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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点与归宿(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5:05:40 | 字数:4501

严复留学归来,先在母校福州船政学堂当教习,次年调入李鸿章创办的另一所海军学校——北洋水师学堂担任总教习(即教务长),后出任该校校长。

此时的严复,可以称得上是一名西方文化的饱学之士,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达到了时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然而,严复对科举却情有独钟,儿时的传统教育及古老中国的社会氛围都希望严复对自己、对家人、对祖宗有一个交待与“说法”。这种交待与“说法”,千百年来似乎只有一途,那就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做官进爵的资本,进入士大夫阶层。虽然长期浸润在西方文化之中,受传统文化的诱惑与制约,严复也未能免俗,他的内心深处,急切渴望得到社会的肯定与承认。

1885年,堂堂的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跑回福建参加“乡试”,这一举止在后人看来似乎滑稽可笑,但当时的严复却是认真而虔诚的,并且满心充满期望与期待。没有想到的是,严复落选了。只有“乡试”考中举人,才有资格参加“会试”;连个举人也考不上,自然与进士无缘,离闪耀着七彩光环的“状元”、“榜眼”、“探花”就更是遥不可及了。

落第后的严复仍回天津北洋水师学堂就职,当时的他,肯定有点灰溜溜的味道,并且十二分地失望。但是,对于科举正途,严复并未绝望。科举落第并不是一件怎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不少学子七老八十了还汲汲奔走于考场,而一旦高中,顿时身价十倍。总教习也好,校长也罢,毕竟算不得一员正儿八经的政府官员,不能纳入封建统治机构的运转轨道之中。严复虽然装了满肚子的“洋墨水”,但在“官本位”的封建专制社会里,没有一官半职,就“人微言轻”,受人轻视。于是,他从西学转回早期的传统国学,更加发愤研习八股文,大有不中不仕,绝不罢休之势。无奈天不遂人愿,后赴北京参加“顺天”考试,回福建参加乡试,仍以落第而告终。

严复40岁时,经海军保荐“免选知府,以道员选用”。知府乃四品官员,道员比知府还要高半个级别。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已是道员正四品官员身份的严复仍因未能获取正式功名而深感不安,再次跑回福建参加乡试,结果仍是落选。堂堂北洋水师学堂校长,中西文化的饱学之士,却连一个举人的资格都无法考中,这既是严复的悲哀,更是封建社会取仕的悲哀,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科举制度穷途末路,走到了它的终点。

四次落第,他还会继续参加第五次、第六次乃至更多次科举考试吗?难说得很。然而,一件改变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事件彻底打碎了严复的“科举梦”,就在他参加第四次科举考试后的第二年,中日甲午海战爆发了。泱泱大清帝国,竟然败于蕞尔小国日本之手。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中国陆军一败再败,日军直逼京畿,不知所措的清廷不得不派李鸿章赴日签订《马关条约》,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澎湖列岛,赔偿兵费二万万两,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允许日本在中国通商口岸开设工厂。

如果说败于英国、法国等西方列强之手尚能让人继续“优哉游哉”,而此次,竟然败于自己昔日的学生,且人口、领土与清朝简直不成比例的小小岛国日本,国人不禁目瞪口呆,实在难以接受这一无可挽回的败北事实。亡国亡种的危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紧迫而强烈,每一个关心国事、富有良知的中国人心头,都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利剑。康有为、梁启超振臂一呼,联合在京会试举子1300多人“公车上书”,举国上下,立时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救国保种、维新变法运动。

面对甲午海战的彻底失败,严复比他人有着更为深刻的切肤之痛。壮烈殉国的“致远”号管带邓世昌、“超远”号管带黄建勋、“经远”号管带林永升、“扬威”号管带林履中,悲愤自杀的“镇远”号管带林泰曾、“定远”号管带刘步蟾以及因“临阵退缩”罪而斩首正法的“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全是福州船政学堂培养出来的一代优秀海军将领,其中大多与严复一同留学英国,却在甲午海战中如流星般陨落了。以严复聪颖的天资、坚毅的努力及优异的成绩而言,回国后如果不是从事海防教育,那么他也将是一名出色的管带。在晚清腐朽的体制束缚下,不论个体生命如何卓越,也难有大的作为,等待着严复的,必将是类似的悲惨结局。

甲午一战,北洋水师学堂也有不少学生战死海疆。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既然北洋海军全军覆没,为其培养人才的北洋水师学堂何去何从?不唯北洋水师学堂,就连洋务派苦心经营长达30年之久的自强事业,也因此而毁于一旦呵!悲愤之余,严复不禁为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前途忧心忡忡。于是,他从奔走个人功名的科考迷梦中挣脱而出,奋笔疾书,在短短的时间内连续发表了《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等四篇极具影响力的论文。

在这些论文中,严复批判韩愈的“君权神授”论、“圣人创世说”,疾呼国家之危急、形势之严峻,介绍达尔文的“进化论”及斯宾塞的社会学原理,提倡“自由、平等”观念,阐述“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自强原则,要求引进西学,创立议院,希望通过适合国情的渐进变法,成为英国资本主义式的君主立宪国家。严复在《救亡决论》中对科举制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由汲汲追求一变而为猛烈抨击,视“六经五子”(“五子”指孔子及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为“华风之敝”的根源,剖析八股摧残人才的三大害处: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提出“如今中国不变法则必亡。然则变将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由自身的感受与认识,严复将废除科举八股制度视为国家变法维新的第一件头等大事。

