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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狸赋

作者:钟红英 | 发布时间:2017-09-29 16:27:42 | 字数:10696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卜算子》

在连江七里畲寨,人们对于这儿畲族的记忆,总有一个传奇故事伴随左右:据说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在“庆元党禁”期间,为避伪祸隐居村里编著《楚辞集注》时,与一只狐狸结下难以割舍的情缘,临走之时,悲凄难掩作下《凄狸赋》,油灯之下焚而烧之,声泪俱下。第二天,看着朱熹渐行渐远的背影,狐狸一步三回头悲悲凄凄走进深山老林,从此再不见身影……

我最先注意到这个村庄,也是为这个传说故事吸引。据说七里畲寨古名为“溪鲤”,因着朱熹这个凄美的传说,才改为“凄狸”,后大概因为这个名字又过于悲情,恰好人们发现,从小沧畲乡到“凄狸”,刚好是七里的路程,故而又更名为“七里畲寨”。

福建东临台湾海峡,西枕武夷山脉;三面与浙、赣、粤依山为邻,一面与台湾隔海相望,其群山合围的环抱之势,像极了“闽”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析闽为“东南越,蛇种”,不但是说古闽人有以蛇为图腾的崇拜习俗,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当时的福建是偏居东南一隅与“魑魅”为邻的瘴疠荒蛮之所。如此,古闽之人进府上京的通途,除漫漫水路之外,便是那些沿山蛇行的石砌古道了。据记载,中央王朝早在先秦时期便已在中原建立“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但在福建,“其祥不可得闻”的闭塞之状直到唐朝才开始有所改观,出现了官方驿道。民国初出版的《道路月刊》曾这样描述:“闽省腹地,山脉绵亘,道里崎岖,鸟道盘纤,羊肠迫隘,陆行百里,动须旬日。”对古代福建陆路交通的艰难作了真实的描绘。到清代,在历代官吏的努力下,福建终于形成了5条出省古驿道和7条县际驿道,其中一条即是从福州经今之连江、宁德、霞浦、福鼎通浙江平阳、乐清、温州(原东瓯都城)的福温官道。

如今的福州森林公园,仍然残存着一段福温官道,道口写着“晋京第一关”,俗称“状元驿道”。驿道用条石和卵石铺砌,逶迤可达京城。2012年春,当我以自己的方式开始我的畲族文化探寻之旅的时候,这条被荒草湮没的古驿道,杏花春雨正浓;2013年夏末,当我与三两个友人再次驱车从福州新店,经森林公园,上新建的环城高速,绕过两座山腰来到位于贵安的古驿道,从古道的另一端将“状元驿道”连接起来的时候,台风“潭美”刚刚过去,那一地的落叶残枝不断提醒着我,这场名字有着玫瑰般色彩的“潭美”,带来的远与浪漫无关,而是一场广泛波及闽浙赣等5省的狂风大扫荡!

然而,今天我走在古驿道上,思绪飘摇。百年或千年前,那一个、两个,三三两两进府办事的官员,上京赶考的学子和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他们走在这条官道上,可否意气风发健步如飞?抑或颓丧消弭脚步沉滞?蔽日林荫、淙淙流水、鸟鸣山翠,如此之景,当是岁岁年年花相似;而人呢?陆游、辛弃疾、冯梦龙、林则徐、陈宝琛、郑孝胥……这一个个熟悉的陌生人走在古驿道上,他们的背影,却是难以捉摸的。不过,有一个人——朱熹,却时不时定格下来,愈发清晰可见。

