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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向洋看世界(四)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5:03:49 | 字数:4510

与英国政府对“天朝”处心积虑的勘测打探,认真细致的调查了解相反,清廷自上到下,似乎从未有过打探“四方外夷”的念头。国人对英国的认识,不是道听途说的片面了解,就是坐井观天的盲目推测与虚幻想象。

其实,早在1793年,两国政府就有过初次正式接触。英国特使马嘎尔尼率领一支庞大的船队历经近一年的海上行程,以庆祝乾隆皇帝83岁的“万寿”为名,带着两国互派使节、商定贸易协议的使命,来到了“东方第一大国”的首都京城。清廷对待这一远洋而来的“藩属国”会采取一些什么样的举措可想而知,用随行的东印度职员的话来说,就是受到了“最礼貌的迎接,最殷切的接待,最严密的监视,最文明的驱逐”。特别是在觐见皇帝必须双膝跪地九叩首的礼节上,更是发生了严重分歧。英人对中国的这一传统礼仪无法理解,殊不知跪拜是维系中国传统社会秩序的一种方式。在国人眼里,人神之间、君臣之间、上下之间、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唯有跪拜这一礼仪才得以体现。当然,很少有人想过在膝盖一屈的臣服、认可乃至崇拜中,人格与尊严也随之软化、消失殆尽。在马嘎尔尼的坚持下,乾隆皇帝最后竟破格答应了英国使臣行西礼而不跪地的请求。

乾隆时代,便是后人所称道的乾隆盛世,既为“盛世”,姑且不管是否足以匹配,起码还有一点接受“异端”的豁达。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中国古代历史中,凡是真正的盛世,都有着广阔的胸襟,都是对外开放型的,如汉唐时期就是如此。越是衰世末世,就越封闭保守。明清的闭关锁国从本质而言,就是一种外强中干、极不自信的表现。“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卡尔·马克思在论及东方帝国时这样写道。

汉语辞典里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成语“夜郎自大”,夜郎国作为汉代西南部的一个小国,国王在接待汉使时问道:“是你们汉朝大呢,还是我们夜郎国大?”没想到这一见诸《史记》的事实,对妄自尊大的比喻与嘲讽,最终竟然落在了《史记》作者的后人头上。

清廷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一被他们视为外夷藩属的英国,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在大不列颠国土上,有着铁厂、船厂、酒厂、造纸厂、纺织厂、面粉厂、自来水厂等数以万计的工厂,已是“海上霸主”、“世界第一工业强国”。因此,当马嘎尔尼看到乾隆皇帝“出狩图”中使用的仍是长矛弓箭时,觉得不可思议,主动向清廷将军福康安提出表演欧洲火器。哪知福将军不以为然地说道:“看也可,不看也可,蛮夷小邦会有什么了不得的稀罕之物?那些火器操法,哪有天朝上国的大刀长矛管用?”而送往圆明园的那批足以代表西方近代文明与先进技术的贺寿礼物,其中包括天体仪器、光学仪器、铜炮、榴弹炮、连珠炮、毛瑟枪、望远镜等,则全部陈放着成了一堆真正的废品,直到1860年英法联军攻占圆明园后被英国人重新找到。

清人对英国的认识实在模糊得很,关于英国的称谓就有英伦的、英吉利、底里、兰墩等十多种,致使那些奏议夷务的大臣也错以为它们属于不同的国家。而对英国实际情形的了解,仅知它是一个远隔万里的外夷小国,于西洋诸国中相对富强,而且这种富强也是因为购进中国茶叶转手卖给其他小国从中获利所致。清朝大臣孙玉庭就曾得意非凡地对嘉庆皇帝说道:“如果天朝禁止茶叶出洋,则英国会穷得没法活命。”嘉庆皇帝一听,自然是哈哈大笑不已。抱这种观念的清人并非少数,他们从英商大量进口中国茶叶、大黄的事实出发,想当然地认为英人吃的是牛羊肉磨成的粉,食之不化,离了茶叶、大黄,就会“大便不通而死”。林则徐刚到广州,也对中国茶叶抱有极大的“厚望”,认为茶叶、大黄是“制夷之大权”,对不法外商果断“封仓”,不让茶叶、大黄外流,对上缴的每箱鸦片给予5斤茶叶以示嘉奖。

