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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壁上的舞者

作者:钟红英 | 发布时间:2017-09-29 16:27:04 | 字数:10206

汰溪上古在南方,仙字奇书千古昂。

韩愈难明斯怪字,书风书穗不成行。

——宋·《桑莲诗集》

来到仙字潭,夕阳已西下。秋日黄昏中,一曲《高山流水》如天籁之音,在峡谷中流淌,清若馨兰。在袅袅余音中,七八辆小轿车忽从狭窄的山间小道上鱼贯而出,与我们面对面相遇,我们的车只能退让,再退让,停驻于山口的木拱门之下,就像一个朝圣者对着另一个朝圣者,心,徒然变得安静下来。

这全因为,就在前方的不远处,曾经有过我的先祖——山哈,他们3000年前的身影。正是在这里,他们用利器,一笔一画,在崖壁之上,刻写下了形态各异的舞者,或从容如王者坐地,或兴奋如蹁跹舞女,或勇猛如武士争斗,或痛苦如兽面狰狞,或颓丧如俘虏被执,或惨烈如人首落地,所有的曲肘、跳跃、龇牙咧嘴、射击状,抑或怪兽图像,无不传递着上古时期我的先祖某一历史现实的特殊场景,又如一个个精灵,召唤着如我之山哈后人,不远千里趋之而来,触摸,与他们对视,说说悄悄话。千年时空,在汰溪水冲撞岩石的巨大轰鸣声中,穿越交错。我似乎,已经能够感觉到那崖壁之上远古的先祖,他们舞动的灵魂。

如果不是砖瓦木屋,如果不是老人在这儿独自弹奏《高山流水》,你很难想象,现如今,在距离福建漳州市区仅仅34公里处,仍有这样的一处桃源仙境。《龙溪县志》载:“汰溪在二十五都,西汇大江,达桃源洞。”其“大江”,即是现今的九龙江,江水自北而南,纵贯龙溪、华安两县全境。而汰溪流经华安县沙建乡汰内村约2公里处的仙字潭时,忽折而东流,由此形成一个较大的河湾。今河的南面早已形成一块冲积高地,相关部门在这里盖了一间砖瓦木房,供老人看管仙字潭崖刻。老人说,他自2008年来到这里,就再没离开过。短短5年的时间,他已习惯一个人用音乐与对面崖壁之上那一个、两个、一群的舞者说话,也习惯了一拨又一拨像我这样的文化探密者带着无数个问号和感叹号来到这个偏僻的所在,为着几千年前我远古的先祖在崖壁之上刻下的这些神秘的“仙字”。

“你们应该是今天最后一拨来客了!”在交谈中,我们得知,老人姓蔡,名文章,现年已经71岁了。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全然不像一般的山野村夫,而自有一股隐士的清淡闲逸。日暮黄昏,夕阳斜照,望着对岸山崖渐落的余晖,老人为我们讲述起崖壁之上,那听来的故事——

相传,汰溪水深不可测。3000年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荒蛮一片。有一天,生活在这里的两个部落发生严重冲突,一时血流成河,整个汰溪之上,除了尸身,便是漂浮滚动的头颅。

有一天,一个巫师冒着重重险阻乘坐竹筏来到这里,在一片高约30米、宽约20米的崖壁之上,从东往西选中了一些比较平整的石面,将这一惨烈的场景用图画文字刻录了下来。那时,汉字尚未传进这块荒蛮的土地,于是,当这些有记事之功的图画文字在经过漫长的几千年时间的水浸、苔蔓、剥落,终再被人发现之时,却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深处无人能够辨识。从此,崖壁上述说的故事就如一个谜,不但史志无从知晓,就是当今的考古学者,也是各执一词干戈不息,引发无数的推测与猜想……