熟悉史志的人都知道,南宋发生的“庆元党禁”事件对儒学的打压摧毁,堪称一次改变历史的大逆转。时宁宗赵扩在位,外戚韩侂胄独揽大权,不仅把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都称为“道学之人”,后又斥道学为“伪学”,禁毁理学家的《语录》一类书籍;科举考试中,稍涉义理之学者,一律不予录取;“六经”及《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之书为世大禁。继而赵扩再下诏,订立伪学逆党籍59人,除赵汝愚、留正、周必大、王蔺等相当于丞相职的4人,朱熹名列第五。作为“伪党”之首,朱熹虽以他巨大的影响让当权派不得不有所顾虑而免于与诸多“同党之人”一样惨遭迫害,但这场始于庆元元年(1195)的党禁却前后历时8年之久,几乎给晚年的朱熹及其倡导的理学以毁灭性的打击。

庆元元年(1195),老夫子朱熹已经66岁了。此时的他果如他自号的“沧州病叟”,不但跛了一条腿,还因一场大病盲了左目。但他退居山林却并不是真的要做桃花源里的隐逸高士,而是沉浸到讲学授徒、读书著述的生活中,其中建阳考亭书院与武夷精舍是晚年朱熹韬光养晦的两个主要书院。同时他也应学友、门徒之请,频频外出讲学、游览,足迹遍及古田、泰宁、福州、连江、福清等处。但朝中道学失败,经界受阻,长子朱塾夭亡,诸事艰难的朱熹,讲学游览之际,显然有不尽的凄苦离忧。他在考亭作的一首《水调歌头·沧州歌》中,写出了他垂暮之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 的孤愤心情:

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谁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鱼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州。

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宋庆元二年(1196)的一个冬日里,朱熹踏上了这条通往京城的状元驿道,通向一个叫“溪鲤”的畲族小山村。曾多少次走过这条古道?也许朱熹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这一天,朱熹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时,身后不远,竟有韩侂胄布置的追兵紧紧跟随,真乃凄惶不知所向。此时,他并不知道前方有一个畲族村庄将会容留他疲惫的身躯;也不曾想到,此行还能意外地让他终身所付的道学流布连江,给当地的学人士子带来深远的影响;他更不会想到,一个与狐狸有关的传奇也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在这里精彩上演。多年后,一个与他同时代却不同道的著名作家洪迈,荒诞地虚构出一个官妓严蕊作《卜算子》诉冤情的风流艳案,这个风流艳案再经后世不断地进行加工和演绎,让朱熹这个理学大家,从此在中国历史帷幕面前留下了一层迷离的身影。

几乎所有关于朱熹与连江的口头或书面文学,都绘声绘色地记述了朱熹在七里畲寨注经时与狐狸难分难舍的情缘,其“经”即是朱熹一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楚辞集注》,其与狐狸的故事在连江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宋光宗年间(1194),朱熹的理学被朝廷斥为“伪学”,所有官职被褫夺,朱熹成了朝廷的“要犯”,只好在山野隐姓埋名。他从连江潘渡贵安脱险后遁迹仁山村,以“蒙塾先生”的身份课馆教读。仁山村是畲汉两族杂居的村落,忠厚淳朴的村民并未嫌弃这位蒙难的老先生,对他的学识人品极为尊重。可是他的行踪仍被权相韩侂胄的鹰犬侦知,朱熹只得束装谋遁。临走时为答谢房东的款待,书儒家经典《大学》于厝主的厅门之上。据乾隆版的《连江县志》载,朱老夫子的笔墨神奇极了,“其家世无疫病,村民咸谓乃朱熹手书‘圣经’之缘故”。可惜的是遗迹在“文革”中被铲除。

正当老夫子走投无路之际,一个虎头虎脑身穿对襟短褂的小伙子跨进厅门,敏捷地接过朱熹的行囊,背在身上。来者乃小沧畲家探花府第十代裔孙雷福成。他的爷爷雷天籁早年落魄,是朱熹老爹朱松收留了他。朱松在龙溪县任正堂县令,聘雷天籁为师爷。雷天籁性情爽朗,办事公道,且文思敏捷,下笔千言,颇得朱松青睐,倚作左膀右臂。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朱松逝后,雷天籁再也不吃衙门的饭,回畲村躬耕课读,探花府成了远近闻名的亦儒亦耕的世外桃源。

