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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海洋的心灵皈依(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5:10:11 | 字数:5253

与四海龙王、观音等人们凭空创造的神灵不同,妈祖原本是一位实有其人的民间女子。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一位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会登上神坛成为“一统江山”、万众信奉、朝拜祈祷的全国性海洋神灵。

梳理妈祖信仰的发展变化,也就是从某一侧面对民族历史、民间文化的一次盘点。

妈祖姓林名默,人称林默娘,北宋建隆元年(960年)农历三月廿三生于福建莆田县湄洲屿,仅仅度过了28个短暂春秋,便于雍熙四年(987年)农历九月初九离开人世。

对于林默娘的渔家儿女身份,已无人怀有疑虑。只是她的身世背景,有人作过细心考证,与普通渔家有着一定的区别。林默娘出生于当地的名门望族,远祖林禄是随司马睿渡江的晋朝招远将军,官至安郡王,林默乃林禄第二十二世孙女。这样的考证结果自然为妈祖海神的出生增添了一定的尊贵隆重色彩,深得众多信徒喜悦。林默娘的父亲林愿也曾为官一方,任清源军(今泉州)都巡检,后辞官返乡,以打鱼为生。也就是说,无论远祖功绩多么辉煌,林默娘也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家姑娘。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家儿女,林默娘能够走上神坛,必须具备一定的基础与条件。

林默娘一生做了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好事,尤其是不顾自己生命危险救助遭遇海难的众多渔民。乡亲们铭记着她的功德,特别是那些接受过恩惠的民众,总是在她的生辰与忌日进行各种各样的哀悼活动。如果仅止于此,也就是长时间的纪念纪念而已。林默娘由人而神,有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她的职业与身份——林默娘身前是一名巫女。

林默娘成为拥有亿万信徒的海神后,有关她的生平事迹自然众说纷纭,博采诸说,可大致勾勒如下:林默娘从出生到满月不啼不哭,所以父母称她为“默”。林默从小聪颖,8岁跟从塾师训读,10岁诵经礼佛,13岁得一老道士指点,传授“玄微秘法”,深得其中精髓。15岁时,林默娘开始为人治病,教人防疫避灾,效果甚为显著。因在湄山薰香修炼悟道成道,乡人称她“神姑”。“神姑”常常乘舟巡游于周围各岛屿之间,救助海上遇险船舶。28岁那年,“神姑”林默娘遭遇海难而殁。

东南沿海一带原为百越聚居之地,越人“信鬼神,好淫祀”,巫术十分盛行。百越族建立的国家虽然在汉代相继败亡,但越人“好巫尚鬼”的习俗并未消失,而是与陆续自中原迁徙而至的汉族巫术相互结合,相沿成习,为东南地区民间信仰的滋生繁茂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巫师兼有医师的职能,集驱鬼治病于一身,深得当地百姓信任,死后被奉为神灵。于是,东南地区许多地方神灵的人物原型便由巫觋转化而成。又因为这一地区女巫盛行,所以民间信奉的女神众多。

福建是一个移民大省,闽人因战乱而逃离,进入相对封闭的山地自然环境后,不仅保留着来自中原的古文化因子,也形成了浓厚的宗教鬼神崇拜。继越人的“信鬼神,好淫祀”后,又有了闽人“信巫鬼,重淫祀”之说。闽人独有的宗教情怀与民间信仰千百年来长盛不衰,仅以汉传佛寺为例,根据前几年的调查,全国共有5000多座,福建就占4000余座;若将其他教派信仰包括在内,福建平均每600人就有1座大型宫庙。

严格说来,妈祖也是一尊由女巫转换生成的神灵。林默娘生前就有“神姑”之称,刚遇海难,当地百姓认为她在湄山羽化而登天,便在升天之处供奉香火,称其为“通贤灵女”。对此,早在南宋时期,廖鹏飞就在《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中道出了这一事实,认为妈祖生前“以巫祝为事,能预知人祸福。既殁,众为立庙于本屿”。此后的《仙溪志·三妃庙》也沿袭了这一说法:“顺济庙,本湄洲林氏女,为巫,能知人祸福,殁而人祠之,航海者有祷述必应。”妈祖除具有“能知人祸福”、“能言人休咎”的神异外,生前还具有一定的海上活动经验,能观测海洋气候变化,预知航海出行祸福,这也是她得以成为海洋专属神灵不可或缺的条件。

东南地区民间信奉的由女巫出身的神灵格外地多,仅福建影响较大的就有马五娘、钱四娘、洪圣保、廖益姑、何仙姑、万氏妈、太姥女神、临水夫人、灵应夫人、孚应女神、惠利夫人等。因此,即使已经走上神坛的林默娘要在这众多的地方神灵中脱颖而出,登上东南神坛坛主“宝座”,并将这种影响扩展至全国乃至海外,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话”。