我知道,老人的传说只是其中的一种解读。但老人指着崖壁之上的一座古墓,告诉我说那是一座清朝祖墓,墓主张氏生前嫁给漳州黄姓,死后葬在这里,逐渐发展成旺族。“你听到山脚下汰溪轰鸣的水声了吗?据说,这里的水声越大,这个家族也就越旺盛!”老人的话不时为澎湃激昂的水声所淹没,而我却完全相信了,这汰溪,这崖壁,这山,肯定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

多数专家考证倾向认为,仙字潭崖刻的年代,或为商周时期。那时,灿烂的青铜文化已如夏花般在古闽大地滥觞。相传,那时的闽地有7个国或种族,曰泉郡之畲家、三山之疍户、剑州之高山、邵武之武夷、漳岩之龙门、漳郡之蓝太武、汀赣之客家,并且“皇史槃瓠掌闽”,即认为畲族人是当时闽域的土著居民。明末陈天定的《北溪纪胜》说:“入自龙潭……稍上为汰口滩,汰水西汇大江,以小舟入,古称桃源洞,兰、雷所居,今号汰内。”说明在明朝时,汰内盆地乃为蓝、雷所居,为典型的畲族村。虽然现今的汰内早已是蔡、陈、林的天下,但村内仍有少数的蓝、雷家庭。2013年10月,当我在这个秋日的黄昏一路寻到村里的时候,一群顽童正在大樟树下追逐嬉戏。而当我向他们询问仙字潭的具体位置时,他们无一例外准确地告诉我,只要向我来时的方向倒行200米,当看到左侧有一个木拱门的时候,“沿着小径进去,再顺着石阶而下,到达大溪,就能看到神秘的仙字啦!”

果真如此,仙字潭崖刻为我的畲族先祖——山哈所刻,那么3000年前,这些崖壁上的图画文字应该就是畲族早期文字的雏影了?这个猜测迄今为止虽然仍然缺乏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却足以让如我之畲族人深感发自内心的欢愉。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早已习惯了畲族是个只有语言而无文字的少数民族的断语,甚至也早已习惯了想象畲族先民避居深山莽林不与外界交流长期处于“无人识”的懵懂无知状态;而如今,在这个仙字潭,就在这儿的崖壁之上,畲族文明的曙光初现,竟如天窗般照亮了原始荫蔽、瘴疠横行的古闽大地,也照亮了畲族作为一个民族曾经长期阴霾的背影。

然而,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为何这文明的曙光会一闪即逝,终为厚厚的历史尘埃湮没?想象无法抵触千年的时空,但畲族千年的背影却像一道蛊,深深地刻进历史的记忆中——

那是一个怎样的生活场景?典籍史料几乎众口一词描述了我的远古先祖忍辱负重、披荆斩棘的身影:“穷山之内有蓝雷之族焉,不知其所始,蓝雷,无土地,随山迁徙而种谷,三年土瘠辄弃去,去则种竹偿之,无征税,无服役,以故俗之曰‘客’,两姓自相婚娶,朔望衣冠揖,然不读书,语言不通,不与世往来。”可以设想,这种随山散处、食尽一山则他徙的耕作方式,无形中羁绊了畲族人去传播、发展自己民族的文字;也可以设想,面对战乱频仍、灾变不息的动荡时局,畲族人再无暇去想这些“仙字”了,从此,“仙字”就慢慢地在无人后继的情况下失传了,消失了。而后来,汉字虽然随着中原移民的入闽开始在古闽大地广泛流传,但畲族人僻居偏远山区,林深路远,缺乏相应的传播媒介和教习条件,无法学习汉字,自然“仙字”也慢慢地淡出历史的舞台,终至再无人能够辨识。

只能如此推测,为畲族文明曙光的消隐贴上一瓣精神的残花,聊以慰藉。然而,沿石阶而下,100米,50米,10米,短短的一段距离,每走一阶,便与崖壁上远古的先祖亲近了一步。这是怎样的一条汰溪?这又是怎样的一片山崖?来之前,曾翻检过无数的史料典籍,那些片言只语,在脑海中渐渐拼接起一段历史的残河——