四篇掷地有声的论文如同序幕,开启了严复正酝酿着的宏伟大业——“盗取”西方文明“火种”,“煮”华夏民族之“肉”,以达强国富民之效。

1896年,严复开始翻译《天演论》。

《天演论》为英国生物学家、哲学家赫胥黎1893年在牛津大学的讲稿,原名《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内容相当深奥。为便于读者阅读理解,赫胥黎又于第二年补写了一篇导言,以通俗的语言介绍该书内容。赫胥黎是达尔文的朋友,达尔文的进化论为生物学上划时代的伟大贡献,被恩格斯誉为19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之一(另两大发现为能量守恒定律与转换定律、细胞学说)。赫胥黎对达尔文的进化论特别推崇,不遗余力地加以传播。他以达尔文学说为基础,在讲稿中指出生物从古至今,都在发展变化,这种变化缘于“物竞”与“天择”,并将这一有机界、自然界的进化规律,用于人类社会。

严复没有直接翻译达尔文的作品《物种起源》,而是以间接的方式通过译介赫胥黎而宣传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因为赫胥黎已将达尔文的进化论由生物界推而广之,认为弱肉强食的动植物法则也是人类社会的真实写照。

面对列强瓜分、亡种亡国之危局,清廷尚未真正觉醒。“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智者自能生存,弱者、愚者必遭淘汰,这是中国古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进化公理”。严复翻译介绍《天演论》的目的,就是要棒喝、警告晚清当局,唤醒广大民众,以求上下一心,奋力抗争,救亡图存,保种救国。否则,中华老大帝国将在激烈的竞争中淘汰出局,陷入亡国灭种的惨境。

《天演论》名为翻译,实为著述,严复选取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一书中的序论、本论两篇,意译其主要内容,并依据国情及传统文化予以取舍,原文中凡与自己观点有出入者,严复或加案语进行反驳,或按己意进行改写,以警醒当局,力求自强。

严复对“天演”一词解释道,所谓天演,是指宇宙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之中,这种变化并非简单的“变动”,而是由单纯到复杂,由流变到凝聚,由笼统混乱到定形分类。因此,《天演论》开宗明义,指出自然界及人类社会长期处于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历史进程之中,并借赫胥黎之口,批判了中国几千年来的“退化论”、“不变论”与“循环论”。

《天演论》的主要理论是物竞天择、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自然及社会进化规律,这也是达尔文主义的基本内容。自然万物存在着谋求生存的严酷斗争,人种的竞争同样残酷无情,即使同种之间,也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强者胜,劣者汰,既要保群,就要变革图强。严复在译文中,赋予古代“人定胜天”思想以新的内涵,那就是以人持天,“与天争胜”,用以鼓舞国人奋勇前行的斗志。

受甲午海战、马关和约强烈刺激,严复心中的激愤与忧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便借翻译他国文字,以浇胸中块垒。边译边著,只几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天演论》译稿。然而,对出版之事,严复则显得十分慎重,又经过多次修订,才于1898年由湖北沔阳卢氏慎始基斋木刻正式出版。

《天演论》刚一印行,便如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扔进一潭死水之中,震憾了整个中国。广大民众,早就不满于日渐衰微的满清朝廷,面对一连串丧权辱国的战争与条约,于压抑苦闷之中,也在苦苦地寻找,以期图强振兴,一展盛唐雄风。然而,四周似乎全是关闭的门窗,只有老朽帝国的腐臭弥漫空中,看不到半点亮光。他们在等待,在盼望,在苦苦地寻找出路。就在这时,《天演论》问世了!他们第一次看到了人类发展的普遍规律,第一次挣脱了古老的“不变论”、“退化论”与“循环论”,第一次发现了中国自强的崭新之路。是的,《天演论》不仅阐述了物竞天择、强国富民的“公理”,还推崇西方社会政治制度,伸张民权,提倡民主,崇尚自由,强调发展科技、教育的重要性,并涉及人口及生态变异等内容……这些从未有过的观念,给长期封闭的古老帝国,注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与强劲的活力,给传统哲学思想带来了一场深刻的革命,奠定了出生在19世纪末期的一代先进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基础,从根本上改变了国人的世界观。此后,不论是资产阶级改良派、革命派,还是激进民主主义者,几乎都把进化论作为他们最基本的思想武器。

梁启超在《天演论》尚未出版时就借抄阅读,当即著文宣扬,认为“进化论实取数千年旧学之根柢而摧弃之,翻新之者也”;康有为称赞严复“译《天演论》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蔡元培在《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中写道:“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复为第一……他译的最早、而且在社会上最有影响的,是赫胥黎的《天演论》。自此书出后,‘物竞’、‘争存’、‘优胜劣败’等词,成为人人的口头禅”;陈独秀在《青年》杂志上反复宣传进化论,认为“优胜劣败,理无可逃”;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回忆,当年求学上海澄衷学堂时,使用的教材就是严复的《天演论》删节译本,一次的作文题目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试申其义”;鲁迅对《天演论》更是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毛泽东早年的知识结构除了私塾学习的《四书》、《五经》及一些中国古代历史人物传记、小说,就是在新学堂里读到的《世界英雄豪杰传》,他在湖南省立图书馆自学时,才较为系统地接触西方政治学说,当时读得最多,最受启发的,便是严复翻译的西方名著。直至1952年,毛泽东还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写道:“以严复输入的达尔文的进化论,亚丹斯密斯的古典经济学,穆勒的形式逻辑与法国启蒙学者孟德斯鸠辈的社会论为代表,加上那时的自然科学,是‘五四’以前所谓新学的统治思想。在当时,这种思想,有同中国封建思想作斗争的革命作用,是替旧时期的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服务的。”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近现代几乎所有仁人志士、爱国英雄都受过进化论的薰陶与影响。《天演论》也在出版后的十余年间一版再版,拥有30多种不同版本,这在当时的中国出版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严复也因此被人称为“严天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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