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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李贽的生前死后(四)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5:15:26 | 字数:2888

李贽将位于麻城县城的居所取名为维摩庵,标志着他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年后,李贽剃度出家,从维摩庵搬到离县城约30里外的龙潭芝佛院,索性做了一名和尚,自号“龙湖叟”,并写诗明志道:“空潭一老叟,剃发便为僧,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一旦离开黄安,李贽与耿定向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尖锐化、公开化。一个在麻城隐居,一个在南京做官,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虽然远隔千里,却不影响两人相互间的指责与攻诘。他们通过书信,将个人主张洋洋洒洒、淋漓尽致地诉诸笔端。你挑战,我回应;你阐述,我批驳;你攻击,我指斥……就在书信一去一返的“礼尚往来”中,一对论敌“捉对儿”搅在一起厮杀。没想到这场特殊的论战竟持续了十年之久,“刀光剑影”难解难分,杀声震天惊动朝野。李贽反孔,耿定向尊孔;李贽向“名教”挑战,主张“拆篱放犬”,倡导心性,追求思想解放,耿定向“重名教”,竭尽全力维护旧的伦理纲常,不可越雷池一步;李贽认为不必以孔子来衡量一切,“人人皆可以为圣人”,耿定向视孔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并以“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加以反驳……其实,李贽反对的,是经由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的孔子;他指斥的,是将作为诸子百家之一的儒学僵化了的反动儒教;他抨击的,是那些借孔子之名扼杀人性的伪道学家。而对孔子本人,李贽并不反对,他出家礼佛的芝佛院内供奉着两幅巨大画像,一幅是释迦牟尼画像,另一幅,就是他专门请人订做的孔子画像。

论争的结果,就是《焚书》的问世——李贽将写给耿定向的论战书信、函件尽数收入其中。这不仅激怒了耿定向本人,更惹怒了他的那些故旧门生;他们不仅口诛笔伐,还利用手中权力或可控资源,对李贽直接施暴迫害。由昔日的友人一变而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虽令李贽伤心、寒心,然而,为了思想,为了真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气慨。

李贽在龙潭芝佛书院一住就是十年有余,他的第一部著作《初潭记》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在此编纂而成,尔后,又创作、编辑了《焚书》、《说书》、《因果录》、《史纲评要》、《读升庵集》、《孙武子十三篇》及《藏书》的主要章节,还批点过《水浒传》、《西厢记》、《琵琶记》等小说戏剧著作。概而言之,李贽一生中的主要著述,大多是在龙潭完成的。龙潭风景幽美,有着一股灵动的气韵,不仅适合隐居,更能激发创作灵感,李贽还在这里为自己建了一座藏骨塔,拟作为安息长眠与永恒的归宿之地。

李贽出家后,好友焦竑担心他独自一人孤寂,便托新科进士袁宏道出差返回故乡荆州时,顺道前往麻城探望。袁宏道或独自一人,或与小弟袁中道,或兄弟三人一同,曾先后三次来到龙湖拜会李贽,一住就是一月或数月。正是与袁氏兄弟切磋求道的过程中,李贽的“童心说”逐渐成熟,于万历二十年(1592)写下了《童心说》一文,指出“夫童心者,真心也”,而人们行事作文,大多属“假言”、“假事”、“假文”,这样的人,自然也是“假人”。欲现童心,必须剥去遮蔽其上的雾瘴,使其露出无瑕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只有那些未曾失却童心之人,才是真正的大圣人。受李贽思想启发与影响,“公安三袁”针对当时文坛前后七子的复古论调,树起了一面文学改革的大旗,创立了“性灵说”,主张文学作品应“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影响并扭转了一代文风。

面对李贽出家的麻城龙潭自然风光,袁氏老大袁宗道大为惊叹,没想到“泉石幽奇如此”,不由得舞动一支生花妙笔写道:“龙湖,一云龙潭,去麻城三十里。万山瀑流,雷奔而下,与溪中石骨相触,水力不胜石,激而为潭,潭深十余丈,望之深青,如有龙眠。而土之附石者,因而夤缘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树红阁,隐见其上,亦奇观也……”