远古时期,华安汰溪盆地滨江(九龙江)而居,外通舟楫,内连林莽,又及块块冲积平地,为古代畲族先人渔猎耕种的绝佳场所。在汰溪之上,有山名石蚵山,山上至今仍可寻见堆积的贝壳残片,相传即为《山海经》中所说“闽在海中”之时古闽大地为海水所浸之故。今仙字潭南岸黾山上,还有一片约1500平方米的茶园,在茶园内,当代考古人员又采集到砺石、石斧、刮削器、硬陶、软陶、褐黑色彩釉陶等,其中陶片的纹饰有方格纹、网络纹、交错纹、平行斜线等,这些考古发现,将人们的视线一下拉回到3000年前的商周时期。

及后,关于汰内盆地,文献的记录混沌一片。直到宋代,才有《太平广记》引张读《宣室志》云:“泉州之南,有山焉,峻起壁立,下有潭,水深不可测,周十余亩……石壁之上有凿成文字一十九言,字势甚古,郡中士庶,无能知者。”首次披露仙字潭上“仙字”的信息,时为唐元和五年(810)。后有热心人持“仙字”的拓本,请教在洛阳的大学问家韩愈,韩愈“见识之”,将“仙字”破译为“诏还黑视之鲤鱼天公畀杀人牛壬癸神书急急”,为“上帝斥责蛟螭”之意。

又及明朝,著名旅行家徐霞客游闽,在《徐霞客游记》中第一次详细记述了华安汰溪盆地的蛮荒之景:

遥望西数里外,滩石重叠,水势腾激,至有一滩纯石,中断而不见水者,此峡中最险处。自念前以雨阻不能达,今奈何交臂失之?乃北下三里,得村一坞,以为去溪不远。沿坞西行里许,欲临溪,不得路,始从蔗畦中下。蔗穷,又有蔓植者,花如豆,细荚未成,复践蔓行,上流沙削不受覆,方藉蔓为级,未几蔓穷,皆荆棘藤刺,丛不能入。初侧身投足,不辨高下,时时陷石坎,挂树杪细梢。既忽得一横溪,大道沿之。西三里,瞰溪咫尺,滩声震耳,谓前所望中断之险,必当其处。时大道直西去,通吴镇、罗埠。觅下溪之路,久不得,见一小路伏丛棘中,乃匍匐就之。初犹有路影,未几不一会,走不多远之意下皆积叶,高尺许,蜘网翳之;上则棘莽蒙密,钩发悬股,百计难脱;比等到脱,则悬涧注溪,危石叠嵌而下。石皆累空间,登其上,始复见溪,而石不受足,转堕深莽。余计不得前,乃即从涧水中攀石践流,遂抵溪石上。其石大如百间屋,侧立溪南,溪北复有崩崖壅水。水既南避巨石,北激崩块,冲捣莫容,跃隙而下,下即升降悬绝,倒涌逆卷,崖为之倾,舟安得通也?踞大石坐,又攀渡溪中突石而坐,望前溪西去,一泻之势,险无逾此。久之,溯大溪,践乱石,山转处溪田层缀,从之,始得路。循而西转,过所踞溪石二里许,滩声复沸如前,则又一危矶也。西二里,得小路,随山脊直瞰溪而下,始见前不可下之滩,即在其上流,而岭头所望纯石中断之滩,即在其下流。此嘴中悬两滩间,非至此,则两滩几有遁形矣几乎隐遁而看不见。

徐霞客匍匐于小路丛棘中,由于“棘莽蒙密,钩发悬股”,几至“百计难脱”、“险无逾此”的景象,在300年后的1916年,再次为一位叫黄仲琴的大学者印证。是日,他是在4位船夫的帮助下,乘狭且长的梭船,“二撑竿,二在前后推挽之”,“自文浦山下驶,啮浅沙,渡飞瀑,越石梁”,终到达仙字潭。黄仲琴先生所见之仙字潭,水是浓绿色的,上面的悬崖峭壁上长着许多藤蔓和短竹,有山禽翔绕于溪谷,有巨石蒙苔错立如屏。其蛮荒风景,黄仲琴先生谓之“如读非洲游记”。

