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书籍页 登录

起点与归宿(四)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5:06:38 | 字数:3423

保留至今的严复故居共有三处,除大夫第外,阳岐村还有一处玉屏山庄,另一处则位于福州市区郎官巷。

玉屏山庄建筑庞大,共有20多座院落,是一处有名的园林式建筑群,为严复同乡、清末邳州知州叶大庄所建。叶大庄死后,山庄曾几易其主。严复三儿子严叔夏结婚时,他在此买下了一进独门独院的房屋。

玉屏山庄的严复故居也是大门紧闭,好在旁边住着一户人家,老主人陈家宾现已101岁高龄。据老人回忆,严复在玉屏山庄故居庆贺60寿诞,热闹非凡。宴会结束,亲友们纷纷告辞,严复穿着一件长袍,站在门外的台阶上送客。严复60寿诞,当是1913年。那时的陈家宾老人,还只是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但严复挥动手臂的情景,却在他的记忆深处保留了90多个年头。也许,陈家宾先生是人世间唯一亲眼见过严复的老人了。

离开玉屏山庄,我们又观看了两处与严复有关的建筑。一为严氏宗祠,祠内立有一尊严复半身塑像,门外的廊柱上,写着一副对联:“怀英创基闽郡称始祖,几道传播西学第一人。”怀英指严氏福州始祖严怀英,几道为严复字,取典出自《老子》“以善几道”之意,也有人说缘自严复故居旁有一条“几”字形街巷。另一处是尚书祖庙,为祭祀南宋末年民族英雄陈文龙而建。元兵南下,陈文龙以闽广宣抚使身份率军奋勇抗击,不幸兵败被俘,后由福州押至杭州,陈文龙绝食抗议,死于岳飞坟前。传说陈文龙曾悲愤地咬破手指撕破衣服写下血书,随风卷入西湖,经钱塘江由东海流入闽江,浮现于阳岐江滨。阳岐人将破衣血书打捞上岸,认出乃陈文龙遗物,遂建庙祀奉。福州地区有着众多纪念陈文龙的尚书庙宇,如万寿尚书庙、三保尚书庙等,而数阳岐最早,故称“尚书祖庙”,庙内供奉的还有临水夫人陈靖姑及其他地方神灵。

尚书祖庙显得高大而气派,现存主体建筑由严复1920年带头捐资2000元,牵头组织重新修建,拱形正门的石刻横额“尚书祖庙”四个大字,就是他留下的“墨宝”。严复热衷于故乡庙宇的重建工作,自然出于对陈文龙民族气节的仰慕,但很大程度上,则是晚年的一种心灵寄托。严复深谙西方文明,又以科学知识为本致力于国民教育,却留有一片心灵空间,默默地容纳着冥冥中的神灵及神秘的物事。在严复的日记书信中,我们可以读到他晚年受疾病困扰,一边延请美国医生治病,一边参与扶乩、占卜、问卦,让儿子前往尚书庙请丹画符。由此,我们是否可以窥见严复那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及向后退缩、趋于保守的人生轨迹于一斑?

严复以大翻译家著称,他提出的“信、达、雅”译书三要求,长期以来为学术界认可信奉,但他却以“启蒙思想家”的身份,定位并镌刻在近代历史的不朽丰碑上。

翻译介绍西学者多矣,因翻译以启蒙思想家而享誉后世的,似乎只有严复一人。

严复之前,自明末徐光启、李之藻介绍西方天文水利知识,到洋务派健将容闳、徐建寅等一大批知识分子翻译西书,据有关资料统计,仅上海机器制造局历年销售的西书,便多达一万一千多部。只是这些西书,少有反映西方社会政治学术理论的,绝大部分属工艺、兵法、医学、宗教之类。西学在这批翻译家手中,不过是一把工匠的凿子。他们的努力,局限于传统的眼光与方法。就拿与严复属于同一时代的著名翻译家林纾而言,他译过《茶花女》、《鲁滨逊漂流记》、《黑奴吁天录》等许多轰动一时的西方文学作品,也在苍霞洲生活、学习过。严复与林纾不仅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还是一对肝胆相照的朋友,但林纾所能担当的,仅仅是一个翻译家的角色而已。“药治不了的,用铁。铁治不了的,用火。”只有严复,才将西学变成了照亮古老中国沉沉黑夜的冲天火炬。他的出现,标志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

