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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与守望 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16 14:41:04 | 字数:3468

弹指一挥间,四十四个既漫长又短暂的春秋流入苍茫浩翰的宇宙,与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融为一体。

四十四年来,荆江分洪工程一直安然地、静静地躺着。它刚一诞生,就经历了1954年特大洪水的考验,在一阵喧嚣与辉煌之后,它似乎感到了一种独有的疲累。每年夏季,总有洪峰在荆江大堤外不住地奔腾、冲突、吼叫,惊醒它的美梦;隔不了几年,长江就会有一次较大洪水出现,分洪区内的居民免不了要遭受一番惊扰,它与普通民众一道感受着一次又一次如期而来的躁动;它静静地躺着,随时准备容纳暴虐的洪水,接受新的洗礼,但是,它与生活其中的人民一道,又热切地企盼着一次次的洪峰能在大堤的束缚下俯首东去,不来惊扰这儿的安宁与祥和;四十四年来,虽然有过多次激昂与躁动,但每一次洪峰所造成的压力都让九曲回肠的荆江大堤给顶住了,“狼”终归是没来。它默默地准备着、承受着、等待着,没有半点张扬。它希望就此隐居,希望自己的一切变成史书上的文字记载仅供有关研究者翻阅,希望世人的目光最好是再也不要落在它的身上,希望1954年那样的特大洪水不要再来,希望公安县境安宁,希望整个长江流域的人民生活幸福再也不要经受洪水的暴虐与侵袭……

然而,就在人们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就在它经过漫长的等待与准备后酣然沉入梦乡的时刻,’98长江全流域特大洪水来了!武汉告急,九江告急,荆江大堤告急……频频不断的告急使得荆江分洪工程又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8月6日晚8时,一道道电波穿越茫茫夜空,在公安县上空不断回响——所有分洪区的群众务必于十六小时之内,按预定的地点迅速转移!

荆江分洪区要分洪了,“狼”这回可真的要来了!

于是,公安县再次凸显,一时成为中央关注、记者报道、人们谈论的热点。

朋友、同事、熟人见了我, 都要关切地询问荆江分洪区及公安县的有关情况,我便尽其所知、不厌其烦地地予以叙述。其中曾有好几人这样说道:“过去哪个晓得什么公安县,这回呀,可是人人皆知、举世闻名了。”我无言以对,只有勉勉强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而内心,却涌出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楚。

独自一人时,我便时常回想那挤出的沉重而苦涩的一笑。故乡人民的“断臂”之举,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惊惶不安,难道就是为了“出名”?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宁愿踞于僻远的角落保有一份难得的安宁、寂静与自在,也不要进入这世所皆知、喧嚣沸腾的历史中心。

只有长期生活在分洪区内的人民,才知道四十多年所经受的等待与磨难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所谓切身利益与切身之痛,只有当事人感受得最为深刻最为彻底,而旁观者的言说与叙述不是漫无边际,就是蜻蜓点水。

生活在富庶的沃土上,的确是一件十分难得而幸运的事情。可是,本当安宁幸福的日子,却因了荆江分洪工程的修建而时刻准备放弃。这种人为的主动毁弃完全出于服从大局、舍小家保大家的需要,“分洪保全局,不分洪保丰收。”这便是分洪区内人民所担负的重任与生活的实质所在。

公安县总面积二千二百多平方公里,从长江太平口入境的支流虎渡河纵贯其中,将全县分割为两块面积大致相等的部分——虎东与虎西,虎东即为荆江分洪区。全境大部由古云梦泽演变而成,至今仍留有古泽遗绪,被纵横交错的河流与星罗棋布的湖泊分割成大大小小五十一个民垸。这些民垸,全靠高大厚实的堤坝撑持保护。全县堤坝总长度近八百公里,是全国堤防最长的县份之一。因此,每到夏天入汛季节,公安人民不仅要守护长江干堤,还得守卫民垸支堤。

防汛护堤,不仅妇孺皆知,也是人所必尽的职责与义务。为了保卫家园,只要上面一声令下,大家就都带着工具,自觉地上堤巡护。

我在故乡务农的日子里,就曾加入到防汛大军之中,成了不甚起眼的普通一员。那时,防汛工具简陋,夜晚巡堤,连个手电筒也没有。我们一组两人,横举竹竿,竿的末端系着一个农村男人屙尿用的夜壶,壶内灌满柴油,壶口塞了长长的布条以作灯芯。就着这样简陋的照明工具,在晕红的火光照耀下,我与同伴不放过任何一处渗漏、浸水等可疑的地方。

千百年来洪水所形成的压力使得公安人民将防汛抗洪视作自己份内的事情,干得十分卖力。其实,每一民垸的形成便是与洪水抗争、搏斗而结出的硕果。为了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不得不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投入到抗洪斗争之中。长江每年都要发大水,公安人民每年都要上堤防汛,所不同的是,长江有时温顺有时乖逆、水量则有大有小而已。

