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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蛮獠』

作者:钟红英 | 发布时间:2017-09-29 16:28:28 | 字数:11728

在福建省漳浦县,在赤岭和湖西两个畲族乡,住着一群蓝氏族人。县北绵延的玳瑁山与县中逶迤的炼丹山——灶山在这里徐徐落幕,交会成山地与丘陵间一片相对富庶的小盆地。

如果不是亲临这里,确实很难想象,几百年上千年前,在赤岭、湖西及其周边的山野密林间,生活着无数被当时朝廷称之为“蛮獠”的边地少数民族,他们习惯“崖栖谷汲”,“负山阻海、林泽荒僻”,“椎髻卉裳”,“狩猎为生”,“随山而插,去瘠就腴”。在恶劣的环境下为求生存,他们养成了“凶顽杂处”的性格,而被历代统治者看作是一群令人痛恨让人畏惧的彪悍蛮民。

但“蛮獠”们却坚信,这是一块原本就只属于他们的乐土。世世代代以来,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劳作生息,“依山而居,采猎而食,三姓自为婚”,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绵延的群山与悠长的海岸线,让他们对山、对海有一种难于化解的情结。流传于这一带的畲族人创世纪神话就是他们这种情结的生动反映:

太久古的事了。有姐弟两人,弟弟看鸭,天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气,姐姐天天给他送饭。弟弟吃饭之时,吃一口,大石头也张开嘴,吃一口,久而久之,石头记住了这份恩情,并报恩于他们。

这是怎样一场熊熊的天火呀,它突然降于人世,足足烧了49天,烧尽了大山,烧涸了海洋,也烧绝了世间的万物生灵!幸运的是,姐弟俩被石头藏在了肚子里。当这一天天火终于熄灭,姐弟俩从石头肚子里迸出来的时候,他们望山山成炭,望地地成灰,世界真是一片死寂!好在满海都是烧熟的鱼虾,他们就靠这吃了整整三年。但人类没有了呀,他们成了最后的人种,只好在石头的劝说下,顺着天意结了婚,从此生男育女,一代代,仔生孙,孙生仔,让畲族人繁衍至今。

人们讲着这样的故事,一方面感叹着天灾让姐弟俩不得不成婚的苦恼,另一方面又自觉地延续着盘蓝雷钟四姓互为通婚的古训。那悠远的家园呵,就在这样一次一次的讲述中,引领着人们回到过去久远的记忆——

那时的山有多深啊,绵绵几百公里,除了密林和淙淙不息的河流,到处都栖居着与森林、与水草为伍的野生动物,它们穿行在山涧林木中,以王的姿态享受着天地自然给予的恩泽。云雾深深,林海茫茫。不见族人,但闻炊烟。这些三户宿崖洞而居,五户编荻架茅而处的“蛮獠”们,零星散布在大山的深处,比起随处可见的动物来说,他们显得孤单、寂寥了许多。

能做什么呢?春日里,踩着满脚满脚的露水,他们相中一块相对平整的山地,刈柴烧草,开荒种地,那冲天而起的浓烟,十里八里,惊着了山里的野羊山猴鹿群们,也惊着了遥远处那些望山而叹的来自中原的“文明人”。

也去打猎。一些动物十分凶猛,一些动物温顺却狡猾异常。手上的弓矢早已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当涂满毒药的箭“嗖”地脱弦而去,那隐伏在丛林中的野物立马中箭身亡。没有什么比收获带来的惊喜更让人兴奋了。

唐朝常建《空灵山应田叟》记载了早期“蛮獠”在山林里以竹木依山架而为屋的“鸟巢”般的居住状况:“湖南无村落,山舍多黄茆。淳朴如太古,其人居鸟巢。”乾隆《龙岩州志》说,“(畲)随山种插,去脊就腴,编荻架茅居。善射猎,经毒药涂弓矢,中兽立毙。”这种原始的、如太古般的生活状况,在经过中原文化熏陶的汉人的眼里,既是一副淳朴天成的田园风景,更是一种野蛮落后的无知无为。唐朝诗人刘禹锡曾在诗歌中描绘了畲族人伐山种畲如桃花源般的生活场景:“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处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更有人目睹畲民“食尽一山则他徙”的烧畲情景而连连惊呼:“畲山儿,畲山儿,无所知,年年斫断青山嵋。就中最好衡岳色,杉松利斧摧贞枝。灵禽野鹤无因依,白云回避青烟飞。猿猱路绝岩崖出,芝术失根茆草肥。年年斫罢仍再锄,千秋终是难复初。又道今年种不多,来年更斫当阳坡。国家寿岳尚如此,不知此理如之何。”

然而,不如此,畲民们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下,他们如何能够维持自己的生存呢?