其后,考古学者纷至沓来,留下或多或少关于汰内盆地的描写。而我在2013年这个秋日,沿着漳州至华安的县道一路顺畅地来到仙字潭,仰望北岸崖壁上的“仙字”之时,一切似曾相识,一切又恍若梦境。这溪水,由北浩浩而来,至清、至冽,向西而去;潭深之处,水犹浓绿,飞禽低翔,只是多了一些显然也是远道而来在这里休闲戏水的红男绿女。

蔡文章老人告诉我,仙字潭早在1961年就已被确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不仅由省人民委员会刻立有“仙字潭摩崖”的立碑,而且还在碑阴说明:“仙字潭摩崖刻石五处,均为图像文字,字体近似殷周青铜铭文,是古代居民活动记事的遗迹。另有汉字界题一处,对研究本省历史,有重要参考价值。”同时将崖壁上的图画文字定性为“少数民族遗存的图像文字”。显然,如今仙字潭崖壁上的舞者不仅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文化探密者的眼光,也吸引了无数追逐自然山水的人们来到这里休闲度假。

与水亲密接触,与崖壁上的先祖近距离对视,蔡文章老人为我指点着一条过溪的水道。挽起裤管,脚轻轻探进水里,溪水如山泉,极冰凉;而溪底竟是由大块石床铺成,低处水流湍急,旋涡暗涌,高处露出水表,如一座座大小不同的小岛,可供游人跳跃、休憩甚至追逐。

可叹的是,这些石面长期浸渍在水中,竟无苔蔓,每一脚踩上去,都异常踏实,毫不担心会滑落到水里。溪流中间的石床上,已有不少游人,一个孩童怀抱小狗,悠闲地将脚丫子泡在水中晃荡。顺着蔡文章老人的指示,我知道,今天至少有两处崖刻我是可以准确地找到它们的位置的,一处是顺着那棵细高的柏树垂直往下,在距水面约2米高的地方,另一处是顺着崖壁上那棵粗壮的松树,直通水面,也是在离水面约2米之处。由于崖刻之下便是深潭,我几乎是手脚并用,颤颤巍巍地爬到山崖之下的……

现在,我就站在这些先祖的面前,隔着时空,与他们低语。这一道、两道、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刻痕,如此朴拙,朴拙得都不像仓源涯画一样,就是加一点铁矿粉、掺一点动物血的冲动都省去了。岩石,是褐黄色的火成岩,在夕阳的余晖下,与溪面中的“小岛”交相辉映,将崖壁上的图像笼罩在一片柔光之中。这柏树之下的石面,是5处崖刻中的第一刻,刻录有大约10个图像,为5处崖壁中图画最多的一处。你看那中间抚膝而做蹲坐状的先祖,莫非是王的代表?这一身的稳重与从容,镇定与淡然,无法不让我想起畲族的先祖——忠勇王,那浑身的力量与勇气,无不坚实地体现在他扎实叉立着的四肢里;往右,上移,手指轻轻触摸到嘴巴、鼻子、双眼,这看上去如龙头样的图案,莫非是畲族的图腾?如今,它还是睁着大大的双眼,静默地守护着它的王——忠勇王;而这片热闹抑或多少有点混乱的场面,是出征前的誓师,是庄严肃穆的祭祀活动,还是载歌载舞的歌舞盛宴?一些人举着双手做托物状,一些人两手叉腰做支撑状,一些人一臂高扬另一臂外张做驱赶状,一些人扬手跷腿做跨步状,而一些人不知是崖面剥落的原因还是本身便如此,又似断了头颅或缺胳膊缺腿……这些纷繁的神秘的、看似无拘无束的舞者,他们是酋长、是神灵、是凡夫俗子、是巫觋?在这块高低不平凹凹凸凸有着无数阴阳块面的石面上,他们看起来又是如此奇异地共同朝着一个方向——西南方,朝着汰溪上游的方向,也就是我的先祖的先祖跋涉而来的地方张望着。难道,他们在这里舞而歌,唱而跳,是为了那些渐已远逝的家园的记忆,抑或希冀与远祖的远祖进行无声的交流?

