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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渐行渐远的温情之舟 李亮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1-30 16:03:04 | 字数:3256

把与自己相关的整个乡村从记忆中搬迁至眼前重新温习和试图回溯时,总会再一次看到那些大路小路上,黄土漫漫如细腻稀软的汁液,每每留住百千脚步踏过时的印痕,却转瞬又在风中雨里漾漾地翻覆,掩埋了路上一切踪迹。但记忆中土路印满脚印的画面却不曾被风蚀雨淋所破坏,那种诸多脚印交错重叠的景象怕是要做了土壤和人踪的化石。乡村中的人影早已湮没在沟沟岔岔中去了,最后经过的那个人留在路上的两行脚印却还清晰可辨,光滑,平整、单薄,甚至算得上是有些水润,这两行人的脚印旁,夹杂着牛、驴、羊们的蹄印,深浅不一,像是陪伴在那人弦乐般顺畅的脚印边的小鼓点。亦或像行舟时船舷边缘激起溅开的微小水花。在这样的路上,它们和谐共鸣。

这两行脚印便使人想到布鞋了——那浩瀚如海的高原之上,承载了一个又一个年轻力壮或年迈佝偻身躯的叶叶小舟。这些小舟遵循着天时与人命,白天漂浮在黄土海面之上,吆喝了大鱼小鱼般的牛羊群去放牧,夜晚时,它们则停泊在主人的梦乡边,男主人女主人睡在炕上,男布鞋女布鞋睡在地上,一样酣然。又或者,它们紧紧跟随在犁铧翻卷出的波涛之后,再一次播撒下粮食种子。

男子们的布鞋多是黑色。早些年,乡村的人们尚且生活在虽然清贫但不乏典雅的年代,这些黑色的布鞋上都曾被装饰了花纹。妇女们在丈夫能穿出去展示的布鞋上用针脚争奇斗妍,雍容优美的云勾子图案从容地舒展在鞋头鞋帮,再用规整严谨的城墙垛子图案饰了边儿,对一个男人倾注的感情在匀称的白色小针脚中被种植繁衍。高大威武的城墙垛子之上云卷云舒,她们的丈夫穿着这样的布鞋,就是一家之主,一城之主,连他行走的脚步都被赋予了宛如云朵般轻松自由的祈愿。甚至,连细节末梢也考虑周全,脚后跟的那两处和布鞋相依的地方,她们也要用绣满白色枝蔓的半圆形绣片缝在袜子后,一样细致动人。

    时间逐渐洗褪了旧时妇女们在男子的布鞋上所寄托的种种情愫,那些细如蛛丝一般的线条似乎逐渐融化并渗进了黑色的鞋面中再也无迹可寻,男式布鞋只留下一面面肃静的黑,样式也变得简洁。同时,那些长袍马褂、瓜皮帽、大裆裤以及走西口的脖铃声也一并销声匿迹在城镇吹来的现代风尚之中。

女人们对美的敏感更为显著一些。当男子们的布鞋尚且飘着云朵时,她们的布鞋一律盛开着繁花。男为天,女为地,天地之象,阴阳之分,在更接近生活本质的陕北乡村中如此优雅地展现出端倪。成亲时,女子们的那双婚鞋娇艳欲滴,朱红的底儿上,女儿家的心思被小心收拢成莲花、牡丹、梅花、桃花,有的还欲语还休地在水绿的枝蔓上点缀了小小的果实,几乎要让人嗅到新媳妇心中清幽淑惠的香气了。

    但如昙花一现,这双婚鞋很快就被置入同样漆画得鸟语花香的木箱内,仿若两片红色花瓣回归花海般安静。至此之后,女人们拜祖、上坟、下地都有着不同颜色的布鞋,蓝色的端庄、粉色的温婉,或用碎花布层层叠叠堆砌出足够的耐实,这些布鞋们仍然点缀着莲、梅、牡丹的秀雅,却已是一种只占据一小部分鞋面的更加含蓄收敛的表达。

    随着男子们的布鞋成为净面,女人们鞋子上那些花蔓也终于凋谢,她们的鞋面演变成了新式的红条绒或条呢布,有的则同男子们一样把自己的布鞋面也做成黑色。究其原因,大抵是女人们开始愈来愈多地参与生产劳动,旧时那些典雅的颜色已无法经受土埂田畔的磨砺。只偶尔有未嫁的小女子让母亲或姨娘给自己的布鞋两侧缀两朵桃红三枝翠绿,为的只是一种小小的娇媚与俏丽。但女子们红布鞋的美依然夺目,哪怕只是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红布鞋执拗娇憨地站在露水地中,也有酸酸的荡人心旌的词曲为了这红布鞋唱将出来。

    只有布鞋中的鞋垫作为附属物竟一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鞋垫上依然花红柳绿、鸳梦鹊飞、蜂蝶奔忙。布鞋成了围墙,女人们把流淌在血液里的天性和欢欣全部移植在了这围墙内的两畦花圃中。男人们走亲访友时,脱了鞋子上炕与主人家吃菜喝酒,那家窑里的女人们便会在上菜的间隙盯着地下这男人布鞋内的鞋垫,有时惊艳了,便在心底默默描摹了鞋垫上的图案,有时淡定了,便不免把为这男人做鞋垫的女人小瞧一番。空闲时,她们更是热衷于交换鞋垫纹样,遇到性灵手巧的女人,往往要磨缠着让人家画出诸多花鸟鱼莲来留给自己,自己又用蓝色印纸复制给其他姐妹——旧时繁华在鞋面罗裙上的种种娇艳与灵动,复以另一种形式灿烂茂盛在乡村之中。