上古时期,高辛帝将三公主嫁给了斩番王有功的驸王,驸王自愿舍弃宫中的一切待遇,携三公主避居潮州凤凰山,生三男一女,赐姓盘、蓝、雷,赘女婿一人,姓钟。以后几千年过去了,畲族子子孙孙从潮州迁福建、迁浙江、迁江西,再广播皖、黔、湘、鄂等省,历经不断分化、融合,但他们仍世居山林,过着狩猎、捕鱼和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

平静的生活一直延续,祖祖辈辈,晨开暮合,只有那些亘古的神话传说故事和古老的歌谣,在他们简陋的屋寮前传唱了一年又一年。

《祖宗歌》是这样告诉他们盘蓝雷钟四姓的来源的呀:当初盘古来造天,帝喾皇帝管百姓。忠勇侯王三个子,三男一女分四姓。三男一女分四姓,皇帝赐伊在京城。姓盘一子第一大,姓蓝一子第二名。姓雷一子第三人,一女招入钟志清。后发三十亲孙子,都是大官护朝城。

《迁徙歌》是这样告诉他们祖先筚路蓝缕从潮州迁到福建后,又从闽南兴化府(今莆田)迁到连江马鼻后到达罗源寺坝头,再分居到宁德、福安、霞浦、福鼎各县的经过的:宁德种匏福安生,下南兴化兴匏棚。匏藤蹽到连江县,罗源县头有仔生。

他们还流行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田园牧歌式的婚嫁形式:无吹吹打打,亦无任何气派张扬,所有的一切,只与他们淳朴的生产生活方式紧紧相连:带上锄头、棕衣等简单的农具和生活用品,让一只带路牛在前头开路,新郎新娘只在少数亲人的陪伴下,就可以踏着月光,走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翻过山岭和田间,一路对歌前往男家而去了:

(女)门庭喜酒红花栽,吉日红帖请郎来,祖宗原先有这礼,朝朝代代传落来。一顶红轿到娘村,三声礼炮迎入门,借问轿郎住哪位,曾未吃烟没烟分。一顶红轿到娘寮,姐妹房间泪淋淋,一来念爹二念奶,三来念兄嫂未寻。一顶红轿到娘乡,姐妹房间泪茫茫,一来想弟二想妹,三想兄弟嫂未扛。

(男)姻缘前世注定当,良辰吉旦轿上门,先生择得好日子,大红大喜好成双……

欢欢喜喜到达男家后,在婚礼的现场,娇羞的新娘脸上都要蒙上一块遮羞布。这也是姐姐为避免与弟弟结婚的尴尬而留下的风俗呵,传了一年又一年。

有关歌谣和传说还告诉他们,自从有畲族以来,高辛帝就下有敕令,天下有你一半的份,你想迁哪儿就迁哪儿,世代免征赋税和兵役。因而,凡天下的好田场,都是畲族人永远的“封金山”。这是与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可相媲美的与世隔绝、永不遭战祸的美好世界:“封金山上好田场,三万七千串心洋。新开田地无粮纳,冬来收转谷满仓。封金山上树木长,杉树杂树满山藏。山水地盘十分好,年长月久采不光。封金山上好世界,蓝雷钟姓人丁齐。住落封金开田地,旺出子孙有大细。”对此,《龙溪县志》还载:“穷山之内有蓝、雷族焉,不知其所始。姓蓝、雷,无土地,随山迁徙而种谷,三年土瘠则弃之,去则种竹偿之。无征税,无服役。”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知漳州之时,也曾写《漳州喻畲》一文,描写了当时他眼中的漳州畲民的生活状况:“凡溪洞,种类不一,曰蛮、曰猺、曰黎、曰疍,在漳者曰畲。”“二畲(指龙溪之西畲与漳浦之南畲)皆刀耕火耘,崖栖谷汲,如猱升鼠伏,有国者不治治之,畲民不悦(役),畲田不税,其来久矣。”