松树之下的崖刻,刻在左右两面长条形的石面上,除手舞足蹈的人形之外,多是一些奇特怪异的头颅,或瞪目怒视,或龇牙咧嘴,似乎是为了记录一场血腥的战事,又似乎是为了表达一次神秘的献祭古礼。轻轻地触摸,手指滑过一双眼睛,看那眼神、那情态,炯炯有致,活像一个戴着眼镜的书生,目光柔和,微侧着凝视远方;往下,末端,左右各一人首,头顶皆有箭头穿过状,然而为何一个面容安详,另一个却凹目塌鼻,做痛不欲生的模样?最奇特的,左边上移第二个图案,还是一个头颅,连他细长的双眉、深邃的瞳孔都被雕琢得分外清晰,可他的嘴里,却似叼着一个人,正挥舞着四肢,痛苦地挣扎着……

这样的崖刻,比较清晰完整的有5处,还有一处汉字“营头至九龙山南安县界”,加上另外几处漶漫不清的地方,目前已为人勘知的有10多处共50多个图像和符号。各处刻录的图像多寡不一,神情状态也各有差异,但基本可以看出,这是一组有叙事表意功能的崖刻图像和符号。只是,这些图像和符号,我的先祖他们所要表达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场景或意象?这确是一个谜,令无数专家学者困惑不已,乃至一度成为一种争议颇多的显学。一些学者也在史料典籍中苦苦寻找蛛丝马迹,力求复原远古时期某一年某一日发生在汰内盆地,我的先祖曾经遭遇过的某一震撼人心的重大事件。或许,正是这个重大事件,在他们还无法用文字来表达书写的时候,他们想到了用图像和符号来记录,以期将这个令他们铭心刻骨的记忆长期保存下来,告诉给世世代代的山哈子孙,也让他们知晓、铭记?

《漳州府志》是如此记载的:“长泰良岗山石铭里,峻削壁立,下有深渊不可测,周十余亩,有蛟螭为害,或牛马慢饮于此,吞食之。唐元和(810)一夕,南有雷暴震,数百里若山崩状,旦视之,石壁数百仞摧堕,潭水湮塞,流注四野,蛟螭之血,遍若玄黄,石壁凿成蝌蚪大篆一十九字,字势奇古,人莫相识,郡守因名其地为‘石铭里’。后有人持其字至东洛,时韩愈以尚书郎为河南令,见而识之,其文曰‘诏还黑视之鲤鱼天公畀杀人牛壬癸神书急急’,评究其义,似上帝责蛟螭之词,不知韩公何所据也。”

宋《太平广记》引唐张读《宣室志》中类似的记载,还增加了许多新的描述,如在“蛟螭为害”后面,有“泉人苦之有年矣,由是近山居者咸挈妻子远徙逃患”。在“凿成蝌蚪大篆一十九字”之后,又加以“迁者归还,结庐架屋,接比其地,郡守因之名地为‘石铭里’,盖因字为铭,且识异也”。而韩愈的诏文,在“诏”字后缺了一个“赤”字。

这样有限的记录大同小异,虽然像神话传说故事一样,有荒诞不经之处,但也透露出几点十分珍贵的信息:即在远古之时,仙字潭水深不可测,蛟螭为害一方十分严重,以致乡民不得不携妻带子流散他乡。有一天,族中长老将某一重大事件刻录在了崖壁之上,但一代一代过去了,这里的崖刻就如荒废的田园和乡人远去的背影,渐渐被人们遗忘。直到唐元和五年(810)的这一天,仙字潭一带忽发生强烈的地震(或是别的自然灾害),一时地动山崩,蛟螭意外被压死,于是这些神秘的图像和符号终于随着回迁的人群而得以重见天日,惜时过境迁,竟无人再能辨识,即便如大学问家韩愈的解释,亦有颇多疑虑处而无法令人完全信服。当地人只好将这些崖刻,称之为“仙字”。