闻知少主人朱熹有难,雷天籁四处打听少主人行踪。得知朱熹在仁山教馆课蒙,立命长孙雷福成悄然接来朱熹,住进探花府。

小沧七里畲村三面崇山峻岭,人迹罕至。秀美旖旎的风光,热情好客的畲家人,让老夫子有了一个暂时安身立命的去处……

朱熹钦慕屈原忠君爱国之抱负,又感于年代相隔久远,人们对《楚辞》疏淡,于是开始注释《楚辞》。他动情地低吟着《涉江》中的尾句:“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朱熹呵开冻笔,叹曰:“世人皆谓狐狸狡诈而多疑,惟屈公能力排众议,谓狐至死不忘其本,狐若有灵,当引屈公为千古知音也。”于是又写道:“首丘,谓以首枕丘而死,不忘其所自生也。《礼曰》:大鸟兽表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返巡,过其故乡。又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人有言:狐死,正首丘,仁也。”刚写完,忽觉全身暖融融的,如披重裘。朱熹欣喜异常,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这才发现脚后跟有毛茸茸的东西,举灯一照,原来桌下偎着一只狐狸。此后,每当更深夜静,被朱老夫子呼作“小友”的小狐狸便偎于案下为他暖脚。朱熹浑身舒畅,文思泉涌,3个月的时间书稿积案盈箱,8卷本《楚辞集注》完稿。

不觉冬至春来,从京城临安传来喜讯,新皇登基,韩侂胄被杀,朝廷诏令朱熹回京述职。朱熹连夜整理文稿,打点行装。忽闻嘤嘤啜泣之声,小狐拜于脚下,“从此与先生永诀矣!”朱熹愕然问故,答曰:“旧巢为强獾所占,明日举家迁移矣。”朱熹泪流满面,挥笔草就一篇《凄狸赋》为狐抱不平,读来声泪俱下,就灯下焚烧之。

次日,在畲民的鞭炮声、锣鼓声中,朱熹与探花府主人道别,离别了七里村。他的《凄狸赋》在畲乡广为流传。“凄狸”与“七里”谐音,因朱熹在该村注过经,与狐结缘,于是“七里”便成为畲乡村名而流传至今。

相关传说版本很多,大同小异。由于年代久远,加以畲族是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经不断加工渲染,未免或与史实产生一些出入:

《楚辞集注》的著述时间与地点?从《朱熹年谱》来看,朱熹的楚辞系列研究《集注》《后语》和《辨证》均著于庆元年间(1195),在时间上确为不误,但地点是否在七里畲寨?实为一疑。从南宋蔡哲《次朱夫子九曲棹歌原韵》一诗“九曲水溪秀且奇,就中佳趣有谁知?紫阳可识能清赏,夜拥寒炉注《楚辞》”中可知,朱熹注《楚辞》之地或在武夷山。

朱熹避祸一说是否属实?今福建诸多地方志都有类似上述引文,说朱熹党禁期间“避迹无定所”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状。事实果真如是?在《论语》卷107中,有一段话,记载了朱熹答弟子所言:

今为避祸之说者,固出于相爱,然得某壁立万仞,忌不益为吾道之光!

或劝先生散了学,闭户省事以避祸者。先生曰:“祸福之来,命也。”

如某辈皆不能保,只是做将去,事到则尽付之。人欲避祸,终不能避。

以朱熹之铮铮铁骨(从他与严蕊、唐仲友案可见一斑,该桥段后文将述),如此凄惶之避祸说,我确实更愿意相信是后人“固出于相爱”所言。

朱熹在七里畲寨,果曾寄居于探花府?据记载,探花府的厝主雷士焕,生于1810年,卒于1881年,字大金,号炳镇,“于同治八年(1869)六月邀闽侯大湖桥细木陈大春建造”。该建筑“坐北向南,主座面阔七间,进深二间,穿斗式木构架,歇山顶。宽二十九米,十二扇,二直弄,二梯间,深三十二米;套房设置三直间,一横弄;周设回廊,通道灵活。左右建有两排厢房与主屋相通。室内庭式布局,规模宽旷,装饰简朴,富有畲村建筑特点”。如果该记述无误,那么早于雷士焕几百年前的朱熹,如何可能住于探花府?又如何在这里上演一出与狐狸那一段难舍难分的情景剧呢?