    所有的这些布鞋,总是由勤俭持家的母亲们拾掇出已破旧得不能再穿的衣物制成——再近些,也有把白色的面口袋浆洗干净并剪开,再用自己制的浆糊把布头一层一层平展展地粘合抹匀,然后在炕头炕干,或是摆放到通风干燥的地方阴干,干后的布层坚韧光滑,下起针来又不会太瓷实,用线便能流畅愉悦。

    布鞋的每一寸都封存着女人或母亲那些我们不能知晓的心事。棉布对乡村总有诸多恩泽,而乡村中的女人们对棉布也是尊敬爱护有加,她们甚至不会随意抛弃任何一点有可能会用到的零零碎碎。而这利用布头粘制好的袼褙,直接成为布鞋的主体材料,在剪好鞋样后的袼褙上粘上新买的布,再用白棉布齐齐饰好边儿,末了平整地压在毡下。这时,厚厚的布鞋底子用麻绳儿细细纳上一遍,为了耐磨,还要用绳结打出若干小疙瘩来——这些小疙瘩绝不乱来,都是按照女人们心中吉祥图案的点、线、面三要素有序地排列,像一项并不简单的建筑工程,又像一篇乐章,耐心的抒情中夹杂了一些起伏变化的重音节。穿着新布鞋的人因了这鞋底,总要不由得注视新鞋在土路上印出的那些雕塑般凹凸的美。

    如此,新做好的布鞋不仅仅挺括、干净,似乎还能散发出素雅的光来,这光里有乡村醇厚如酒的阳光,也有夜晚水样柔情的煤油灯光。布鞋内甚至还储录有声音,那是女人们缝制布鞋时拉动麻绳的声响,富有节奏,悠长深远,其间或偶尔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和淅淅沥沥的雨声,甚至也有大雪纷飞时的那一种虚华喧闹——而这样的一双布鞋,如果它注定行走在如今的柏油马路上,那将是生硬残忍且痛楚的,这种痛楚是不同属性物质界面之间相互摩擦时所产生的必然消亡或败退,任何一方都无从选择其他结果。让布鞋离开乡村,离开注定与它们肌肤相亲的黄土土壤,离开那种与之相配的的柔软度和温度,无异于让一个天性纯然的乡村姑娘摒弃本质而去灯红酒绿中卖笑。乡村的布鞋们因此注定要避开所有被柏油路缠绕圈养的城镇。

    母亲和姨娘、姑姑们的眼睛已开始昏花,年轻的女子们早已遗弃女红技能。多少年来,再也没有了与黄土地中的乡村隔着层层棉布相亲相近的时刻。城乡间的界限逐渐模糊,工业时代的便捷正彻底取代手工时代的劳累和繁缛,在这期间丧失的美感已无法追寻。当你试图顺着一条优美的刺绣藤蔓向上向前追溯,眼前最终出现的只是恍惚却姹紫嫣红的色团或色点浮动在过去的岁月中,这些陈旧的美艳和华丽典雅在那个界面中喁喁交谈,你却只能偶尔对一两声女子的娇笑听得真切。布鞋们已载着那些旧人飘向了黄土之洋的远处或深处,唯有留守在乡村的一些老人们依旧守着布鞋,把他们光滑单薄的脚印再一次覆盖在已夹杂了诸多时尚花纹和形状的其他脚印之中去。

    ——我的外祖父就是这样,有一次回老家去时,见他穿了一双前端已磨开口子的黑布鞋,那个口子像个眼睛,一层层蓝色或白色的褙子层露了出来,且每层都沾了一些干泥或湿土,估计鞋底也即将磨穿。这变形干瘪的布鞋像曝晒许久的两大牙瓜皮。但外祖父还是那么穿着,说买下的鞋穿上脚疼,而且浑身不自在,要是出门了自然会换上新布鞋的。我笑,外祖父也笑,外祖母也在旁边笑。我拍了他穿着这双布鞋的照片回去给母亲看,母亲笑道,让别人看见了还说我们做子女的不孝顺——唯有我能体会外祖父那种穿着烂旧布鞋依然乐呵呵的心情,那是对过去岁月的怀恋,对给他做布鞋的女人们的怀恋,对乡村土地气息的怀恋,也是同自己命运属性之间的一种和谐共鸣。

    又一两年后,也是在老家,我和弟弟妹妹们去看我们出生时所住的土窑。土窑门窗全无,即将坍塌般黄土粼粼。冬日的阳光斜照在灶台上,那儿有一小堆颜色各异的孩童布鞋。我和弟弟妹妹欢呼着进去把它们提起来,争论着哪双布鞋是我们几个谁谁谁穿过的,不知不觉中,眼睛就潮了。朦胧中看到儿时的自己,穿了其中的一双红底黑点儿的布鞋,烂漫地奔跑在绵软的黄土路上。

选自《散文》201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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