严复之所以因翻译西学而被称为启蒙思想家,除了译中有著,阐发自己独特的思想见解外,还在于译书的选择。他因《天演论》一炮“走红”,尔后,又继续精进,翻译了亚当·斯密的《原富》、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穆勒的《群己权界论》与《名学》、甄克思的《社会通诠》、孟德斯鸠的《法意》、耶芳的《名学浅学》、卫西琴的《中国教育议》等十多部著作。严复之所以选择这些作品,一则因为它们都是当时西方最有影响、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巨著,二则这些著作对改造中国社会、弥补历史缺憾、重铸国民性格,有着极强的针对性与现实意义。每一部译著,严复都在序言与注释中寄托自己的思想倾向与政治态度,“致力于译述以警世”。严复翻译《原富》的动机,是希望中国发展经济,以达国富民强之效,针对中国专制集权泯灭个性的传统,再三强调国家的富强只有解放个体,通过个人的活力与能力才能达到;中国缺少法治,以道德伦理为社会基础,于是,严复翻译《法意》一书,向国人介绍西方的法律制度与观念,宣传自由平等、法治民主,并将民主政治视为人类社会发展的至高点;严复看到,在西方科学取得巨大成就的背后,蕴藏着深厚的逻辑学基础,正如培根所言,逻辑学“为一切法之法,一切学之学”,而中国思想重视经验,相信先验,崇奉直觉,却长期缺失逻辑学说,为此,严复翻译《逻辑学》(即《名学》)一书救残补缺……

严复的译著涉及哲学、经济学、教育学、社会学、法学等领域,成为完整地将西方哲学与科学方法论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开创了建立在西方自然科学基础之上的中国近代思想革命的新纪元,成为“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人物”。在这些译著的序言、按语及注释中,严复认为中国落后之因,在于传统文化阻碍了历史的进化与发展,只有注入并接受西方知识,国民才能摆脱受苦受难的异常无知状态,国家才能走向民主、繁荣与富强。这种强烈的“全盘西化”倾向,与晚年所认为的“他日中国果存,其所以存,亦恃数千年旧有之教化”的顽固保守形成鲜明对照。

除了严复个人思想转向外,还有一个至今并未引起人们注意的社会现象值得我们思索,那就是自《天演论》轰动一时,严复此后的译著,其影响似乎呈递减趋势,一部弱于一部。人们提起严复,论及他的译著,似乎仅只一部《天演论》而已,于后面的译著,总是有意无意地略而不谈。其实,《天演论》所提供的不过是一种笼而统之的进化原理与社会价值观,而《法意》、《名学》、《原富》、《中国教育议》等,才是彻底改变中国社会的具体路径。人们局限于某种激昂的情绪,却未能脚踏实地、认真细致地进行具体的改造与建设工作。

日本也在19世纪中叶被美国佩里舰队叩开国门,也曾将严复翻译的这些西方名著译介到国内,但其影响却截然有别。日本顺应时势,成功地开展明治维新运动,使得西方思想文明与物质文明一同顺利进入日本,国力顿时大增,也就少了亡国灭种的切肤之痛,因此,进化论在日本并未引起犹如中国类似的轰动效应。而日本启蒙学者中村正直翻译的约翰·穆勒名著《自由之理》(严复译《群己权界论》),却受到知识界特别是青年人的热烈欢迎,“当时知识青年几乎人手一册”。《自由之理》动摇了日本旧的思想规范,传播了反封建专制、倡民主政治的思想,“将世人从蒙昧中唤醒”,为后来日本全国性的自由民权运动之先声。而严复翻译的同一著作,在中国“却非常遗憾地毫无反响”,正如李泽厚先生在《中国近代思想史论·论严复》中所言:“在广大农村小生产的社会基础和农民革命为实质的中国近代,这种微弱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理想和要求,根本得不到任何力量的支持,只好消失在漫漫长夜了,连思想领域内的影响也微不足道。”《原富》、《法意》、《名学》等巨著的遭遇也相差无几,书中所倡导的西方民主政治思想及实践,在中国“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社会力量作依靠”,也就免不了沉寂落寞的命运。

严复由“向西方学习”回归传统的孔孟怀抱,是否与这些译著的冷落具有某种内在的关联呢?

他翻译《天演论》,很大程度出于悲愤、危机、责任与紧迫,根本就没有想到出版后会在古老而贫弱的大地,产生如此巨大的反响。他一鼓作气,贾勇而进,希冀以西方文明对中国社会进行系统而彻底的改造,雄心不谓不大。然而,现实对他的努力作出的回响,却是无动于衷。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面对自己耗费心机进行的系统改造工程所落得的寂然局面,严复肯定倍感神伤,不由得剖析反思。越剖析,就越是觉得中国的历史太沉重,社会太复杂,文化太保守,思想太顽固……在反思带来的客观与清醒中,严复不得不感叹维新变革的无望,甚至怀疑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的启蒙工作有何意义与价值。

《天演论》引来了火种,煮沸了民族的热血。然而,燃烧的火焰遭遇了飘洒的风雨,一团阴湿与青烟阻隔了严复与历史的深度推进。社会的改造,喷张的血脉,只能局限于循环的浅层。是的,置身中国大地,严复无法摆脱历史,难以超脱现实,更不可能改变基因与血统,于是,除了背负民族包袱蹒跚前行外,更复何为?!

目录
目录

作品相关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正文字体 雅黑 宋体 楷体
字体大小 默认
行 间 距 默认
保 存 取 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