该说说朱熹与狐狸了。

虽说世事千年,时人关于朱熹的想象却很难逃离如下之词:正襟危坐,非礼勿视,不苟言笑;朱熹似乎很难逃脱世人给他扣上的如此字眼:虚伪、空谈、迂腐、古板、固执、乖戾等等。而这一切,又无不箭指朱熹那句让世人沸沸扬扬、争执不休的“存天理,灭人欲”这区区6个字。

如今该如何来理解这6个字,学界自有公论。然民间却好在这6个字上大做文章,既有不同版本的民间传说故事流行,又出版有专门书籍,甚至还被改编成戏剧、影视广为流传,究其源,却是一个与朱熹同时同籍名叫洪迈的人在他的志怪笔记小说《夷坚志》中虚构了一个严蕊作《卜算子》诉冤情的风流艳案:

台州官妓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唐与正为守,颇瞩目。朱元晦提举浙东,按部发其事,捕蕊下狱,杖其背,犹以为伍佰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鲫霖提点刑狱,因疏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岳令作词,应声口占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即判从良。

洪迈何许之人?简单说,仕途上,他曾官拜翰林学士、进焕章阁学士;文学成就上,他著述极多,文集《野处类稿》、志怪笔记小说《夷坚志》、笔记《容斋随笔》等,都是流传至今的名作,其中《容斋随笔》还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为南宋笔记小说之冠。但名士也难保无污,他受命出使金国失节之事,时人曾作《南乡子》一词讽之,嬉笑怒骂,极为辛辣: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彼酋。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好摆头时便摆头。

词说,你洪迈被拘留一天,就叩头乞怜地哀求金国皇帝,不能忍受一日的饥饿,比若苏武19个年头的拘禁,你该羞愧难当才是。你父亲洪皓当年也出使金国,父亲没什么能耐,儿子又怎能为国解忧!出使金国回来后,还到处夸自己能言善辩,神气活现,摆头摆脑,真是蠢如村牛!

他父亲洪皓又是何许之人?乃徽宗政和五年(1115)进士,曾假礼部尚书使金,后除徽猷阁直学士。《宋史·列传第一百三十二》则记曰:“皓留北十五年,忠节尤著,高宗谓苏武不能过,诚哉。然竟以忤秦桧谪死,悲夫!”且不论正史抑或稗官野史孰是孰非,单从洪迈官居显赫、盛贵一时的家世(大哥洪适曾中博学宏词科,后历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二哥洪遵,拜同知枢密院事,江东安抚使,资政殿学士)和在文学上的成就与影响,就可知他首创严蕊《卜算子》一词的分量了,更何况,该主角严蕊是名噪一时的官妓,另一主角朱熹亦是名重一时的理学大师。诚然,这当儿,朱熹扮的是“丑”角,严蕊与唐仲友的艳案则被描绘成一个堪可感天地、泣鬼神的“梁祝”之恋。此为一桥段,却仅仅是朱熹与狐狸故事的源起。黄梅戏《朱熹与丽娘》又是如此发挥这一段奇缘的——

且说严蕊入狱前实际已私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胡丽娘。

丽娘不幸,自幼与柳家公子定亲,但柳家公子早年夭折。丽娘不得不未嫁守寡,朱熹亲自赐匾,柳家也为她修盖“贞节楼”。丽娘性情倔强,不满朱熹,遂火烧贞节楼,一路逃到武夷——朱熹讲学的地方,欲使朱熹身败名裂,化名“莫问奴”,成为朱熹门下第一位女弟子。

