,经受岁月的默读。

家国巨变成为贯穿这位逝者一生的无尽之痛。他在战栗和挣扎的孤恨中走过自己凄楚哀怨的人生。或避祸深山,或遁入空门,竟至在自我压抑中疯狂,自渎自谑,睥睨着一个在他看来面目全非的世界。他最终逃遁于艺术。用了数以百计的名号掩盖自己,以“八大山人”作结,并联缀如草书的“哭之笑之”。他挥笔以当歌,泼墨以当泣,在书画中找到生命激情的喷发口,进入脱出苦海的天竺国。他似乎超然世外,却对人生体察入微。他以避世姿态度过了八十年的漫长岁月,把对人生的悲伤和超越,用奇绝的、自成一格的方式,给予了最为充分的传达。在他创造的怪异夸张的形象背后,既有基于现实的愤懑锋芒,又有超越时空的苍茫空灵。他的书、画、诗、跋、号、印隐晦曲折地表现出对不堪回首的故国山河的“不忘熟处”,使之在出神入化的笔墨中复归。内涵丰富,意蕴莫测,引发无穷的想像,也留下无穷的悬疑。甚至他的癫疾也给他的艺术染上了神秘诡异的独特色彩。他以豪迈沉郁的气格,简朴雄浑的笔墨,开拓中国写意画的全新面目而前无古人,获得至圣地位。作为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他的艺术有着跨越时空的力量,其画风远被数百年,影响至巨。三百多年过去,“八大山人”这个名字广为世界所认知并且推崇。1985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宣布“八大山人”为中国十大文化艺术名人之一,并以太空星座命名。

沿着历史的辙印,同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灵魂对话。一地浅草,叮咛杂沓的脚步保持肃然。小桥流水人家不再,枯藤老树昏鸦不再,冰凉的血痕发黄的故事,在记忆的时空搁浅或者沉没。无形的火焰照彻隔世的寒骨,渐行渐远的呓语噙满泪水。翰墨中的血液和文字,潮水般倾泻。摇曳的草木,拨动飞扬的思绪。

古木参天,他也许就在树下冥想残山剩水、枯柳孤鸟、江汀野凫,挥洒旷世绝作,散与市井顽童老妪,换为果腹炊饼。

曾几何时,命运收回了锦衣玉食的繁华,雍容的胭脂顷刻褪色,苍白了面容。一个从广厦华屋走出的王孙等待的本是一场完满的落日。没有板荡时世,他就不会沦落于江湖,混迹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也就不会凭添给后世如此厚重的色彩。

太阳升起的时候,深院布满紫色的影子,一个耄耋野老被草率埋葬不知去向,生命在死亡中成为悠久的话题。

没有哪一处黄土能容纳一个旷世的天才。他的嶙峋的头颅,从云端俯瞰。在后人的仰望中,他将比他的遗骸存在得更久长,逃逸了腐朽,获得莫大的荣耀,传至深远。

经历无数跌宕的圣者在空中凝神沉思。贵胄的骨骼是他的结构,身心的磨难让他永生。他从东方古老的黑暗中站起,踏破了历史的经纬。历史有多么痛苦,他就有多么痛苦;历史有多少伤口,他就流了多少心血。

凭吊者仰面追寻远去的足迹。一切只能留给岁月去咀嚼。躺下的并不意味死亡,正如站着的并不意味活着。

一个圣者的死去,幻出生命流线眩目的光亮。一个瘦小的身影投向更大的背景,那该是一个民族艺术的精魂。

历史高筑起累累债务,压低后人的头颅,让思想湍急的河流以及所有的喧嚣在此立定。

他太显赫太巍峨,无数自命不凡的画匠只能以渺小的荧火点缀在他脚下。人们的问题只能是:有什么高度能超过这个人已经到达的高度?有什么深刻能参透这个人已经到达的深刻?世间又有什么荣华,足以换回曾经的风雨如晦无怨无悔?百孔千疮颠沛流离,跌跌撞撞疯疯癫癫,却以无比的厚重,压紧了历史的卷帙,不被野风吹散。

一边是人格的高峻,一边是艺术的隽永。岁月的不尽轮回和光阴的不停流逝,都不会让他完全死亡,他生命的大部分将躲过死神,在风中站立,在明与暗中站立,在时钟的齿轮上站立。

选自《上海文学》201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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