但如此平静的生活,正随着一支悄然而至的中原南下军队而从此动荡飘摇——

这是一支来自大唐王朝陈政的部队。唐总章二年(669),盛唐帝国威震宇内,四方国家和地区纷纷主动前来建交、进贡和通商。然而,在东南边境的泉潮一带,却发生了持续、大规模的“蛮獠啸乱”。这是怎样的一群“顽寇”啊!畲族首领雷万兴、蓝奉高(即蓝凤高),苗族首领苗自成等,面对中原汉人一次次大规模的南迁,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平原被他们占据了,沿海被他们占据了,城邑附近生活相对富裕的地区被他们占据了;他们还从中原带来先进的生产设备和劳动技术,过上了稳定富足的生活。而“蛮獠”呢?除了险峻的山林,还是险峻的山林,终日居无定所,过着仍然无土地、原始落后的日子,真是天高高、路茫茫啊!为了巩固固有的生存空间和生产生活资源,为了抗议朝廷妄图向畲族子孙征税征丁役,这些“人人自有羲皇律,不识官私与法令”的“蛮獠”最终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转战于潮、漳、汀各地,连克数城。唐高宗李治在恐慌、震惊之余,赶紧召集满朝文武商议平定“蛮獠啸乱”的方略,以保大唐东南边陲的安全。

如今被正史一再歌功颂德,被唐高宗钦点的陈政、陈元光父子一族,在当时畲民的眼里,无疑是最大的侵略者。1000多年如水的日子,早已抚平了畲族人心头对中原汉人南下侵占家园的创痛,但“杨文广平闽十八洞”借宋朝杨家将领杨文广喻陈政、陈元光入闽平乱的故事,却深入人心,至今在闽南一带广为流传。

闽南如此多的大山,天然造就了多洞穴的自然地理环境,由此也生造出各种神奇的自然生物,并演化成种种仙奇精怪故事。杨文广所平的“十八洞”,除散布在闽西、闽北、闽中各地区外,属闽南的就有泉州南安的寿仙洞、安溪的铁松洞、厦门的天吴洞和鹭江洞、漳州的漳仙洞、平和的飞龙洞、龙海的蝶仔洞、海澄的蜜婆洞和漳州娘仔寨的飞鹅洞。其中,陈元光(杨文广)伐闽平蛮攻打娘仔寨的故事在闽南畲族地区至今仍有深刻的影响。

故事中,相传娘仔寨是一个距离漳浦县城百里的小山村,但在现实中,就在漳浦县城西南约10公里的地方,确实有一座娘仔寨,即今盘陀镇阮村娘子寨自然村,属漳浦大南坂农场的管区。2013年秋,当我对照着故事里的情节来到这个村寨的时候,心头确实为之感到十分震撼。这是一个处于圆葫芦形较平坦处的一个古老寨址,西高东低依山而建,作不规则圆形。寨子的墙体是用岩石垒砌而成的,宽约1.5米,墙中填土,东、南、北各开有寨门,以条石筑成。今唯东寨门尚存,却也淹没于荒草之中。寨墙也仅残存百米,年深久远,毁坏极为严重,余仅存墙基,裸露于地,与风中摇曳的狗尾草相映相扶。

据当地村民介绍,因梁山东麓有一个形似飞鹅的地貌,故称飞鹅山。若登上金岗山麓远眺,可以看到整座飞鹅山就像一只大白天鹅正在展翅飞翔,娘子寨恰建在鹅头处。进得村口,迎面有一块天然巨石,村民们说,是为“鹅冠”,两边各一块小石,则是“鹅眼”,而在鹅颈处似有一个被凿断的痕迹,这正是传说中陈元光(杨文广)攻打飞鹅寨,屡攻不破,最后让部下李伯瑶化装成英俊少年,迷惑金精娘子(当地人称娘仔妈),借机在寨中挖了一口水井,坏了寨子的风水,从而顺利破寨,并收服金精娘子结为连理,俗传斩断鹅穴的地方。

现在的娘子寨只有200多人口,村民们都姓陈,开始只有两户,繁衍至今,不过五代左右。他们的始祖从盘陀东林迁来,是纯正的陈元光派下,与“蛮獠”毫无瓜葛。故事中的金精娘子虽姓氏无从知晓,但显然是《杨文广平闽十八洞》故事中的闽王,即畲族将令蓝奉高的“死党”,抑或她本身即为畲族人。今寨子的西侧有一座小庙,约4平方米,供奉着三尊木雕神像,其中一尊高约25厘米的女神像,即是村民们信仰的娘仔妈(即金精娘子的化身)。村民熟悉娘仔妈的全部故事,也同样相信娘仔妈的传说。

只是如飞鹅洞等闽地畲族,在陈政、陈元光、陈珦三代人一路扫荡之下,于唐开元三年(715)彻底失败,历时整整50年。

50年间,陈政军旅劳顿累死于任上,得年64岁;陈元光于55岁之时被蓝奉高偷袭斩落马下,殁于军中;唯陈珦得享天年,老死于所。

50年间,泉潮36峒寨均被陈政、陈元光家族“靖寇患于炎荒”,首领苗自成、雷万兴于永隆二年(681)被陈元光府兵杀害;34年后,另一首领蓝奉高亦为陈珦斩首,畲军从此彻底消亡。

