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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物质 许俊文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1-30 16:02:02 | 字数:3609

一座村庄,哪怕它再小,小到像我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故乡豆村,也是有气场的。气场这东西,我姑且称之为暗物质吧,虽然你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它却像一个隐形的太极高手,于我们的感觉之外,暗中把村庄里的一切调理得服服帖帖、顺顺溜溜。

一朵花在它的气场里自开自谢。

一条狗在它的气场里四处游荡。

一只蜘蛛在它的气场里称王……

我干爹李大屋老汉算是半个玄学家,通常,别人看不透的一些东西,他只消一言半语,挑灯似地一点拨,就云开雾散了。譬如我家养的那头叫驴,在一个暧昧的春夜不辞而别,急得我母亲到处乱找,找不着就把气撒在我姐姐和我身上。我和姐姐也隐约觉得家中出了大事,惶恐地跑出村子满世界找驴,边找边模仿驴叫,结果把我的一只鞋子也跑丢了,脚板被瓦片扎出个大口子,流了许多血,也没有见到那头驴子的踪影。干爹责备我母亲道,你看看豆子这脚,叫他们瞎找啥呀?养了四五年的牲畜,能跑到哪去?不信,你就守在家里,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它也照样会回来的。母亲正在急火头上,囫囵丢给我干爹一句:坐着说话腰不痛哩,驴子若不回来,你赔我一头不?干爹说,切,就怕我想赔都赔不成!

三天后,那头驴子果真若无其事地颠儿颠地回来了,连半根毫毛都没少。我母亲先前发过誓,那物件要是回来,非打断它的一条腿不可。这显然是气话。然而,当驴子回到村子,她一手抚摸着驴脖子,一手给它梳理皮毛,比梳理我乱蓬蓬的毛头还要上心。这一幕恰好被我干爹看见了,他踢踏踢踏地走过来,拍拍驴脑袋说,幸亏你还知道回来呀,要不,咱这一年的地可就白种了。驴子低着脑袋,两只耳朵唿扇唿扇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乖顺。

转眼到了夏天。入夜,豆村人洗干刷净,都到门前的空场上纳凉,边纳凉边扯些闲话打发溽热。闲话是乡村的调味品,越扯越有味儿。扯着扯着,就扯到我家的那头叫驴了。王三瘪子说,要是驴子那次真的跑丢了,我们又得用人推磨了。我干爹最瞧不起王三这人,说他一脑袋糊涂浆子,那张瘪嘴尽说废话。他将抽完的黄铜烟锅在鞋底上嘭嘭敲了几下,在黑暗中乜了王三一眼道,别说驴子这样有灵性的大牲口,就是一只猫,一条狗,它们都是有气场的,哪能轻易地就丢了。就是丢了,气场也会把它们拽回来的。又说,你王三不是在豆村住了四十多年吗,也是有气场的,不服,你离开豆村这块地方,到大上海去试试,恐怕三天呆不满就蔫头蔫脑地跑回来。为什么?你自己想去。干爹曾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小排副,虽没什么文化,但见多识广,听他说话我最受用了。王三瘪子还想争辩什么,干爹来火了:你看你看,榆木脑瓜子,跟你讲也是白搭,豆子(指我)将来会懂的。我父亲说,气场这东西,我看是有的,要不,附近几个庄的猪怎么一见了柏凹村的杀猪匠老蒯一刀四腿都发抖呢?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听大人们谈玄,虽一知半解,但觉得他们的话里隐藏着一些我渴望知道的东西。什么东西呢?说不清。干爹李大屋和松岗村的韩一卦都是谈玄论道的高手,他俩只要凑到一起,烟锅碰着烟锅,谈话就像说天书。记得生产队在豆青河上修建拦水坝,开工的那一天,两位老人收工后坐在河边拉呱,夕阳勾勒出他们淡淡的身影,像两个幽灵似的。一个说,豆青河是个活物,你拦腰筑坝,气脉不就断了?另一个说,人只知道自己要活得好些,把河的气场给破了,说不定就是好事呢。当时我在一旁听着,似懂非懂,想插几句话都找不着地方。

也巧,这年皖东地区遭遇大旱,我们豆村,还有松岗、上禾湾几个村,因能从豆青河的水坝里抽水灌溉,庄稼长得倒像模像样,而水坝下游的柏凹、草庙王、鸦头李就惨了,他们连播下的种子都没有收回来。此时的豆青河,像一位下肢瘫痪者,干瘪瘪、松塌塌的,河两边大片大片半人高的芦苇、菖蒲全死了,远远看去,白惨惨的好扎眼。干爹说,衣裳破了能补,豆青河的气场破了,只有天补。就在他说过此话的次年,一场罕见的大洪水彻底冲垮了筑在河道上的那座土坝,从此,豆青河的下游才渐渐活泛起来。

干爹跟我说过,当年他在一次与小鬼子的战斗中负伤,是可以回四川老家的,之所以留在了豆村,是看中了这里的风水好。他指给我看,东边一溜山,西边一溜山,背后还靠着一座山,小村稳稳当当地像坐在一把太师椅子上,能蓄得住气。松岗村就不行了,猴在山顶上,像个和尚帽子,不仅蓄不住气,还易招灾。是这么回事儿。小鬼子屠过一次村,土匪放过两遭火,60年死了半村子人。就是养个家禽家畜的,不是发这个瘟,就是生那个病。干爹说,豆村没有过吧?豆村的气场抱得紧,就像这篱笆墙,扎得密匝匝的,野物件想进都进不来,能不太平吗?干爹吃完了一袋烟,又说,将来你长大了,遇事要沉得住气,气越是下沉,气场就越大,就能做出一番大事。