丽娘才思敏捷,笑靥如花,夏来为先生摇扇送凉,冬来为先生生火取暖。慢慢地,丽娘对朱熹的感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最终在朱夫人的撮合下,朱熹收丽娘为妾,并生下一子——载儿。

不料风波又起,在载儿抓周那日,丽娘被前来拜师的柳家人认出,柳家人为了出气,想凭借此事扳倒朱熹。严蕊听说丽娘嫁给朱熹,也十分吃惊,并亲赴武夷,一探究竟。后来丽娘为保朱熹和载儿,以“我本狐狸娘,托化嫁朱郎。今日尘缘了,常归洞府旁”暂时将事掩过。不料,丽娘在山上又被发现,情急之下,丽娘在狐仙洞外引火自焚,化身为狐……

如今,在当年朱熹讲学的书院武夷精舍的后山,有一个狐狸洞,洞口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武夷民间传说,当年丽娘化为狐狸,朱熹是痛似断肠,他采一朵鲜花,哭一声,又采一朵鲜花,又哭一声,把狐狸掩埋在此,并在洞前立了一个“狐氏夫人”的石碑。如今,凡是往来武夷山的游客,都一定要爬上狐狸洞,看一看多情的丽娘!

朱熹与严蕊、唐仲友案在历史上确是一段公案,在这件事情上,朱熹果真是一个棒打鸳鸯的伪君子?严、唐果真是一对痴情梁祝?历史是一面镜子,纷扰之间自能判断。

狐狸案却是虚的:一个美丽的传奇;一个深埋于世俗的对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辗转诘问。

如此说来,七里畲寨之《凄狸赋》,或是胡丽娘传说的另一种版本?

但朱熹到过连江却是实的,他在七里畲寨有过流连,亦是有迹可寻的。从古人以为记事之功的摩崖石刻上,我发现了朱熹曾经在这里的点点踪迹。

——还是这条起于福州森林公园的福温古驿道。

2013年秋,这一天,我之所以绕过森林公园北峰古道,径直奔向贵安村另一端驿道,就是为着朱熹曾经在通往七里畲寨的驿道边刻下的这两个字——“陟岵”。

“陟岵”,先秦《诗经·魏风·陟岵》如此说:“陟彼岵兮,瞻望父兮。”《毛诗序》说:“《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国迫而数侵削,役乎大国,父母兄弟离散,而作是诗也。”

如此诗喻,对身处南宋,内忧于道学将毁,外耽于金患之恨的老迈朱熹来说,其心境堪能体悟。

但荒草漫漫,除一段古道因登山驴友的探险而幸为人识之外,多数路段都已深深湮没于莽莽山野中。从资料上看,“陟岵”就刻于潘渡仁山的七里岭路旁。我们询问了仁山村的一些村民,除个别老年人还能依稀辨识崖刻的大致方位外,多数人都显得十分茫然。不过我们还是在一个妇人的指引下,找到了一条通往七里畲寨的小径。妇人告诉我们,年轻时她经常上山砍柴,见到过这个摩崖石刻,同时她也略有狐疑地奉劝我们,要从这里翻越山头到达七里畲寨,至少需要走一整天的时间呢?!

当时,天上正飘着细雨,我们打着雨伞走在小径上,倒也情绪高涨。松林之间,路径之上,见着最多的是石竹,还有一些开着丝状白花的花树,以及一串串饱胀欲裂的黑色野果,让久未“野”过的我等垂涎欲滴。路上满是青苔,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好不容易爬到山顶,“陟岵”的影子还没看到,却见前方横陈着一根巨大的水泥电杆,拦腰有些断裂,电杆的尽头却是悬崖,站在上面远远可听见前方工地建设的轰鸣。再无路可寻。

无奈返回中,又路遇一村妇,告诉我们此山实为仁山,而七里岭尚在前方贵安村的后山上呢!听之一愣,随之亦不免哑然——权且认作走过一遭吧!