50年间,陈元光奏请女皇武则天建立漳州郡,辖漳浦、怀恩二县,成首任漳州刺史。从13岁随父南下入闽平乱,到终死于军中,他在闽南这个荒僻之地整整度过了42年。其间,他既经历了20多年风餐露宿、披荆斩棘的戎马生涯,也经历了漳州初创时期无比艰难的垦荒岁月。

对于陈元光戍闽开漳的政治功绩,史志认为他开创了东南边陲历史的新纪元;对于他“夷群虏之蒌为太平之区”的军事行动,史志评价为,其所辖州域“从距泉兴,南逾潮惠,西抵汀赣,东接诸岛屿,方圆数千里,无烽火之惊,号称乐土”;他推行抚绥政策,娶少数民族种(“种”与“钟”谐音)氏为妻,提倡并鼓励汉蛮婚配,在闽南实现“男生女长通蕃息,五十八姓交为婚”,社会评价认为,是他使畲汉两族真正实现了民族的大融合。因在漳泉地区的深远影响,陈元光在去世后两年即被立庙祭祀,由“陈将军”历代累封至“昭烈侯”,被漳民奉为“开漳圣王”。今崇祀陈元光的庙宇已遍及闽、粤、台湾及东南亚一带,仅漳州地区供祀的“开漳圣王”庙宇就有251座,而台湾岛的开漳圣王庙也已逾300座,历代香火旺盛。陈元光成为后人心目中的神化英雄。

但随着汉人大量涌入开垦,生活在这里的畲民却开始了更为颠沛流离的民族大迁徙,并最终在闽、粤、浙、赣、皖、黔、湘、鄂等省形成“大分散,小聚居”的少数民族村落分布格局。

陈政、陈元光家族戍闽治漳达150多年(先后历6代人),他们在用武力征战拓展的地盘上开发建设“唐化里”,用中原大唐文化、封建礼仪和生产生活方式来教化“蛮獠”及其他土著民族,客观上极大地促进了漳州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让这些“依山林而居,无酋长、版籍、年甲、姓名……凡活虫豸,能蠕动者,皆取食之”的“蛮獠”在此后的岁月里,逐渐认同了中原文化。在与中原汉人杂居相处的日子里,慢慢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口中讲着的是汉语,身上穿着的是唐装,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族内婚制度,也不知不觉淡化了,畲汉通婚渐成一种普遍的态势。

那时的畲族先民或许无论如何也不会意识到,这场战争将会给自己的民族带来如此深刻的影响,乃至千年之后,居住在这里的畲族后裔无论在体貌特征,还是他们的生产生活习俗都褪去了先祖曾经视若生命的一切。但无形中留下的一些文化遗存,又隐隐约约传递着古老畲族的文化密码,让那场远古时代的金戈铁马以及先祖遥遥而去的身影,时不时闪现在现代文明的幕布之上——

为什么这儿的畲族人结婚时,新娘贴身里层要穿白色的“象头衣”呀?传说,那是因为长期战乱,“蛮獠”男子多战死或逃亡,致使畲民男少女多,而入闽开漳的中原府兵,由于长期戍守边疆,也多数成为胡子兵,形成这一带无处不有的“怨女旷男”社会现象。为解决这一问题,陈元光提倡并鼓励畲汉通婚,带头娶了种姓畲族女子为妻,在该地实现了“男生女长通蕃息,五十八姓交为婚”的民族大融合。但畲家女子心中放不下在战争中死去的父兄呀,为表示纪念,她们提出,在结婚之日,要允许她们内着素服,先披麻戴孝祭别祖先,然后再穿上婚礼盛装,这样内白外红地举行婚礼,三天后方能脱下,收藏在箱底,直到女方父母终老时才重新拿出来穿,然后把结婚时拿在手里的白布条扎在头上戴孝,等“作七”(人去世7天)后再收藏起来。最终,这白色的“象头衣”会在女方终老之时再次穿上随身入葬,算是与亲人团聚。陈元光尊重女方意愿,同意了这个要求,这一习俗遂延续至今。