我有限的词汇无法一一去描述每一个舞者的具体姿容,也无法细细去揣测每一个舞者神情举止间透露出怎样的一种心理状态。我只能说,在崖壁上刻画图像和符号的人,他应该是我的先祖中一个有思想的文化代言者,不但人物排列有序,就是每一处每一块的石刻,前后相连都有故事发展的某种逻辑。也因此,当代诸多有造诣的学人,从考古学、民俗学、文化人类学各种角度,对仙字潭崖刻做出各自的考证与阐释,虽至今仍互有差异未能形成令人信服的共识,却大多数认为,该组崖刻是叙述历史事件、具有某种文化指向的图画文字。

然而,具体是何历史事件,它刻录的年代又是何时,所涉主角是否能够完全确定就是我的先祖山哈?仙字潭“仙字”之谜,由于早期文献十分有限,加上闽南地区复杂的民族(部落)发展格局,至今迷雾重重。

韩愈是有记载的最早试图破译仙字潭之谜的学问家。及后,明代何乔远的《闽书》卷29《方域》、清乾隆《福建通志》和清光绪《漳州府志》卷4《十八·记遗》,也有类似记载,李协甚至提出“漳泉两州,分地太平,万里不惑,千秋作程,南安龙溪,山高气清”的24字“地界说”。但千百年来,古人的研究均未获得历史性的突破。

真正在仙字潭之谜上开筚路蓝缕之功的,还是岭南大学教授黄仲琴先生。1915年8月,他不避风险,披荆斩棘,深入实地调查,并在1935年将其调查情况和研究论文《汰溪古文》发表在《岭南大学学报》上,就岩画的位置、形态、结构第一次作了科学描述,可惜黄教授只是在潭边遥观,仅发现10个图像,记述也过于简略。沉寂多年后,1957年8月,福建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林钊、曾凡再次前往调研,随后较系统全面地公布了仙字潭崖刻的实测资料,包括岩画大小尺寸、形态结构,并附照片、拓片,为以后的科学研究提供了确切可靠的资料,从而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之后,随着对华安及其周边地区的考古发现,诸多学人纷纷前往实地探究,并于1988年在华安举办了“漳州地区摩崖石刻学术讨论会”,掀起了对仙字潭摩崖石刻研究的热潮,展开了一场“字乎?画乎?”的学术大争论。结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持“文字说”的专家认为,崖刻是文字的雏形,基本具备文字的特征。也有学者认为,从图像造型看,仙字潭石刻是书画同源的一个标本,是由图像文字过渡演变中的一种象形艺术杰作,因此,从某种角度来看,它的意义并不亚于甲骨文、金文的价值。

除“字”“画”的大争议外,对石刻时代、族属和内容也有诸多分歧。在年代上,有新石器时期、商周时期、春秋时期说;在族属上,有古代土著民族、古代“七闽”部落、古代越族及畲族先民说;在内容上,有韩愈的“天公责蛟螭”说,有李协“地界说”,有套译古代金文译为“昱(明日)馘夷俘越国吴王昱吴战越战番”和 “ (部落)二师(征)伐(敌)酋(首)俘伏(敌)酋(首)”的氏族部落战争的“纪功说”,有氏族部落娱神的“舞蹈说”,还有“图腾(或族徽)说”“宴饮说”“祭祀说”及“生殖崇拜说”等等。各种学说纷杂,从各个侧面反映了汰内盆地仙字潭崖刻的各种可能向度。