我知道,“陟岵”之下,朱熹尚有落款:“晦翁书”。

今再从仁山村去七里畲寨,有一条133县道横穿“贵安新天地”。“贵安新天地”与贵安古村隔着一条敖江,遥相呼应,是近年地产商开发的集大型温泉、水上公园、文化产业园于一体的新区。若不是当地人介绍,几乎要与朱熹待过的贵安古村混为一体。

那时的贵安古村尚名“过湾”。这一天,正是庆元二年(1196)的那个冬日里,67岁的朱熹从福州北岭方向,沿着古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贵安李家村。那时的朱熹,虽然老态,但依然气度不凡,只是头发凌乱,疲态尽显。这时一位李家老者遇着了他,仔细问询情况,见来人竟是朱熹,十分诧异,赶紧将他安顿在李家祠堂里。恰此时,韩侂胄派来的官兵也紧追而至。那时候,敖江盛产鳜鱼。据说唐朝诗人张志和在《渔歌》诗中写道:“西塞山前白露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之后此鱼就身价百倍,成为达官贵人席上的佳肴。说来也怪,官兵刚到村口,那江中的鳜鱼竟鼓浪而至,一群群纷纷跃出水面。官兵见状大喜,顿时忘了自己的使命,争相到溪中抓取鳜鱼,饱餐一顿后,见日已偏西,只好赶路回福州。

朱熹安然脱险,村中宿老敬重朱熹,挨家挨户为他设酒摆宴。据说鳜鱼不仅保护了朱熹的性命,还有效调养好了他的身体,而他又贵为一代理学大师,“鳜”与“贵”谐音,于是“过湾”便改名为“贵安”,喻“贵人安康”之意。

朱熹当年所走古道,在贵安古村一截,当地人叫汤岭街。今汤岭街上有一棵千年古榕,冠如华盖,斜搭在道边的白马古庙上。树上结满了榕子,酸甜酸甜的,甚是乌黑晶亮,落满了长长石阶。或许,除了这棵古榕,已再无他物见证过朱熹1196年苍老的容颜。古街过去有段路,下流小溪,上盖石板,行人只闻水声不见溪流。最繁华之时,整条街上昼夜喧哗,两旁林立着上百家的店铺,酒馆茶肆、钱庄当铺、剧院诗社……直到20世纪50年代,当地的雷云钊老人回忆孩童时的情景,仍印象深刻,说那时闽东福安、霞浦和浙江温州的羊倌,常踏着朦胧月色,赶着羊群去福州呢。

如此繁华胜地,朱熹并没有作过多的流连,他告别热情的父老乡亲,沉滞的脚步再次踏上了古道。在七里岭,他稍事停留,匆匆留下“陟岵”崖刻之后,来到小沧畲乡的七里畲寨。

从此,一则《凄狸赋》的传奇,让七里畲这个山旮旯小村庄开始闻名乡外……

七里畲寨最早于何时成为畲族人聚居的村落?今有关畲族族群研究的诸多史料,不约而同地记载着闽王王审知入闽时的一则传闻,尽管学界对这则传闻多有争议,但它仍充当了学人追踪盘姓畲族人为何在今天人数寥寥难见踪影的一个佐证。殊不知,它同时也与七里畲寨及周边畲族村落的开基史紧紧相连,成为七里畲又一个值得称道的历史传奇。