为什么这儿的畲族人迎娶新娘到家门口的时候,要用一个画有八卦图案的米筛罩住新娘的头部呀?传说,远古时期,闽南大地荒凉一片,土匪横行,迎娶新娘的花轿经常被抢,有时还发生新娘被乱箭射中伤人之事。唐陈元光率军来漳州开发后,百姓请求保护,消息传到京城,某开国功臣想出一条妙计来:命令军士用一面盾牌挂在花轿前,可保安全无恙。此举果然奏效,众乡亲就把盾牌当成新娘的保护伞和护身符;再后来,百姓改用跟盾牌相似的米筛来代替,并在米筛上面画八卦吉祥图案,好像盾牌一样可以避邪护身了。

为什么闽南人普遍信仰陈元光(圣王公),而畲族人反而崇祀陈元光的部下马仁呢?传说清康熙年间,赤岭蓝氏先祖蓝理早年在漳州流浪,而后投军入伍,曾从漳州东园马王公庙乞请一包香火随身护命。不久,蓝理即被福建水师提督施琅任为攻台先锋。在统一台湾的澎湖海战中,蓝理中炮,肚破肠流而昏倒,蒙眬中见身穿红袍的马王公抚其伤口,即掏出平日带在身上的马王公香火袋,将香灰敷于伤口,顿时伤痛全无,力气倍增。他奋起血战,终得胜利,荣立平台首功。蓝理回乡后在雨霁顶三界公坛边立庙崇祀马王公,此俗由是延续下来。

这些文化习俗约定俗成,却成为“蛮獠”后裔的隐性基因而再不为人识,乃至于这儿的人们都习惯性地把自己当成了汉族。漳州畲民何时丢失了自己的民族意识?史志为我们描绘了这样大致的图景:或至少在明中期,这一带的畲民仍较好地保持了山哈子孙开山种畲的生活状况,明朝何乔远著的《闽书》记载说:“壮者散而之他郡,择不食之壤开山种畲。”到清代康熙年间,畲族滞留漳州人数便已不多了,其时的《漳州府志》说:“今山首峒丁略受约束,但每山不过十许人,鸟兽聚散,无常所。”清朝道光十三年(1833)《平和县志》则表明,该地畲民已完全被汉化:“论曰:槃瓠子孙盛于三楚,所谓五溪蛮是也。其散处闽粤,闽有之,今则太平即久,声教日讫。和邑诸山,木拔道通,徭僮安在哉。盍传流渐远,言语相通,饮食衣服起居往来,多与人同,徭化为齐民,亦相忘其所自来矣。”

这种完全以汉民族自认的文化心理,直到1984年,福建省民委委托厦门大学人类学系、上海自然博物馆和漳浦民政局三家单位联合对漳浦赤岭、湖西一带蓝氏进行综合调查,他们才恍然惊悟,原来自己竟然是畲族人!报告这样说:

以前,他们称自己为“山客”,但外姓人却讥骂他们“破蓝仔”或“蓝雷种、蓝雷生、蓝雷仔”,一些畲民为了避免叫“蓝”,甚至把“蓝仔”称为“木盛仔”。

过去,先人去祠堂祭祖的时候,除了5个神龛外,在拜祖先的时候,还要挂一张祖图,这张祖图约160厘米高,50厘米宽,用纸画祖先像,背后裱布,图面分三或四排,祖宗忠勇王就坐在轿子上。又有蓝、雷、钟三姓的人像,最下面是姓盘的,正摇着小船外出呢。可惜的是这幅祖图在“文革”时被烧掉了。

起先蓝姓结婚的时候,除了要拜天地外,是一定还要到祠堂去拜祖宗的,只有这样,才算完成了结婚仪式。如果没有拜祖宗就不算是成年人,年纪再大也不能为子女完婚和主持父母的葬仪,就连死后的棺材都不能放在凳子上,只能放在地上。

又说,从蓝氏的习俗上看,他们在祭祖时要挂祖图,行拜祖图仪式。

暮春不做清明而是做三月三。在三月三和九月重阳祭祖做白粿,要用指头在粿上压一印,以示先祖脚迹。

祭祖时,不烧纸钱。所以民间说蓝氏“祖公做忌没点火”,明显区别于汉族祭祖的烧纸船。

漳州人普遍崇拜陈元光,但蓝姓并非如此,他们不拜陈元光(圣公),因陈元光曾镇压畲族。

结婚祭祖时,新娘贴身穿白衣服。

如此,沉寂几百年之后,他们终于在1984年7月14日,在政府核准批复恢复畲民族身份后,丢失的“蛮獠”才又找回千年的畲魄。这时的畲民,包括了漳浦赤岭、湖西、万安、白竹湖、和坑、京野、上陂、大南坂蓝厝等地的蓝姓居民。同年9月28日,又正式成立了赤岭、湖西畲族乡。