这一“神话”的形成,也有一个逐步推进的漫长过程。

妈祖生前的主要功德,是救助海上遇险船舶。当她成为民众供奉的专职海洋神灵后,最早的两个显灵故事,也与“救助海难”有关。事迹仍见于南宋人廖鹏飞的《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一次,宁江人洪伯通泛舟海中,突遇风浪,眼看船就要覆没了,洪伯通向妈祖呼号祈祷,“言未脱口而风息”。第二年,给事中路允迪取道东海出使高丽,碰上“风浪震荡”,船队相互冲撞,八艘便有七艘颠覆沉没,唯有路允迪所乘之船在危急之中有一女神登上樯杆予以保护,结果安然无恙。原来同乘一船的同事、莆田人保义郎李振一直信奉妈祖,在关键时刻因女神显灵所救。

在此后的许许多多妈祖显灵故事中,妈祖不仅有求必应,而且形成了海上救难时所独有的显灵方式,一位红衣女子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风浪颠簸的船只桅杆上,经她的神力一点,要么狂暴的大海转瞬间变得风平浪静,要么几近倾覆的船舶脱离危险。妈祖这一显灵风格经过无数次的反复重现,久而久之,那些遭遇海难的人们于虔诚的祝祷中,总是眼巴巴地盯着船头桅杆,企盼红光一闪。红光就是希望,红光就是救星,红光就是平安。

有人从科学的角度分析,红光是雷电产生的特殊现象;有人从习俗的角度分析,当地民间女子喜着红装,令人赏心悦目,妈祖曾经作为其中的一员,最让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的自然也是那身耀眼的红衣了;还有人从心理联想的角度分析,信徒焚香祈祷,那红色的香火经过心灵的幻化,投射在最能感知风向的桅杆上,就是他们的希望与寄托之所在……不论是雷电,还是红衣、香火,总归是在给遇难者以视觉美感的同时,能够带来希望与福音,带来慰藉与寄托,带来获救与平安。

随着妈祖影响的扩大,其功能与行为也在不断增加,除解救海难外,还能制伏疠疫、驱逐海寇、施降雨露、解除旱情、赈济灾民……有关妈祖的神话传说散见于正史、官书、族谱、地方志、私人笔记等诸多文献史籍之中,约500条左右,其中堪称经典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约有50来篇。

在妈祖信仰的传播过程中,泉州是最为关键的一站。泉州是我国古代最重要的海洋交通与贸易港口,每年春秋两季,都要举行隆重的“祈风”与“祭海”仪式。泉州原来信奉的海神为通远王与玄武神,南宋末年,经过朝廷十多次加封的妈祖信仰传到泉州,影响逐渐超过当地的原有海神。当妈祖册封为“泉州女神”后,玄武神不得不退居为妈祖的下属海神。这不仅标志着妈祖信仰超越了莆田地区为闽南大众所接受,并随着泉州港的海洋交通贸易活动远播海外。建于宋代的泉州天后宫,经明清时期多次重修扩建,终于成为海内外所有妈祖庙中建筑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座。

与此同时,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随着空间区域、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妈祖信仰也由当初的唯一海神逐渐形成一个以妈祖为中心的海洋神灵系统。

千里眼、顺风耳原为湄洲西北二怪,有着能视千里之物、能听千里之声的特异功能,但他们俩常常祸害当地渔民。在村民的请求下,妈祖施法降服,成为她最早的一对配祀神。不久,曾是妖魔的嘉善与嘉佑,又在妈祖的法力与感召下臣服;原与妈祖齐名的区域性海上保护神临水夫人,也演化为妈祖的下属海神;就连“不可一世”的四海龙王,也“发落”为妈祖管辖,并在奉祀的庙宇中居于较后的位置。此外,妈祖的辅神与从祀神祇还有北斗星君、玄天上帝、雷声普化天尊、雷部毕元帅、王灵官大帝、水德星君、五文昌夫子、文武尊王……

妈祖由小神变为大神,由大神变为最高的海洋神灵,除了广大民众的虔诚信仰,更得益于官方的推波助澜,从接受认可到多次册封,为妈祖的升级与传播创造了有利的条件。民间与官方,二者缺一不可。没有百姓那万头攒动的顶礼膜拜,无论官方多么推崇加封,也只是一些空洞的头衔;仅有民间对妈祖的供奉敬仰,如果官方不认可不接受,只要稍加干预,百姓的热情就会冷落,热火朝天极有可能变得冷冷清清;哪怕官方不管不问听之任之,妈祖信仰也只能局限于莆田或湄洲湾一地,不可能传之久远成为统一的专职海洋神灵。

正是民间与官方的互动所形成的一次又一次机缘,使得妈祖由小神到大神,由一地逐渐走向闽南、福建、东南沿海、全国以至海外。

在妈祖信仰的发展、传播与兴盛过程之中,最初的两个机缘相当重要。

一是祖庙的建立,使得民众对妈祖的信奉凝聚为具体的“物质性”对象,契合了中国民众的偶像崇拜心理;二是朝廷对妈祖的第一次册封,使得妈祖信仰纳入官方视野,受到朝廷的高度重视与正式认可。