福建省福安市甘棠镇田螺园畲族村修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的《冯翊雷氏宗谱》载:“唐光启二年,盘、蓝、钟、李共三百六十一口,从王审知为乡导入闽,至连江马鼻登岸,时徙罗源大坝头居焉。盘王端(一说‘碧’)一船被大风漂流,不知去向。”这则记载普遍见于闽东、浙南、浙西南的畲民族谱中,甚至福建罗源、连江、永泰等地畲民家谱中还具体写明“驸马王孙雷奇、雷法嵩”等人为“入闽乡导官”,雷法嵩被授予“督挥元帅”等内容。史载,唐末自“安史之乱”后,国内藩镇割据。唐光启元年(885)正月,王绪率河南光州、固始二州数千人渡江。八月,王潮掌兵权,和其弟王审知统率中州部队南下,“由浔阳、赣水,取汀州,自称刺史,入漳州”。(《新唐书·王潮传》)当时,汀州和漳州是畲族聚居区,故王审知入闽到达汀州和漳州地区后,一部分畲民被征调参与王审知的军队。《资治通鉴》也载:唐景福元年(892),“王潮以弟彦复为都统,弟王审知为都监,将兵攻打福州,民自请输米饷军。平湖洞及滨海蛮夷皆以兵船助之”。这里的“平湖洞及滨海蛮夷”指的即是畲族,其中“平湖洞”明确指称“在泉州莆田县界外”。

如今,连江马鼻镇仍有一些畲族先民流经的痕迹。在东湾村,至今仍有畲族雷姓兄弟两户人家,哥哥雷友潘,弟弟雷友法,两家合计有30余口人;村里有古桥,名为“鲤溪桥”,虽始建年代不明,但《连江县志》载,该桥在清顺治二年(1645)重建,其“安桥碑”上刻录捐资修桥者的姓名,其中有16位是蓝、雷、钟三姓畲族人;村中还有两条石板铺设的古道,一条通连江丹阳,另一条上狮子岩,为官道。古桥古朴苍老,古道静静延伸,似乎仍在等待盘姓畲族人千年的脚步……

而罗源大坝头今何在?据《罗源县志》载,明末至清时,罗源分16里,辖44铺,372村。其中以坝头为村名命名的有两处:一为起步镇坝头村,二为霍口乡坝头村。据雷大树《罗源大坝头在哪里》调查所知:起步镇地处帽顶山下,与洪福寺相距不足1公里,该村主姓蓝,为罗源县蓝氏最大支派,现全村有24户110多人,均为畲族蓝姓,以务农为业。霍口坝头村则地处霍口畲族乡西部的牛母山拗,有雷姓畲族29户128人。

但是,翻检闽东大多数畲族族谱,它们均记载是自明代迁入闽东的,这是历史的误会,还是另有隐情?王审知——连江马鼻——罗源大坝头,一个传说留下两个谜,让盘姓畲族与闽东始祖在茫茫大海中,越发迷离起来。

但七里畲寨边上的皇帝洞大峡谷风景名胜区,却明白无误记述着王审知带领畲族兵在这里守土开荒的传奇历史,据说正是当时他带兵入闽,见北峰山势险要,易守难攻,遂令随其入闽的雷蓝钟三姓畲族将士在此守土开荒,一住就是千年。

传说未必毫无依据。想想千年前畲族兵在连江马鼻登陆后,沿着东湾村的古道一路往罗源进发,在皇帝洞边,在七里畲寨,他们终于可以停下疲乏的身子,开始日复一日安然的劳作生息。多少年以后,他们与王审知带来的中原兵一样,慢慢信仰起了北方水神——真武大帝,并立了一座庙,叫玄帝庙。再后来,在庙旁又建了一座木撑式风雨桥,叫多亭桥。桥的一端连着北峰晋安日溪乡,另一端连着罗源县霍口乡,桥上有联“远客聚亭生留日,征途行商羡归云”,人称“状元桥”。该桥虽建于清嘉庆十六年(1811),但它却是古时福州士子进京赶考、商人进出福州的陆上要道。而当年朱熹从北峰经贵安,再往七里畲寨而来,所走的,也正是这条官方古驿道……

当然,现如今,我们已无法遵循朱熹的脚步从古驿道来到七里畲寨,除路途艰险外,如今的七里畲寨早已被一个宽阔无边的畲山湖隔离,孤立于皇帝洞大峡谷一边。

畲山湖在当地又叫山仔水库,是1994年才建成的福建省第三大高山平湖,现在是福州的第二水源,福州部分城区及连江县城居民生活用水,都取自这个水库。如今,站在小沧码头之上,见湖面烟波浩渺,白鹭踏水翱翔,加以水雾缥缈,渔舟静泊,这一派田园山色,让我们一时恍若身临桃源仙境。