每每读至于此,我的眼前,也就出现了一幅生动迷人的山水胜景,对李贽情有独衷的隐居之所龙潭,充满了无限的神奇与向往。于是就想,无论如何,得上那里走一遭才是。

2001年5月中旬,我终于撇开俗务,乘上了由武汉开往麻城的客车。此时的麻城,已由县改为市。麻城市文联对我的到来十分重视,市文联主席、著名诗人熊明修先生不仅请来了当地对李贽素有研究的学人座谈,还备了一辆专车陪我前往龙潭。

驶过横跨举水的东门大桥,便出了麻城市区。小车在蜿蜒崎岖的乡间土路颠簸了半个小时,驶上一座光秃秃的土丘,便听得同行的向导大叫一声“到了”。

哦,这里就是400多年前李贽的隐居之所,芝佛院就建在我们脚下这座名叫钓鱼台的山丘上,山下面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龙潭湖!

跨出小车,我站在山坡上搜寻李贽遗迹,眼前虽有两座寺庙,仔细一看,却是两座极为简陋的道观,里面供奉的也是道教神祇,与当年的芝佛院已无半点干系。

一行人缓缓步下山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河床上流淌着的一线浅浅的溪流。实在难以想象,这里就是李贽曾经生死相托的龙潭,是袁宗道描写的“万山瀑流,雷奔而下”的龙潭!

当年的龙潭已变得面目全非,潭还在,唯余一汪浅水;潭边残石历历,仍可见出激流冲刷的痕迹;潭底清澈可见,连一条小鱼都没有,遑论卧龙潜藏其间?!

其时,太阳正在落山,几抹余晖斜斜地射了过来,河床上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我不由得仰望四周,一时间,眼前就出现了当年的龙潭胜景:湖水荡漾,烟波浩渺,一座座山岭隐现其中,万千瀑流激荡而下,如雷声轰鸣,汇入深不可测的龙潭……当年的“公安三袁”,拜访李贽后归返故乡荆州公安县,正是从龙潭出发,顺阎家河驶入举水,然后进入长江……

然而,400多年后的今天,周围山岭上青翠的树木不见了,开山造田时被砍伐一空;上世纪中叶修建水库,流经龙潭的阎家河水骤然减少;不久河流改道,龙潭湖水便彻底干枯,唯剩一泓小溪不绝如缕了。而这一切,都是人工改造的结果!

遥想当年,明朝统治者、社会传统习俗、儒教伪道学汇成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力量,也想改变李贽。只是李贽犹如一根中流砥柱,虽屡遭巨创,仍顽强地挺直腰身,坚立不仆。

李贽隐居龙潭之时,是他硕果累累、声名远播之日,也是他大起大落、饱受折磨之际。

他剃头出家,却有意留下胡须;进了佛堂,又不认祖师;做了僧人,还大口吃肉……这些,都被时人视为异端。他广收门徒,即使女子也不避讳,信函往返不说,还亲往女徒家授课,被道学家们视为大逆不道。他的第一部著作《初潭集》在麻城第一次刻印,就轰动一时,当即抢购一空,此后的《焚书》、《藏书》更是声名远播,传遍中华大地。正是这些振聋发聩之作,却被封建卫道士蔑称为“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谤书”。他与袁宏道在武昌一同游览黄鹤楼时,遭到一伙受假道学家们指使的泼皮围攻、辱骂与殴打。他受到耿定向门生、湖广按察司佥事史旌贤的威胁,要以“大坏风化”的罪名将其驱逐,李贽针锋相对:“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李贽已是74岁的年迈老人了,当权者仍不肯放过他,地方官员冯应京雇佣一帮打手前往芝佛院迫害李贽。李贽在友人的帮助下得以逃脱,可暴徒们却不肯善罢干休,又一把大火烧掉了龙湖芝佛院,还将李贽为自己准备的永恒归宿之所——藏骨塔捣毁清除……

黄安留不下他,麻城容不得他,那么,其他地方又如何呢?

年迈苍老的李贽举目四顾,不由得悲从中来,大地茫茫,哪里才是他的归宿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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