自从荆江分洪工程建成后,分洪区内的人民便不得不面临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汛期一到,上堤守护;一旦长江告急,必得主动从大堤撤离,放弃多年的劳动果实,让那凶猛的洪水在自己的家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如果是无法抗拒的洪水冲决守护的堤坝,是自然天灾毁坏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建立的可爱家园,他们只有认命的份儿;可这人为的放弃、主动的撤离实实在在叫人多少有点想不通。由想不通到想得通,由理智的接受到情感的认可,这过渡的时间并不长。公安人民识大体顾大局,中央的决策有啥说的呢?除了响应,还是响应!

思想转变一旦完成, 就在分洪区人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思维定势:只要长江洪水稍大,他们就开始考虑分洪,考虑自家的撤离与转移了。

平时,他们辛苦勤劳,将土地的潜力几乎发挥到了极致,沉淀淀的果实使得他们的脸庞常常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而这些朴实的农民又继承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的节俭传统,省着吃、省着穿,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使。他们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营造一个舒适的安乐窝——建一幢像模像样的住房。因此,你不要看着分洪区的农民省吃俭用开销不大、手头也没有多少存款,可每家每户,都住上了红砖红瓦房;稍富一点的,还会修个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

自1954年分洪直到今天,荆江分洪区的人民一点一滴、不声不响、脚踏实地地改造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使她变得更加富裕更加发达了。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方面。

中央的有关政策制约了分洪区内工业、农业、经济等方面的规模建设与发展。头顶一盆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倾泻而下,投资越多,损失也就越大。在原荆州地区县改市的浪潮中,就公安县的综合实力而言,完全可以跻身县级市的行列之中。可是,上级有关决策部门不得不考虑荆江分洪区位于公安县境内这一事实。仅就县城斗湖堤而言,它也只能限制在原定的安全区内发展,难以达到现代化城市的规模与水准。

生活在分洪区内的人民,几乎每年都要面对可能分洪这一严峻的考验。年长月久,这种考验便溶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并影响着他们的人生态度。一方面,他们尽其所能地建设着一个美好的家园;另一方面,又得随时准备舍弃自己含辛茹苦构筑的窝巢。中国农民长期以来所追求的安宁与稳固的生活似乎与他们绝缘,只要安稳,哪怕贫一点苦一点也成。若环境实在恶劣无以生存,也可以举家迁移,在朦胧的希望中寻找新的家园。可是,公安人民却不能够!他们无法舍弃这块热土,他们转移了还将回来。建了毁,毁了建,这是怎样的一块令他们心碎伤感又令他们心醉梦萦的土地啊!放弃与守望,他们注定了要在这无法选择的选择中、在不时交织的矛盾与情感的不断撕扯中过着一种别有滋味的独特人生。

犹如钱币的正反两面,自自然然地,消极怠惰、及时行乐、尽情享受的人生观念一旦遇到较为合适的土壤,也就悄悄地萌芽了。有些人整日想着分洪,觉得自己再辛劳,洪水一来,眨眼间什么都将给冲得无影无踪,因此,勤劳的弓弦也就日渐变得松弛起来,除了起码的生活资料外,什么富裕啦、发展啦,也就不再考虑。能娱乐则娱乐,能享受则享受。分洪区内流行最广的,一是麻将,二是花牌(又叫十七个)。麻将和花牌与宗教和鸦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旦上瘾,它就将人们死死地“钉”在桌上,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农闲农忙,可以无节制地玩下去。虽然就那么一些固定的牌与子,全是小范围小圈子里的那么一些熟悉的面孔,但其中的排列与组合却是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永远没有单调与烦腻。时间与空间,在麻将与花牌这两种奇妙的怪物面前,似乎也失去了它们固有的本真意义。麻将与花牌,能使一种没有意义的游戏无限制地“游戏”下去。鲜活的灵魂与生命,在这些人们自己发明的不甚起眼的玩具面前,竟变得那么渺小而无奈,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每到夏季,洪水暴涨,荆江大堤压力稍大,分洪的紧迫自自然然就压上区内人们的胸口,闷得叫人有点喘不过气来。为了减少损失,减轻转移负担,分洪区内杀猪宰羊、杀鸡宰鹅、酒香飘溢,仿佛过年过节似的,呈现出少有的热闹,与即将分洪的严峻形成一种对比与反差。

四十四年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就在这种守望与放弃、勤劳与松弛、节俭与享乐、达观与惊惑的两极间不断痛苦地撕扯着。一年又一年,经了日积月累的长期渗透与积淀,荆江分洪区内,也就形成了一种独有的生命现象与一道特殊的文化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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