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座祠堂与一个叫蓝理的族人,总是时不时飘进我的脑海,欲罢不能。

种玉堂,这是漳浦赤岭乡石椅村蓝姓及东南亚、台湾一带十几万蓝姓畲族共同的祖祠,始建于明嘉靖二年(1523)。这一年,赤岭、湖西畲民是否曾经有过足以让族人高兴骄傲的大事?相关史料并未作太多的陈述。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一时期,终年与鸟兽为伍流徙山野的畲族人口已发展壮大到一定数量,并在漳浦这块土地上站稳了脚跟,于是在族长的主持下,他们兴建了“种玉堂”,取“蓝田种玉”之意。

最初的时候仅有主座前后二进,简陋,却寄托了蓝氏族人心中太多太多的向往,他们这样吟唱着他们的祖祠:

崎崎山,崎崎山,山在掌中央。

前有朝天马,后有玳瑁山。

左侧水洄环,右列文武班。

这个山环水绕、群峰拥抱的福地,果然从明万历开始,频频迎来蓝氏族人的仕途人生,从此这个当年被人驱赶、四处流徙的畲族人,在漳浦众多的家族中,摆上了一席之地。

也该这个祖祠在当今如此瞩目。算起来,从明朝初年的开基祖蓝庆福起,漳浦蓝氏世裔传至今日已历时600余载,传世20多代人,在海内外拥有人口超过15万。

但是,漳浦蓝姓畲族真正走向社会,成为东南望族,则是从清朝的蓝理开始。这是一个怎样多面复杂的畲族人?漳浦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故事——

说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五人三条裤”的故事,说年轻的蓝理不务正业,天生喜欢惹是生非,偷鸡摸狗,最后因为随意搬动有碍族规与风水的宗祠石狮子,而被宗族实行惩戒扔进池塘。后来他逃入府城,流荡于街区大庙,与其他四个流浪仔混在一起,穷困潦倒到五个人只有三条裤子穿的境地。

说得最仗义的一件事是,在康熙十七年(1678)蓝理任灌口参将时,因灌口地处要冲,而清与台湾的郑经战事频繁,供应自然十分繁重,然而,驻扎漳州的福建总督姚启圣却经常派人到这里办理军需,这些人仰仗姚启圣的势力,不断向蓝理索取贿赂。对此,蓝理痛恨异常,他不仅严词拒绝,还将他们一一痛打。这些人怀恨在心,诬告蓝理,姚启圣便找了个“虚兵冒饷”之借口劾奏蓝理,康熙遂将其革职。就在这时,蓝理部下一名士兵因误伤人命而被判死罪,蓝理看他上有老母,下无兄弟,便毅然代其受杀人之罪,竟锒铛入狱。

流传最广、载于《清史稿》的是关于“破肚将军”的故事。康熙二十二年(1683),施琅任福建水师提督征伐台湾。出征前,施琅出示“先锋银锭”,传令:“征剿澎湖,谁敢为先锋者,领取!”然而,诸将却面面相觑,没人敢响应。这时,蓝理挺身而出,愿担此重任。施琅深感宽慰,命他为前部先锋。六月十六日,清军攻打澎湖。郑军在刘国轩的指挥下,环列炮架,尽筑短墙,澎湖周围20余里皆为壁垒,并以巨舰数十艘迎战。正当清将徘徊犹豫之际,蓝理率先冲入敌阵,勇猛异常,阵斩80余人。不料,风向突变,巨浪将清舰冲散,施琅恐蓝理有失,遂亲统战船营救,不料被流矢伤目。蓝理见此情景,大吼一声:“将军勿扰,蓝理在此!”当即命其战船,逐浪冲击,炮轰敌舰,郑军死伤甚众。然而郑军也毫不示弱,与蓝理死战。激战中,负伤十余处的蓝理中炮跌倒,腹破肠出,血透战袍。郑将曾瑞见状,大叫:“蓝理死矣!”蓝理听到后,忍痛跃起,怒吼曰:“蓝理在,曾瑞死矣!”命令诸将“督战速进,莫因我一人而误大事”。郑军骇然。蓝理的族子“蓝法为掬而纳诸腹中,四弟瑗傅以衣,五弟珠持匹练连腹背交裹之”。蓝理起身整甲,呼之曰:“今日诸君不可怯战,誓与贼无生还!”众将倍受感动,攻势更猛,郑军大乱。施琅乘势驰近蓝理战船,班师而还。