但畲族作为一个土著少数民族,在仙字潭上扮演“仙字”书写者的角色的提出,却如漆黑密林中的一道曙光,照亮了无数人的眼睛。还是开仙字潭研究先河的黄仲琴教授首先提出了畲族文字论,他根据史志、族谱对汰溪流域远古居民的记载,以及汰内乡人的口述及物质遗存,认为汰溪摩崖石刻“疑即古代兰雷民族所用,为爨字或苗文的一种”。

以后,畲族文字论夹杂在各种学说中,多次被人提起,又多因为缺乏足够的证据而语焉不定。及后,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让人们看到了200多年前清朝福建晋江人蔡永蒹撰写的《西山杂志》残本,其中《仙字潭》一文,竟详细介绍了他到实地考察及相关佐证情况:

《闽中记》述南安郡西南有汰溪,古畲邦之域也。溪之上有摩崖,镌蝌蚪之虫痕鸟迹,象形古篆文。自晋唐以来,咸不之识焉。晋邑欧阳詹、许谡、陈虫乔、王玫、潘存实、杨在尧、谢谌、曾严、罗山甫,莫能晓焉。王翊为京兆令,将拓本访之韩愈,都不之知也。

武陵太守吴公瑾,访之道士蔡明濬云,《古丹·释义》皇使槃瓠掌闽为七族:泉郡之畲家,三山之疍户,剑州之高山,邵武之武夷,漳岩之龙门,漳郡之蓝太武,汀赣之客家,此即七闽也。七闽各有各之文字也。仙字潭摩崖之石刻古文,是畲家与龙门、蓝太武三种古文,称之曰楔字,乃如飞云浮云焉,成舞女盘旋、武士挥刀、羽毛怪状矣。

《九鼎铭汉隶篆释义》云,汰溪即古傣人之故乡,畲人有吴昱为君,因争甲指之山,炎帝之世也,畲傣战争焉。傣君曰超越被斩也,部众俘为隶矣,余走之滇粤。畲吴昱之世,正当炎帝之世也,洪崖先生亦此时人焉。摩崖石刻,乃商周之时畲人留伯所镌。其次露有汉文,乃汉明帝时楚王大夫沙世坚摹古畲字篆刻,纪畲吴昱战傣君越庆功时,太母夫人称贺。太母者太姥也。摩崖石刻古文如舞女,即蓝太武族翩翩起舞祝贺也。兽形古文,龙门人之文也,余咸畲文耳。余慕之往阅焉。此地原属南安,唐贞元时割界于武荣州漳也,后隶于华封。汰溪清碧,湾流潺潺,松青竹翠而幽静也。古文不剥落,见者疑之矣,然则《闽中记》迄今亦千年矣,未可为不信也。

据《释义》云:炎帝之世,傣君超越无道,畲吴昱战越,斩越首,俘越属,傣余越走滇。龙门、蓝太姥朝贺,洪崖刻石以纪事焉。盖迄于今五千余载矣。古文若九鼎铭也,世之名家难识之矣。

宋《桑莲诗集》有《汰溪诗》曰:“汰溪上古在南方,仙字奇书千古昂;韩愈难明斯怪字,书风书穗不成行。”

《紫云诗集》云:“仙字风云变化文,畲君伐越竞超群;傣溪陈迹万年事,摩石刻崖岂不分。”

《安仁诗钞》云:“傣人古国汰溪滨,吴越春秋炎帝人;镌石古文东汉刻,千年万载纪荆榛。”

《仁和诗集》云:“傣越畲吴史不存,惟看石刻古文言;当年争国斯溪地,纪事闽中有七番。”

