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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中西文化交汇点上(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4:52:01 | 字数:4632

2004年9月12日早晨,我乘着一辆摩托车,来到了林语堂生命的最初起点——坂仔。

我在闽西永定县看过土楼,从龙岩市搭车,又偶尔转乘一辆小型货车,于前一天晚上八点多抵达平和县城。小货车车主乃平和县摄影家协会主席,他热心地告诉我,林语堂故居位于坂仔镇中心小学。在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租了一辆摩托。摩托手知道坂仔路线,听说过林语堂,但不知其故居的具体地点。那就先到坂仔,然后去找吧。

从县城到坂仔镇约15公里,骑摩托不过半小时。一路行来,满眼都是绿色的香蕉林。漳州历来盛产香蕉,个大味好,儿时的和乐,体内肯定储存过许多这种水果的丰厚滋养。一片又一片的香蕉林尽头,极目望去,是一座座高耸的青山。

来到坂仔中心小学,正值星期天,校园空荡,只有两个小孩在玩耍。犹疑着上前询问,他们伸出小手,肯定地往旁边一指。出校门,进入一道园门,便是一块硕大的空地,几棵高大的南洋杉将空地遮成一片充满温馨的绿荫。一位老者正在左旁的菜地上侍弄,望着走过来的我,还有摩托车主,打量了几眼,仿佛早已知道来意,指着右边一栋房子说:“那就是。”我还是问了一声道:“那儿是林语堂故居吗?”他点点头,就忙自己的去了。是的,一位外地人专程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与可能,那就是与右边那栋房子,与房中曾经居住过的一位小主人有关。

这是一个自成院落的房舍,三间紫瓦房,两横一竖,竖着的与两间平行的呈90度直线相交。其中一栋的山墙上,开有一扇暗红色木门,木门紧闭,门上的白墙上,写着“林语堂先生诞生室”,字迹较暗,若非走近,实难认 出。

听到说话声,一位姓林的老师从另一间近邻的平房中走出,主动向我介绍有关情况。那幢平房也显得十分破旧,问林老师,才知是中心小学教师宿舍。刚才进入校园,新修的坂仔中心小学校舍相当不错,没想到老师的住宿条件如此之差。

林老师告诉我,如今的坂仔镇中心小学,便是铭新小学前身;当年那座礼拜堂早已不存,但在不远处,又修了一座新的;林语堂居室,曾开放过一段时间,但游客少,经费紧张,只得关门落锁。

这种境遇我能理解,一般读者,翻翻语堂先生的著作即可,若非格外崇拜痴迷,谁会跑来坂仔参观他的故居呢?我曾多次问过厦门、龙岩、漳州等地的作家、文学青年,并无一人前来坂仔参观过林语堂故居。就连坂仔附近的文学圈内也是如此,何况路途遥迢的圈外之人?即令我,若非为了写写有关语堂先生的文章,也不会专程“到此一游”。

没有观众便没有门票收入,没有门票收入就无法运转难以为继。其实,即使观众如云,像文化名人这样的景点,门票也只是象征性的。文化名人是无法名码标价的,他们的价值是潜在的,其影响也是无形的。作为当地政府部门,应该具有一定的气度与远见,拨出一定的经费用于类似的文化景点。

无人管理,门上落锁,无法进入房内。那么,就像当年的林语堂给关在门外,扔石子替他进去一样,姑且让目光从窗棂射入,带我观赏观赏里面的情景吧。

好在院落中的那口水井仍在,无法锁入房内。井旁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饮水思源,林语堂先生故居饮水井,坂仔镇政府立,1994年10月”等字样。担心小孩或异物掉落其中,井口盖了一块护板。揭开护板露出井口,我倾身下望,井底有水,井壁密密麻麻地砌着一块块卵石。这口水井,是林语堂儿时生活的确凿见证,在健身劳作的同时,给他带来过无限的乐趣。我掏出相机,对准井口,给了它一个“特写镜头”。

谢过林老师,便去看新修的礼拜堂。当年的礼拜堂,是林语堂了解、认识西方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一个难得的切入点,他那好奇的目光,常常透过教堂后的一个小窗朝里面张望。