康熙二十七年(1688),蓝理奉诏晋见皇帝。康熙念念不忘他澎湖拖肠血战之功,特召他到面前,询问血战时状况,叫解衣察看伤处。康熙抚摩着伤疤,感叹不已。以后,康熙还把蓝理引见与太后说:“这就是破肚总兵。”为表彰蓝理功绩,康熙先后两次为蓝理题写御书榜文“所向无敌”和“勇壮简易”,赐蓝理花翎、冠服。康熙御书的榜文,镌刻在漳州蓝理牌楼上,至今犹存。

蓝理生于清顺治四年(1647),正是漳浦县赤岭畲族乡石椅村人。在他的带领和扶植下,从清朝起,“种玉堂”蓝氏家族从一个烧山种畲、频繁迁徙的家族,发展成为沐浴皇恩、军功显著的闽南望族,先后涌现出100多位文武将官,在史上享有“蓝氏多将才”“五代一品”的盛誉,其中“平台首功”蓝理、“治台名将”蓝廷珍和“筹台宗匠”蓝鼎元被称为“蓝氏三杰”,功勋显赫。

如今的“种玉堂”经历次修缮、扩建,建筑面积达500多平方米,由门厅、天井、庑廊、正堂、两边厢房组成。从前的正堂,有一幅草书“福”字悬在堂屏上,当地村民都说,这是康熙帝赐给蓝理的御书。祠前原有占地200多平方米的铺石大埕,有旗杆石两组,有7口圆形的池塘七星潭,在祠后的小石山上,还有两口水塘,形状如日月,村民们称之为日月潭。

可惜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族人们正在修缮祠堂,屋顶尚未封好,祠堂内亦堆满木石,零乱无章。高高地站在屋顶上忙活的师傅们告诉我说,不久之后,这里即将恢复和配套建设日月潭、七星池、祖图石刻区等景点设施,结合闽台畲族博物馆、民族特色村寨等组合成闽台畲族文化产业园核心区。

我为这样宏伟的规划深感庆幸。闽台畲族博物馆就在祠堂的左侧,当看管博物馆的族人为我打开大门的时候,我看到简陋的两间小屋内,挂着一些畲族祖图的图片以及漳浦地区有关畲族的一些历史遗迹图。如云霄县火田镇西林村,有传为陈政、陈元光父子从中原包“香火”分灵而祀的“五通庙”,据《云霄县厅志》载:“查此庙石柱镌有盘、蓝、雷字样。”可见它建于陈氏入闽之前,为云霄县城现存最早的庙;又有龙海镇海卫城十八洞图,即为传说中杨文广平闽十八洞陈迹;还有畲族上刀山下火海等民俗活动照片。除此外,还有一个龙头拐杖,它静静地躺在一个角落里,似在悄声述说着关于畲族在这里的一些陈年旧事。

近年来,随着闽台两地冰期的解冻,越来越多的台湾蓝姓族人来到这儿寻根访祖,“种玉堂”成为联系两岸蓝姓族裔的一处精神圣地。有关资料显示,漳浦蓝氏族人随军或与人结伴渡海来台,其中较大规模迁台的有4次:第一次是明朝末年,一批蓝姓反清志士跟随郑成功驱逐荷兰侵略者,收复台湾后,便屯兵台湾垦荒种粮。为表示对祖先和故土的纪念,他们将垦荒所在地名命名为樟普寮,即取自漳浦的谐音。如今在台湾还有三处,分别是南投市凤山里、嘉义县梅山乡安靖村以及彰化县社头乡。第二次是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靖海将军施琅奉朝廷之命,在平定郑克塽时,以蓝理为先锋。第三次是康熙六十年(1721),在平定朱一贵时,以蓝廷珍为提督。第四次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平定林爽文时,以蓝元枚为提督。在三次平定台湾时,每次都有一批蓝姓族亲随军到台湾,其中一大部分参战的蓝姓将士,看到台湾土地肥沃,雨量充沛,人口稀少,且土地大量荒芜,战后便主动留在了台湾。据现今台湾里港蓝姓族长蓝家芳介绍,早年蓝廷珍平台时,其部下蓝姓兵士就有百余人不愿意回大陆,从此在这里落籍生根。随后,这些留居台湾的拓荒者在每次探亲的时候,又再次组织宗亲到台湾开发,由此薪火相传,一代又一代,到如今,“种玉堂”的蓝姓宗亲已经达到5.6万余人,广泛分布于台北、屏东、金门、桃园、宜兰等地。