这段话指出,根据《闽中记》记载,汰溪摩崖石刻“蝌蚪之虫痕鸟迹,象形古篆字”,自从晋唐以来,就无人认识。后来,一个叫吴公瑾的拜访道士蔡明濬,从《古丹·释义》得知,古代槃瓠掌闽时分“七闽”,有泉郡之畲家、漳岩之龙门、漳郡之蓝太武等。仙字潭摩崖石刻的古文,是畲家与龙门、蓝太武这三种古文,称作“楔字”。又根据《九鼎铭汉隶篆释义》,可知汰溪就是古傣人的故乡,畲人有个名叫“吴昱”的首领,因争甲指之山,在炎帝之世发生畲傣战争。傣君名叫“超越”,被斩,部众则被俘为奴隶,其余的逃往滇粤。摩崖石刻,乃商周时畲人“留伯”所镌。其次露有汉文,乃汉明帝时楚王大夫沙世坚摹古畲字篆刻,记载畲吴昱战傣君越庆功时,太母夫人来庆贺。摩崖石刻古文如舞女,就是蓝太武族翩翩起舞来祝贺。还有,一些兽形古文,那是龙门人的文字。其余的则都是畲族文字了。

也就是说,仙字潭摩崖石刻的古文,是畲家、龙门以及蓝太武这三种古文,蔡永蒹把它称作“楔字”。

《西山杂志》的作者蔡永蒹为清乾隆、道光人士,出身“家有航舟十艘,航于番地”从事海外贸易的富商家庭,但因七世祖追随郑成功抗清,按清廷规定,凡属依附郑成功反清的子孙,一律不得登科进仕,无奈,他只能航海出洋谋生,到过东南亚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后又游学于浙、皖、越、齐、粤和交州等地,“凡诸古刹梵宇,忠节贞孝仁祠碑记,均录之成帙”,积累了丰富的史料。由于对清廷科举制度的愤怨,蔡永蒹在撰写《西山杂志》时,字里行间多有斥骂清王朝的字眼,成为当时的犯禁之书,不能公开出版。但由于《西山杂志》记载了不少事件,均系其他地方志书所缺少的重要历史资料,因而弥足珍贵备受后世学者关注,被视为史志的重要补充文献。《仙字潭》一文,如同该书所记之东石林銮字安车首航渤泥,于围头湾内造石塔以引蛮舶,宋幼帝南下有关情况以及泉州南少林寺等详情一样,一度成为解开仙字潭的“仙字”之谜的灵丹妙药而成为畲族文字论者绕不过去的一个“史证”。

如今,当我徜徉在“史”与“实”的时空间隙里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心绪随之亦喜亦迷茫。我的畲族先人——山哈,正如当代多数史家认为,在唐宋之前,他们在历史文明的进程中留下的身影一直是茫然、混沌的,唯有畲族《高皇歌》等民间口头文学,才让始祖忠勇王与高辛帝三公主结合,并在广东凤凰山上繁衍下盘蓝雷钟四姓的神奇故事传唱了下来,鲜活了起来。如今,汰溪之上这些崖壁上的舞者将3000年前关于我的先人山哈,他们生活或者征战的某些场景记录了下来,从此在历史的长河中播撒下一粒记忆的种子,种在了汰溪潮湿的空气里,并生长在了70余万山哈子孙绵延不尽的族群记忆中,就像他们一代代传唱自己的祖歌《高皇歌》,吟诵着先祖忠勇王只身潜入敌营斩下番王头颅、为国立下奇功的故事,念叨着三公主不辞辛劳与先祖忠勇王落籍潮州凤凰山,并繁衍下盘蓝雷钟四姓的故事一样。如今,这歌声就飘荡在汰溪的上空,激励无数如我一样的山哈后人来到这里,去寻找遗失已久的先祖的记忆,去追寻关于祖地凤凰山的美丽乡愁,它听起来是如此遥远,却如汰溪水一样纯净透明,直达胸肺——

盘蓝雷钟一宗亲,都是广东一路人;

今下分出各县掌,何事照顾莫退身。

盘蓝雷钟在广东,出朝原来共祖宗;

今下分出各县掌,话语讲来都相同。

盘蓝雷钟一路人,莫来相争欺祖亲;

出朝祖歌唱过了,子孙万代记在心。

盘蓝雷钟一路郎,亲热和气何思量;

高辛皇歌传世宝,万古流传子孙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