由于已过午时,虽是周末,竟无想象中游人如织的壮观景象(往皇帝洞景区须从这里轮渡)。偌大的码头空无他人。好不容易上得一轮船,见一妇人怀抱小孩匆匆而来,船主远远看见就主动将船靠岸,小心翼翼护着妇人上船。这邻里乡亲的温情,自然流露于他们的一举一动之中。

令我们十分惊喜的是,她正是七里畲寨的村民。当她得知我们要去村里时,主动邀请我们去她家坐坐,这对于我们这次“举目无亲”、多少有点探险性质的文化之旅来说,无疑有如雪中送炭的温暖。船行半小时,茂林修竹之下,青瓦白墙的畲寨寨门亭亭玉立于湖岸之上,倒影于水中,优美如画。石阶上,一男子早已等候在此,妇人告诉我们,那是她家男人。

妇人姓蓝,男人姓雷。在她家的祖宗牌位上,我看到其上写着“汝南郡蓝家堂历代远近宗亲”神位。

在交谈中得知,现在的七里畲寨有200多户人家1000余口人,以雷姓居多,蓝姓次之。这儿的畲民,无论大人小孩都会讲畲语,只是与外人交往时用普通话;村民平时是不穿民族服装的,但家家户户的女人,在结婚这一天,都会穿上漂亮的凤凰装,以后她们就会把这套凤凰装小心收好放在箱底,直到去世的时候才再次将它穿在身上。

妇人50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讲着这些的时候,神情举止间,似乎已回到过去结婚时的情景。畲族人过去是严格遵循族内婚制度的,他们无论男女,都只能与本民族的人通婚,否则轻则可以抢婚,重则被处以沉尸处罚。但到她这个年代,畲汉通婚已不再是禁忌,虽说她家男人是畲族十分常见的上门婚,但村里早已有不少畲汉婚姻家庭,因此,汉化也十分严重,从外表衣着看,已与汉人无异。

妇人对畲族祖先忠勇王的故事朗朗上口,对盘蓝雷钟四姓的来源也能准确无误地说下来。她的男人对我是畲族人却不会讲畲语颇为失望,对我不会唱畲歌也感到非常遗憾。他说,如果我会唱畲歌,今天他可以邀集村里人出来,唱个痛痛快快;他说,希望我今天留下来,畲族人与畲族人好好喝场酒,我们畲族的故事,讲也讲不完!

探花府里朱熹在这里注经忧而作《凄狸赋》的故事,他们都能说个一二三出来,那满眼的灵动,让你不能不相信,朱熹确在这里有过一段传奇的艳遇。这个狐狸,是丽娘?似又不是;是严蕊?谁也说不清。

在探花府墙基下,有一条石径,疏影斑驳,直达湖面。草丛中,三两只小鸡在安然地啄食;忽而,一条白狗从草丛中窜出,惊吓了一地的麻雀,令人恍惚如遇白狐。而此时静谧的水面,白鹭飞翔,在橹桨声声中,我们似乎又听到一女子的低吟浅唱,忧伤,滑过水面: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朱熹生平和故事》,参见http://blog.163.com/huiying_ 1027/blog/static/96109032007328503492/等。

关于畲族盘姓人口,“赣南、闽北、皖南从无盘姓记载。古时曾有记载而明清无记载的地区有闽南。明清曾记载有盘姓的地区有赣东北、莆仙、闽东、浙南。明清时闽西、粤东文献确载有一定数量的盘姓,有记载比较可靠或十分可靠。现在除了粤东的莲花山、罗浮山一带尚有盘姓外,闽西和粤东凤凰山已无盘姓,其他地区也没有。”见郭志超《闽台民族史辨》,黄山书社2006年5月版,第1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