可叹的是,漳浦地区的蓝氏家族自清代以来,作为畲族的民族认知,并未明显体现在族谱记载中,反而台湾的蓝氏族谱从一个侧面保留了作为畲民的蓝氏的宝贵记载,如现今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汝南堂蓝氏族谱》就收录有《蓝氏族谱(引公派下谱序及说明)》,其中即有一篇《论别种之蓝序》:“且论别有一种曰蓝雷,现在住南靖黄山脚……查其源乃是先期圣主挂榜征番有功,招为驸马……于是昆仲三人分为蓝雷盘三字之姓共一族,逐年元祭献,挂驸马图像……穿龙袍而朝祀焉……”并详细记载了漳州畲族无盘姓的缘故,以及“妇人无裹脚、男耕女耘”等与汉人相区别的特征。

许多民间文献都以这样的字眼来传述他们心目中的蓝理,说他“身材魁梧,能力举八百斤,足追奔马,还能拽马尾倒行”。今若走在漳浦的街头巷尾,听到街坊们最津津乐道的,也是他在浦头大庙的时候“五人三条裤”的故事,而不是他作为“破肚将军”平台首功的壮举。正是这样一位被《清史稿》铭录的将领,他的畲族身份却因远逝的“蛮獠”记忆,而未被人在正史中描述过一次;同样,在民间拥有广泛崇祀的“开漳圣王”陈元光,泱泱唐史也无任何关于他开漳、垦荒,在该地实现畲汉民族大融合的记载。

这是历史有意为之的谬误,抑或天意使然?

当时光的车轮悄然驶进21世纪,“种玉堂”里畲族的故事与海峡彼岸之岛台湾遥相呼应,用他们手中紧握的族谱和文物,相互印证一段历史,一种亲缘,重新开始另一段有别于开山种畲,亦有别于血腥战事的时代。漳浦人、台湾人——千千万万外迁世界各地的畲族人,面朝大海,回望故乡,他们是否还能感受到千年来畲族先人在高山之巅,用无比粗犷苍茫的曲调吟唱畲族人世代相传的祖歌——《高皇歌》?

而当繁华落尽,一切回归平淡的当下,重新投入生活的畲族人,又是否能够真正意识到那些曾经消失或又再重现的某些畲族文化作为一个民族记忆的灵魂,它们无比珍贵的意义?

秋日的午后,站在“种玉堂”前,我的眼光掠过石椅村花团锦簇的公园、一座座现代楼房别墅以及远处弯曲延伸不知尽头的高速公路,思绪纷乱。而一位畲族老人,见我茫茫然若有所思的样子,坚持要把我带到7公里外的三界公庙那儿,“去拜拜我们畲族人蓝理立祀的马王公神吧!”

老人恳切的眼光让我无法拒绝。我看到,此时的马王公坐在神坛上,满脸血红,张开大嘴,威风凛凛,一如蓝理在战场上刚烈勇猛、所向无敌的样子……

漳浦蓝姓有一种婚俗,即在行礼时新娘要穿贴身白衣裤,手里拿白布条,还要系上一条纯白的围裙,这样的一套礼服被称为“象头衣”。整套衣服由白布做成,只是在靠近衣领的中间部位绣一个红色的“卐”字,象征祝福。

蓝廷珍(1663—1729),字荆璞,漳浦湖西人。他曾参与平定台湾朱一贵的起义。平台后,他曾任台湾镇总兵,又任福建水师提督。在台期间,做了许多有利台湾百姓的事。台湾的开垦分为民间私营开垦和官方组织的开垦。蓝廷珍组织了清代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深远的官方开垦,垦荒队伍以漳籍移民为多,与他所辖的官兵一起开进了台中盆地。这支垦荒大军齐心协力,开发了包括今台中县太平乡、大雅乡、乌日乡的广大地区以及台中市的部分地区。人们为了纪念蓝廷珍的历史功绩,便将他开垦过的地方命名为“蓝兴堡”。

蓝鼎元(1680—1733),字玉霖,号鹿州。漳浦张坑(今赤岭乡)人。康熙四十六年(1707),他应巡抚张伯行之邀,到福州鳌峰书院与同乡大学士蔡世远等共同纂订先儒诸书。被伯行誉为“经世良材”。康熙六十年(1721)夏,他随族兄蓝廷珍赴台征战。为治理台湾出谋划策,撰写了《平台纪略》。其中涉及“行垦田、复官庄、恤澎民、抚土番、招生番”等切合台湾实际的政策,为历来治台官吏所重视。蓝鼎元被称为“筹台宗匠”。他历官至暂理广州知府事务。蓝鼎元著述丰富,多为学术文化的重要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