国人根据远道而来的西人外形,更是推导出许多啼笑皆非、一厢情愿的“事实”,比如从紧身裤与打绑腿的装束习惯得出所有西方外夷都是“腿足裹缠”;由葡萄牙兵采用踢腿式的“正步”行进方式,推想外夷“屈伸不便”;由英人不愿向皇帝行跪拜礼,误传其膝关节有问题……所有这些附会臆测加在一起,就得出了如下结论:英人不会弯腿,一旦离开舰艇登上陆地,就会不断地摔跟头。即使刚到广州的林则徐也有过如此见识,他在一封呈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中写道:“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直到英军上岸攻城掠地,清军一败再败,道光皇帝还是不太相信英人真的能在陆地打仗而不摔跟头。

清朝官员的颟顸无知在战争中更是表露得淋漓尽致,广州守将杨芳竟然下令搜集女人的尿罐对付英国军舰。女人的泌尿系统向被天朝视为不洁之物,英军的枪炮之所以打得又远又准,是因为使用了妖术的缘故,只要开仗时将女人的尿罐对准发射的枪炮,妖术即可迎刃而解。

然而,无数铁的事实,不由得国人不睁开朦胧而迷幻的双眼。随着鸦片战争的持续,对英国的认识与了解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而真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则非林则徐莫属。

在确定这篇文章的题目时,我拟了三个备选:《放眼向洋看世界》、《开眼向洋看世界》与《睁眼向洋看世界》。“放眼”带有一种相当主动豪迈、大度恢弘的气概,而清人的打量世界,则出于迫不得已,显得犹疑而彷徨;“开眼”呢,也有一种清醒、真切的意味包蕴其中,而当时的认识世界,仿佛由睡梦中突然惊醒,瞪着一副迷朦的双眼望着陌生的一切,有如雾里看花,根本无法看清;即使看清,也有一个消化、吸收的过程;一番权衡比较,最后才选定《睁眼向洋看世界》作为此文标题。

到达广州前,林则徐就已掌握了一些有关英国及西方的情报,但显得相当零碎不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作为一位相当成熟的政治家,林则徐认为“欲制外夷必先悉夷情”,抵达广州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入调查,掌握有关英人的第一手材料。他放下钦差大臣的架子,突破官规约束,拜访对“夷情”与沿海形势颇为了解的梁廷枬,获得不少“夷务”方面的知识;他找来外国人询问对外贸易及英国动态,派人打探“西事”,指点“洋商、通事、引水二三十位,官府四处打听,按日呈递”;亲自前往澳门视察,了解外情;他请来四名英文译员大量翻译外文资料,从英国自由贸易派商人主办的《广州周报》、《广州纪事报》、《新加坡自由报》及美国传教士裨治文主办的《中国丛报》中获取富有价值的信息,将译成中文的《澳门新闻纸》加工为《澳门月报》,分为论中国、论茶叶、论禁烟、论用兵、论各国夷情等五辑;他翻译英人慕瑞的《世界地理大全》一书,定名为《四洲志》,最近还新发现了一份林则徐在广州探求西方知识的珍贵记录《洋事杂录》;出于对敌斗争及对外交涉的需要,林则徐还着人迅速编译《国际法》,他也因此而被誉为中国引进国际法的第一人,中国近代外交事业的先行者,中国国际法学的开山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时年55岁的林则徐还主动积极地带头学习外语,掌握一些英语及葡萄牙语词汇……

林则徐对西方的了解,主要是西方国家的历史、地理、法制、时事及外国科学技术特别是军事方面的知识。他了解得越多,心中原先所具有的“天朝优越感”就一点点地消失殆尽。林则徐对西方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相当艰难而痛苦的转变过程,由“通时务”变为“通夷务”,从严禁鸦片过渡为奖励通商,最后发展为“师夷长技以制夷”。

在鸦片战争中,林则徐已敏锐地认识到,中国要想改变政治腐朽、军队腐败、积贫积弱的现状,要想成为军事强国不受欺凌,唯一的方法,就是学习、效法西方。为此,林则徐尽其所能地开展了一系列引进、改良军队装备的活动,集资向葡萄牙购买了百门西式大炮装备沿海各炮台,按西方兵船式样仿造新式兵船,还指令公行商人集资买下一艘西方货船进行改装,配备34门大炮编入水师……尽管收效甚微,但这些向西方学习的实践活动实为此后洋务运动之滥觞。