新修的礼拜堂与镇卫生院毗邻,显得十分高大,三楼的顶层采用典型的西方哥特式建筑形式,尖顶立一个粉红色的十字架。礼拜堂铁门紧闭,也落了一把大大的铁锁。正遗憾着又不能进入其中,住在一旁的坂仔堂会主任庄文水、长老苏和平得知我的来意后,不禁热情相邀。庄文水先生带我进入礼拜堂参观,并介绍有关情况。坂仔礼拜堂由海外华人苏子卿、苏协民等人捐资兴建,于1994年落成。楼下设有吟诗班、幼儿班、纪念室及孤子房,二楼为居室,上到三楼,眼前不觉一亮,坂仔四围的自然风景,无遮无拦地映入眼帘。越过田畴,便是高山。那环绕坂仔的一座座绵绵不绝的青青高山,曾激发过儿时林语堂多少激情与梦想,对他的个人性情、艺术观念及人生发展,又起过多么举足轻重的作用呵!

林语堂曾从不同角度观赏过故乡的山岭。

站在盆地看山的情景,他在《八十自叙》中写道:

坂仔地之南,极目遥望,但见远山绵亘,无论晴雨,皆掩映于云雾之间。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锯齿状,危崖高悬,塞天蔽日。冬日,风自极狭窄的狗牙谷呼哨而过,置身此地,人几乎可与天帝相接。

面对高山,除了产生梦想与幻想,便是油然而生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与对上帝的敬畏。

他也曾站在山顶眺望乡村。幼小的他,不知与谁,抑或独自一人,也不知是怎样爬到那高耸的峰巅的,总之是站在山顶往下一望,心底就有了一种无可言喻的震憾,那曾在他眼中显得高大的农人与庞大的耕牛,还有仿佛无边无际的村庄,全都变得十分渺小:人像蚂蚁,田园像棋盘,房屋像棋子……

有了站在山顶俯视的经验,“于是,你当然觉得摩天大楼都可笑,都细小得微不足道。”同时,也不会在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权势与主宰一切的金钱面前诚惶诚恐、俯首贴耳:“财富、政治、名利,都可笑之至。我是农家儿子,以此自诩。在山里长大,使我心思和偏好都简朴,令我建树一种立身处世的超然观念,而不流为政治的、文艺的、学院的和其他种种式式的骗子……”

仰视高山,它“逼得你谦逊恭敬”;而俯视中又能打破一切人间神话,保持独立自主、自由尊严的人生。正是这不同的视角,使得林语堂在面对中西两种不同的文明时,不会产生偏执一端的局限,不会去钻什么牛角尖。

关于大山的深刻影响,林语堂在《四十自叙》中曾以一种感恩的心情笔走龙蛇:

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秀美山陵,因为我相信我仍然是一个简朴的农家子弟的眼睛来观看人生……如果我会爱真、爱美,那就是因为我爱那些青山的缘故了。如果我能够向着社会上一般士绅阶级之孤立无助、依赖成性、和不诚不实而微笑,也是因为那些青山。如果我能够窃笑踞居高位之愚妄和学院讨论之笨拙,都是因为那些青山。如果我自觉我自己能与我的祖先同信农村生活之美满和简朴,又如果我读中国诗歌而得有本能的感应,又如果我憎恶各种形式的骗子,而相信简朴的生活与高尚的思想,总是因为那些青山的缘故……

站在楼顶眺望空溕青翠的远山,我沉浸于林语堂的“青山观”中,感染与认同油然而生。

让庄文水先生为我以青山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正要下楼,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唉,差点忘了,还一样东西没让你看呢。”

原来是钟,一口不远万里从英国运来的铜钟。凝望中,我觉得这口钟是一根无形的纽带,将新旧两座礼拜堂紧密地连在一起。有了这口钟,我仿佛看见了语堂先生的成长,是的,他就是在这清脆的钟声中诞生、成长的。四围的高山围住坂仔,形成了一个天然巨大的“音箱”,钟声经过“音箱”的过滤与共鸣,在盆地上空萦绕回荡。无论语堂先生走出多远,哪怕异国他乡,这钟声也会在他心中缠绵盘旋,不绝如缕……

我极想拉动铃绳,听听铜钟发出的清脆之声,可我不便向庄先生开口。因为今天是礼拜天,下午三点教徒们就会在钟声中礼拜祷告,我不想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给好客的主人“添乱”。