关于祖庙的修建,《湄洲庙考》对此作了记载,妈祖刚遇海难,乡人就在她的升天之处“立祠祀焉”。只是这初立的祠庙十分简陋,仅“落落数椽”,可每日都有信徒前来“祈祷报赛”。后有一名外地来莆田做生意的商人三宝前往湄洲“通贤灵女”祠烧香许愿,请求妈祖保佑他水道畅通,返航后将修建庙宇作为答谢。三年后,三宝不仅安全返航,在南洋一带经商更是红红火火。他不忘当年承诺,又到湄洲岛还愿,“捐金创建庙宇”。百姓初立的祠庙,搭的可能只是一个歪歪斜斜的棚子,三宝重修的建筑,才算得真正的庙宇,人称“祖庙”。有了祖庙,民众的崇奉才有了一个可以托付的有形对象。而庙宇越是高大辉煌,越能唤起民众内心的庄严与神圣。

至于朝廷第一次册封妈祖,《宋会要辑稿》中有明确记载,“宋徽宗宣和五年八月赐额顺济”。这次册封与上面提到的妈祖最初显灵的第二个故事有关,给事中路允迪遇难脱险,并不知道救助他们的乃何方神女,询问同事保义郎李振。作为莆田藉妈祖信徒的李振,自然告之以妈祖显圣。李振返朝复命后,特意上奏朝廷,陈述妈祖功德,加之给事中路允迪绘声绘色的描述渲染,终于促成了宋徽宗对妈祖的第一次敕封。正是这第一次封赐,使得妈祖由女巫上升到神女的地位,完成了由人到巫而神的创造与转换。

有了祖庙的“种子”,才会有分庙的不断萌芽与扩展;有了第一次册封,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并在历代统治者中形成一次高过一次的赐封“惯性”与浪潮;分庙日多,赐封日高,汇成一股波澜壮阔、蔚为大观的妈祖信仰“海潮奇观”。

以湄洲岛祖庙为“根据地”,12年后就在隔海相望的平海卫建起了第一座妈祖分庙——平海庙。此后,妈祖分灵庙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为建妈祖庙,人们“竭力奔走,不避寒暑,随丰俭捐使钱”,莆田地区颇负盛名的妈祖分灵庙主要有圣墩庙、枫亭庙、白湖庙等。

自宋徽宗第一次赐封妈祖后,仅南宋时期的1156年到1259年间,朝廷对妈祖的褒封就达14次之多,几乎每8年就有一次,封的多是“夫人”与“妃”爵。封赐目的主要出于解除内忧外患的需要,为了赐饮泉、降霖雨以及破灭海盗、抵抗金人等。南宋朝廷对妈祖的封敕并非最高,却是最多,且对此后的统治者有一种倡风气之先的导向作用。

至元十五年(1278年)八月,元世祖在消灭南宋的关键时刻第一次册封妈祖为“制封泉神女号护国明著灵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在“妃”前加一“天”字,妈祖的神格顿时发生质变,由过去与诸多海神的同等地位跃升为统领所有海神的“天妃”主神。随着元代漕运的发展,妈祖信仰“进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拓展期”。有元一代,统治者因为漕运对妈祖的册封共有五次,沿京杭大运河的许多运粮点都兴建了妈祖庙宇,并在皇帝“逐香降祭”的亲自倡导下举行空前隆重的祭典活动。

天津市延续至今的妈祖信仰与妈祖文化,就是元代漕运北上传入的。“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卫”,此语不仅道出了天津与妈祖的历史渊源,也点明了二者之间的精神血缘。

明代因禁奉民间神祇与推行海禁,妈祖信仰相对低落,仅敕封过两次。但因郑和下西洋选择妈祖为保护神,俞大猷抗倭对妈祖的祭祀、对天妃庙宇的整修扩建,郑成功东征台湾时每条战船上都供奉妈祖神像或香火,不仅加强了妈祖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影响,更将妈祖信仰带到台湾、日本、南洋一带。

清朝对妈祖共褒封16次,其规格之高、封号字数之长,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康熙十九年(1680年)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上圣母”,规格至高无尚;清文宗咸丰七年(1857年)封赐妈祖为“天后之神”,加在前面的各种赞誉之词共计60个汉字;在清朝的钦定《礼典》上,天后妈祖与文圣孔子、武圣关羽同享普天之下三跪九叩的最高大礼。

在妈祖信仰的推广与传播过程中,我们不得不提及另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士大夫的参与倡导与推波助澜。比如宋元时期的廖鹏飞、丁桂伯、刘克庄、陈俊卿、蒲师文、洪希文等当地文人,几乎众口一辞地为妈祖大唱赞歌。他们的文字记叙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那生动的文学性描述更是为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层次乃至不同信仰的人们所接受。如南宋刘克庄的“灵妃一女子,瓣香起湄洲”,清代庄俊元的“至今沧海上,无处不馨香”等凝练优美、琅琅上口的诗句,至今仍在民间广为传诵。

颇为意味的是,妈祖信仰还通过江河湖泊、移民等方式不断向内陆辐射发展。如妈祖信仰普遍流行于福建内地的闽西、闽北等地,湖南、湖北、贵州等内陆省份及黄河岸边也有天妃宫,清代四川的天后宫总数多达200座左右。当然,这些内陆之地对妈祖的神职与功能也作过一番相应的转换,赋予海神妈祖以“陆神化”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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