干爹爱下石子棋,干活干累了,就往地头一坐,随手折根蒿杆或树枝,在半干半湿的地上划一个不规则的棋盘,捡些小石子当棋子,要我跟他下几局。下棋时,他说豆子你攻呀,怎么不攻呢,你一攻,我这阵势才能破,阵势一破,气场就散了,必败。当时我不懂干爹的用心,只觉得好玩。许多年后当我历经了一些世事,才对干爹的话渐渐有所颖悟。

其实,气场无处不在,它像空气一样围绕着我们,但我们却往往忽视它的存在。譬如豆青山的东坡,原先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松树,这里几株,那里几株,散乱地生长着,一年是那个样子,三年五载还是那个样子,结果都成了老人树。倒不是山上的水土不好,同是一座山,西坡的那一大片槐树长势就很旺。我干爹对生产队长说,要想树长得好,得有气场撑着,气场一旦形成了,不愁树不成材。后来生产队在豆青山的东坡上遍植松树,不出几年就青郁郁的一片了。又过了几年,我从部队回去探亲时,发现那些松树已高过屋顶,山风过处,涛声阵阵,仿佛林间藏着千军万马。林子大了,各种鸟雀也来了,清晨和黄昏时分,松林里一片稠密的鸟鸣声。鸟叫着叫着,风吹着吹着,一棵棵松树就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我发现节气也是如此。所谓二十四节气,就是二十四个不同的气场,每个气场,物候都不一样。譬如刚立春时,田野上只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绿意,经不起一场霜冻就蔫了。但春天不气馁,它后面还有雨水、惊蛰、春分、清明,在行进中缓慢地积聚气场,待到谷雨时,肺活量就大了,一口气吹出一个姹紫嫣红、蝶飞蜂舞的世界。秋天刚来的时候,胆子也小得很,脚步轻轻地,悄悄地,像小偷似地窃取几片早枯的叶子。然而,当到了霜降,你看吧,天地之间全被秋天强大的气场笼罩着,肃杀之威尽显无余,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不得不俯身贴耳。这时,你即使有再大的能耐,也改变不了江河日下的颓势了。只能认输。

说到气场,我想起一个有趣的现象。

我家和王三瘪子家是邻居,中间隔着两道篱笆,篱笆与篱笆之间是一个扁担宽的便道。春天萌动时节,我们两家的公鸡经常在便道上短兵相接,打斗得不可开交,每每,暂时斗败的一方会主动退回到自家的院子里,抖一抖凌乱的羽毛,亮嗓叫阵。这时,我家的公鸡面对挑衅,一般会犹豫片刻,不敢贸然闯进对方的领地,然后再壮着胆子追过去。然而,当它们再次交锋时,情势便发生了逆转,王三瘪子家那只斗败的公鸡仿佛转瞬间获得神助,气势咄咄逼人,只消几个回合,就把我家的公鸡斗得落荒而逃。反之也一样。我弄不清这是为什么。干爹说,除了气场还有什么。得气场者,得天下。

对,气场。

早年的豆村,人们习惯在豆青河两岸的土地上广种高粱。有一年春天,队里的高粱种下不久,松岗村的怀斗就在他家的半亩自留地上种起了西瓜,干爹对他说,你这地,不种高粱起码也得种玉米。怀斗说,咋的了,这地能长高粱难道就不配长西瓜?干爹见怀斗不听劝,一甩手走掉了。这年,尽管怀斗在他家的瓜地里没少下工夫,但西瓜怎么侍弄都是蔫了巴几的,结出的瓜只有拳头大,味道还发酸。西瓜成熟时,干爹路过怀斗家的瓜地,怀斗摘了一个请干爹尝尝,干爹说,我不尝都知道啥味道。这时的干爹说起话气更粗了:你瞧瞧,这四圈的高粱地是什么气场,你这卵泡大的西瓜地又是什么气场?逼也把你逼个半死。是不是?说得怀斗直拍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松岗村的韩一卦曾经说过,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走到哪,气场就会跟到哪;人一死,气场就散了。一个人,官做得再大,死了跟草民一样,气场说散就散。记得当时韩一卦站在豆青山上说这话时,还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坟茔。那座坟茔要比它周围的坟茔高大许多。我知道那里面埋葬的是原大队书记王右前。此人活着的时候吆五喝六,威风八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祖母因半夜偷炒了半升青麦充饥,被他发现后,不仅挨了一记耳光,还将我家唯一的一口铁锅砸得粉碎。韩一卦说,坟包堆得再大,气场散了顶个屁用!

干爹临死之前,嘱咐我父亲把他葬在他指定的地方,说那个地方气场如何如何。老人的墓地我去过,面朝西南,砂礓土,只稀稀拉拉长着些耐瘠的茅草。我纳闷,豆青山的坟墓一律朝向东南,而干爹的坟墓为什么选择面朝西南呢?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才略有所悟,原来干爹他一生飘泊异乡,生前无一儿半女,死后他选择面朝西南而葬,想必是想让自己的灵魂能够面对遥远的四川什邡,早日回归他故乡的气场吧。

选自《散文》201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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