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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中西文化交汇点上(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4:51:44 | 字数:3842

“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此诗见于林语堂《四十自叙》,他将自己学问修养的根基归结于生命的最初起点——福建省平和县坂仔乡。坂仔座落在一个四面环山面积约20平方公里的山谷间,地形极像盆子,闽南语中,盆子与坂仔谐音,故名。东湖是坂仔的别称,十尖、石起是位于坂仔前后的山名,它们不仅哺育了童年与少年的林语堂,且时时伴随着他那漫长的人生之路——在睡梦中萦绕入怀,在思念中吸取营养,在回望中感受温馨……

林语堂在坂仔生活了十年,十年的乡村生活,留给他的是新奇与欢乐。

说林语堂是一位农家子弟,其实并不怎么确切。他的父亲林至诚做过挑夫小贩,没上过学校,完全靠自学识字读书,24岁进入教会神学院,成为一名牧师。林至诚家在漳州天宝镇五里沙村,那里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幢房屋。林语堂出生时,林至诚被长老会派往平和县坂仔镇传教。因此,林语堂的祖籍地位于漳州五里沙,而他的出生地则在坂仔,如今两地都属漳州市管辖。漳州的那座老屋林语堂肯定去过多次,但他更钟情并将其视为真正故乡的,却是坂仔。从漳州五里沙到平和坂仔镇,行程近百华里,即使今天坐车,也得近两个小时。而当时从坂仔到漳州主要走水路,行程需整整一天。

在此,我不得不特别提及林语堂的基督教家庭背景,正是这一西方宗教,影响并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

早在16世纪中叶,天主教传教士就进入中国传教,发展教徒。17世纪康熙、雍正年间,因罗马教皇企图插手、干涉中国内政,清廷禁止传教士在中国进行传教活动。鸦片战争后,中国被迫开放五处通商口岸,传教士也随之涌入。他们在输入基督教的同时,也带来了西方的文化与科学,对中国铁板一块的封建传统,多多少少产生了一定的冲击与解构。

其实,林家的基督教身份可以一直追溯到祖辈,林语堂的祖母在一名漳州牧师的影响下接受洗礼,成为虔诚的基督徒。至于父亲林至诚,则属“自幼随母皈主”。

据《基督教坂仔堂会简史》记载,1872年,美国基督教会派遣卢九伯牧师到福建平和县传教,两年后基督教传入坂仔。1880年,已是牧师身份的林至诚受聘主持基督教坂仔堂会教务,他不仅新建了礼拜堂,还以堂会的名义创办了一所铭新小学。林至诚主事期间,是“坂仔基督教会最兴盛的时期”。

1895年10月10日约凌晨5点,林语堂呱呱坠世。其时,父亲外出布道染上重感冒转为严重肺炎,卧病在床无法行动,而林语堂选择的出生时辰——卯时又格外地早,接生婆也来不及请或者说没人雇请,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冲破黑暗与混沌。母亲无奈,只好自己为自己接生。所幸生产顺利,林语堂送给世界的第一道“幽默大餐”才不至于适得其反。

整个世界在幼年的林语堂眼里充满了惊奇与欣喜,而教堂悠扬的钟声与唱诗班的歌声更是让他陶醉不已。闭塞的乡村,唱诗班歌唱时,不知有没有管风琴伴奏,也不知是否讲究多声部的对位与和谐,反正父亲给他取了一个与音乐有关的小名——和乐。和乐,既可以是和谐的音乐,也可以是和和气气、快快乐乐。

林家兄弟六人,姐妹两人,也算得上一大家子人了。林语堂在儿子中排列第五。父母乡邻、兄弟姐妹全都“和乐”“和乐”地叫来叫去,儿时的语堂就是有什么不愉快,也会转瞬间烟消云散,变得和气快乐。由此可见,小名和乐对他未来幽默、闲适、随和的人生态度,自有着一种难以估量的作用与影响。

父亲幽默成性,布道时在讲台上喜说笑话,回到家中在饭桌上也爱跟孩子们开开玩笑。受父亲影响,林语堂从小幽默顽皮。一次,他被大人关在门外不让进屋,就将一粒石子扔进去道:“你们不让和乐进来,石头替和乐进来。”再一次,他与大他五岁的二姐美宫吵架吵输了,便躺在泥地里像猪一样打滚,然后爬起来说:“好啦,现在你有脏衣服洗啦。”还一次,老师批改他的作文,认为辞不达意,便挥笔写道:“大蛇过田陌”;时年八岁的林语堂当即对曰:“小蚓度沙漠”,意指他像一条小小的蚯蚓,在辽阔的沙漠上蠕动着不断追求学问。

八个子女除四哥和平早夭外,全都存活下来。如果摊在“文革”,这么多的孩子,一个个肯定得饿肚子。那么林语堂童年的生活与回忆就不是快乐的笑声,而是痛苦的痉挛了。在既无田土,也无祖产的情况下,林至诚能够顺利地养育这么多子女,主要得益于他主持堂会教务的“薪水”。因此,和乐兄弟姐妹不仅生活无虞,也不必承担农村孩子常做的普通农活,如上山打柴负重,下地栽种收割等。林语堂儿时常做的两件事,一是扫地,二是打水。扫地自不待言,打水也就是从院子里的一口水井中提水,给自家水缸灌满,或是浇浇菜园,算不得真正的体力活。对于这样的劳作,林语堂不仅没有苦不堪言之感,反而充满了一种难得的乐趣,“我很快就发觉打水满有趣”,他曾经这样愉快地说道。