辞行前,庄先生又找出一些教会资料,让随行的摩托车主拿到街上为我复印。其中有一份林语堂父亲林至诚撰写的《平和教会史略》,显得尤其珍贵。

在坂仔的最后一项内容,便是看河,那条将林语堂带向外面广阔世界的小溪。

这是一条发源于西北青山间的小河,名曰花山溪,后汇入西溪(九龙江),流经漳州,流向大海。

小溪流经坂仔时拐了一个大弯。不知这道河湾是专为坂仔而设,还是居民选中了这处风水宝地。实际情况当属后者,但我心中更希望是前一种情形。

林语堂当年前往厦门念书,先在屋后乘小舟上船,进入西溪后再换五篷船,然后顺流驶向厦门鼓浪屿。呆在船上的三天三夜,于林语堂来说,又是一番新的感受,并且是一扇认识社会的小小窗口。对此,他以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笔调写道:

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那船家经过一天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掩映可见,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箫来,箫声随水上的微波乘风送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得很,却令人神宁意恬。我的船家,正津津有味地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乐何如之,美何如之!

除了大山,水流对林语堂生命的影响,也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

林语堂在厦门读书七年,在上海求学四年,每年寒暑假,几乎都要回一趟故乡。“但我从不悔恨那多天的路程,因为那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民船中的航程至今日仍是我精神上最丰富的所有物。”在长达11年的时间里,林语堂都在九龙江(西溪)及其支流来回往返,在大海漂泊远行。直到1917年,父亲林至诚完成了教会授予的布道使命,离开坂仔回到老家漳州天宝五里沙,林语堂便也再没有回过这块养育并决定了他未来人生走向的故土。那一年,林语堂21岁,已在北京清华学堂任教。

我静静地站在小溪岸边,但见河水清澈,水流舒缓。两岸及河滩的树木野草,与河水的碧绿相互辉映,构筑了一个美丽的绿色世界,仿佛叙说着一个充满了绿色的神奇童话。整整一个世纪前,年仅十岁的林语堂第一次踏进浮在水面的小舟时,也就踏进了一个童话般神奇而美丽的世界。那时的水,肯定比现在更加碧绿更加丰盈,流淌得也更加顺畅激越。水承载、输送着林语堂,他在水的流淌与西溪两岸如画的风景中,在大海的浩淼与苍茫中,感悟着水性与人生。后来,他能够超越基督教的视野,领悟并服膺道家,写作《老子的智慧》一书,肯定从船底至柔至刚的水流中受到了莫大的启发。老子的道家哲学,与水有密不可分的内在相通之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从小溪而江河,而大海,正是无所不在的水引领着林语堂走向了一个广阔的世界,超越了山地及传统农耕文化的局限,将黄色文明与蓝色文明融为一体。

小溪早已不通舟楫,而当年的岸边,应该有一个浓阴覆盖的小小渡口。当地人告诉我,原来这里建有一座木桥,2001年12月,古旧的木桥被一座现代水泥桥所取代。关于木桥,林语堂在《信仰之旅》中也留下了一段文字,其中有语道:“桥是木做的,上面草率地用圆木条铺平,但没有铺上厚横板。”当地人告诉我的那座木桥,肯定不是林语堂当年描写的那座简陋之极的木桥了。而出现在我眼中的,又是另一种新材料建成的桥——钢筋水泥桥。

来到桥边,正转动照相机的变焦镜头,突然间闻得一股恶臭。仔细一看,不远处的岸边,成了一处生活垃圾倾倒处,不时有苍蝇飞舞。我只好避开垃圾,避开那些不堪入眼的人为破坏,将自然美好的景致纳入镜头。

当时的坂仔,是一个闭塞的村庄,如今已发展为一个小镇。商业化、全球化风暴也将这一偏僻的小镇纳入当下的人类文明共同体中,人口猛增,建筑如雨后春笋,经济成为衡量官员政绩的主要指标……

西方文明的渗透既给坂仔带来了生活的富足,也相应地留下了某些无序的弊端。可以想见的是,正在发展中的坂仔,并非语堂先生心中构想的那种中西合璧的理想境界,还有待于改造与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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