一个民族,总是需要一些高尚而完美的人物作为社会楷模,激励人们奋发向上。历史选择了林则徐,于是,一个天神般的高大形象通过各种记载与传说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林则徐呱呱坠地时,正逢声名广播的清官、福建巡抚徐嗣曾在他家那两间破旧的小屋避雨,父亲当即取名则徐,刚一出生,就与清官结下了不解不缘;九岁念私塾时于元宵夜观灯,私塾老师信口吟出一句应景诗:“点几盏灯为乾坤作福”,一旁的林则徐当即对道:“打一声鼓替天地行威”;林则徐不论官居几品,总是两袖清风,夫人不论富贵贫贱,始终“布衣荆钗”,每年“年规”,除夕之夜,合家聚在一盏油灯前,同桌共食一盘素炒豆腐;他的外形气质,在《新世说·德行》中被描写为“英光四射,声若洪钟,生而机敏,豪气逼人”,“与上与下,无不流溢出堂堂正气”……

鸦片战争因林则徐禁烟而起,道光皇帝总是让他不断地远离战争、远离战场,从未参与领导一次重大战役。1840年9月28日,林则徐以“误国病民,办理不善”的罪名被革职,留在广东待查。他在羁留广州的日子里,仍专心一意地加强广东防务,积极备战。来犯英军到达广州,只留下少量的军舰兵力封锁广州海口,主力部队却按预定的作战计划向北开进,并有意将递交战书的地点选在了另一个重要口岸——厦门。于是,就有了英军惧怕林则徐的严密防守之说。革职待查半年多后,道光皇帝又向林则徐发出一道赏四品卿衔,令其迅速赶赴浙江省以候谕旨的命令。林则徐到达浙江镇海的第18天,新的谕旨下达:“革去林则徐四品卿衔,并与邓廷桢从重发往伊犁。”

战争越激烈,林则徐离战场也就越远。鸦片战争的胜负,并非个人力量所能改变,中英两国不同的政治结构、社会体制、军事力量、技术水准等因素决定了不论由谁指挥这场战争,清王朝怎么也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这种远离仿佛是有意衬托林则徐的无所不能,成全林则徐的高大,塑造一个民族新的神话。

君命难违,林则徐满腔悲愤地上路了。在江苏镇江,他与好友魏源相遇,两位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就时局与未来彻夜长谈。然后,林则徐将一直随身带着,自己精心收集、组织翻译的手稿《四国志》及有关资料全部交给魏源,嘱托他编撰一本系统介绍西方情况、适应时事需要的专著。

两个人一昼夜的短暂聚会定格在历史的天幕上,成为中国社会思想主动走向世界的新起点。

送别友人,魏源立即投入编撰之中。鸦片战争刚一结束,一部洋洋40卷,名为《海国图志》的巨著问世了!

《海国图志》是中国学者编写的第一部关于世界各国情况的著述,是国人正确认识世界的第一扇窗口,它不仅叙述了英、美、法、俄等数十个国西方、亚洲国家的地理、人口,还详尽地介绍了这些国家的历史、社会政治制度、先进科学技术及武器生产情况。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一次将哥白尼的地动日心说介绍到中国,人们据此才慢慢相信地球是一个圆形的“球”,并且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等常识性的天文知识。《海国图志》的主旨在于明确告诉国人,中国不是世界的“中心王国”,是世界五大洲的一部分;中国也不是“天朝上国”,而是在许多方面不如西方各国、有待改造完善的国家;中国不能闭关自守、盲目自大,要向他国学习,与世界融为一体,只有师“夷”长技,才能克“夷”制胜,第一次明确提出向西方学习的口号。

认识世界、走向世界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历程,《海国图志》所强调的,主要还是西方先进的武器与科学技术。而器物,总是与一定的哲学认识、学术水平、政治制度、经济水平等密切相关。西方文明是一个系统,只有在不断地学习与磨合、痛苦与转型中才会逐渐加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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