孩子一多,全都聚集、居住在一间不怎么宽敞的平房内,免不了磕磕碰碰、吵吵闹闹。父亲就像给教徒及民众布道那样,教育孩子们要相互友善,不要愁眉苦脸,尤其不要吵闹打斗。大家很听话,也就常将笑容挂在脸上。

六岁那年,和乐就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教会创办的铭新小学念书识字。

一到晚上,兄弟姐妹就围坐在油灯前听父亲讲《圣经》中的故事,识字的孩子还得轮流朗读《圣经》。耳濡目染,他们常用《圣经》中的语言、故事、意义表达自己的感情,并作为评价事物的标准。生活在这样一种家庭环境里,林语堂自然小时就受了洗礼入了教会。于是,他不仅看大人们祷告做礼拜,饭前睡前,自己也要不住地祷告。每次祷告,他都很虔诚,且有几分惶恐的意味,因为他相信祷告时,主必定在天上注视着他并认真倾听。

然而,林语堂从小就有自己的头脑与想法。比如饭前祷告时必说“感谢上帝的赐予”,可是,林语堂身在农村,明明知道手上捧着的一碗米饭不是上帝给的,而是农夫们勤扒苦做劳动得来,这让和乐困惑不解。再比如,父亲布道时总说上帝无处不在,只要善良虔诚,祈求就会灵验。于是,囊中羞涩的语堂就非常虔诚地祈求上帝赐给他一个银角子,好买一个芝麻饼,或是几粒糖果满足口腹之欲。而每次祷告祈求的结果,自然是让他失望不已。正是这种独立思索,使得他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远离了基督教。

在自给自足的传统农耕社会,一处闭塞乡村,简直就是一个独立遗存的世界。从坂仔到厦门,在交通发达的今天,乘坐客车只需三个小时,而在当时坐船,得整整三天。因此,尽管西方文明开始渗入中国,坂仔离通商口岸厦门并不太远,可林语堂当时所置身的社会,与外界基本没有什么交流。他们一家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主要得益于一张小报。这是一份上海基督教会主编的《教会消息》,油墨印刷,每周一期,每期一张,订费一年一元。正是从这份报纸中,林语堂从小开始了解西方,并且学到了许多有关西方的文化科学知识。

纸上得来毕竟肤浅隔膜,犹如观看刺绣背面。一次难得的机会,让儿时的林语堂亲眼见识了西方的科技文明,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

坂仔礼拜堂建筑不知怎么出现了倾斜,远在西溪教区主事的英国传教士范文礼博士前来视察,决定从美国购买钢筋加固。施工时,林语堂挤在人群中好奇地观看。他看见范文礼带着他的太太亲自坐阵指挥,命人将运来的钢筋用一只螺旋钉固定在中间,并把它们连接在支持屋顶的木条上。随着螺旋钉的慢慢扭紧,钢筋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木条牵拉在一块,不知不觉间,大家清楚地看见教堂的屋顶给提高了几英寸。用钢筋将屋顶拔高,将礼拜堂扶正,不仅是和乐,就是当地的群众,也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此外,范礼文博士和他太太在林语堂家住宿后留下的一枚纽扣,几个盛牛油的罐头,都让他感到新奇与惊喜。

终其一生,林语堂都保持着这种难得的新奇与惊喜,这也是他人生的丰盈之源与创作的经验之谈:“真正之文学不外是一种对宇宙及人生之惊奇感觉。”

范文礼博士带来的西方书籍,基督教,还有常读常新的《教会消息》,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一个山地孩子而言,能接触到这么多西方宗教、哲学、文化、社会等方面的知识与学问,简直就是一种奢侈。正是这样的环境,才使得林语堂对西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亲和,并乐此不疲地浸淫其中。

与此同时,父亲林至诚也没有忽略孩子们的国学修养。每逢寒暑假期间,早晨八时,父亲必摇铃召集孩子们上课,教他们学习《诗经》、《论语》等古典诗文,一边哦哦吟诵,一边娓娓释义。最有趣的还是父亲那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蓄意谋划”的行止,他将朱熹的一幅对联挂在坂仔教堂的墙壁上。朱熹曾在漳州任过知府,留下了不少墨宝,林至诚好不容易弄到一幅,不禁如获至宝。这在教规森严的基督教会看来,当属“违禁违规”之举。幸而坂仔僻远,这种“中西合璧”才不至于受到申饬整肃。

十岁那年,父亲决意送林语堂离开坂仔,到厦门鼓浪屿去念书。这些年,他已充分感受到自己这第五个儿子与生俱来的聪颖与天赋,深深厚爱并对他寄予殷切希望。他认为坂仔的学校不够好,他希望和乐将来到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去读书。而在当时,即使厦门,也没有几人听说过这么一所学校。

到厦门念书,自然也是免费的教会学校。林至诚的牧师“薪水”,顶多只够补贴家用,至于额外的费用与开销,就让他有点勉为其难了。

临行前,父亲深情地望着儿子说:“和乐,你要读书成名。”年仅十岁的和乐没有父亲那么多的沉重与复杂,他点了点头,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过了一会,父亲又说:“世界上最好的学校是德国柏林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语堂又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

父亲当时最大的愿望,恐怕就是让儿子进柏林大学与牛津大学念书。读书第一,至于成什么才,出什么名,成多大的才,出多大的名,脑里肯定只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和乐,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林语堂,后来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成为红遍中西的文化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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