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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一个民族

作者:钟红英 | 发布时间:2017-09-29 16:24:14 | 字数:10540

史志会向我们述说一切,因为史志的幽深与浩瀚处,总会随着时光的线条拉扯,散落出一些发黄的历史碎片。当众多的碎片聚拢,在畲族几千年的历史时空中剪切、拼贴,再被有意味地组合在一起,就像镜头里的蒙太奇,所有的意象终究都会指向一个人——驸王(高皇),他是畲族的始祖,人们习惯了称他为“忠勇王”。

传说上古时期,中原大地饱受番王的侵扰。国难当头,高辛帝(黄帝曾孙)下诏求贤,榜示有能平番者,愿许嫁三公主为妻。时有勇士奋而揭榜,只身前往番营直取番王首级,为国立下奇功。高辛帝践诺将他招为驸马,但驸马爷却不愿在朝中坐享荣华富贵,愿带三公主到潮州凤凰山去定居,说:“我要子孙不用贡粮纳税,宁可居住深山,离乡三里,离水三丈,赠我子孙永远耕种,军民人等不得混争,坟林也远离乡村十八里,不准他人侵占。”高辛帝答应了他的请求,并派卫士一路鼓乐护送,赐封他为“驸王”。

后来,驸王与三公主生下了三子一女,得高辛帝赐姓氏,起名盘自能、蓝光辉、雷巨佑,另招一女婿,起名钟志清,为畲族四姓得姓始祖。一年年过去,驸王在潮州凤凰山带领子孙开荒种植,渔猎而生,过着粗茶淡饭与世无争的生活,其乐融融,其情款款,甚得欢愉。哪知有一天驸王在凤凰山上打猎,被山羊角触撞后跌落山崖,又被古藤缠挂,终不能脱身而死。后代子孙尊崇他,追称他为“忠勇王”。

这是畲族流传最广泛、影响最深远的关于始祖忠勇王的传奇经历,广泛记录于《后汉书·南蛮传》《搜神记》等汉文古籍文献、畲族诸姓谱牒之首的《敕书》、族内的《开山公据》《抚瑶券牒》及畲族祖图和祖歌《高皇歌》中,既是畲族耕山狩猎生活的生动写照,也反映了畲族先民的图腾崇拜信俗,乃至于现今散落在全国各地的70余万畲族子孙,虽身居异乡,相隔千年,相距万里,却都把潮州凤凰山认作是自己的圣山和祖地。

清高宗乾隆二十六年(1761)《潮州府志·山川》如此记载凤凰山:“凤凰山县(饶平)西四十五里,高六百丈,绵亘百余里,俯瞰诸峰,山头翠如凤冠,与侍诏山相接。”朱洪、姜永兴《广东畲族研究》则说,凤凰山位于潮州市东北面,海拔1497米,为粤东第一高峰。山麓坐西北向东南,前为陡壁,后为坡地,唯后山有路可抵峰顶。现居住在凤凰山下的山犁、碗窑、石古坪诸地畲族,历史上均由凤凰山往低处迁徙来的。整座凤凰山,尽管乱石嶙峋,杂草丛生,但仍隐约可见残墙断垣,以及“田土被翻耕、整饬的痕迹”。

高辛为上古五帝之一,传说中他“生而神灵,自言其名”,在位70多年,“仁而威,惠而信,脩身而天下。”遇这样一位仁君,该人生之大幸。但畲族始祖驸王却决意带上三公主离开皇宫择居潮州凤凰山,过上刀耕火种,与土地、与鸟兽为伍的百姓平常人生。

凤凰大山宫没有安逸舒适的皇宫,有的是疯长的竹林和茅草。驸王不为险恶的环境所动,他就地取材,在崖壁之下,用一些树干作为支柱,在上面架以横条做棚架,使其呈中间高两边低的金字塔状,再盖以茅草或树皮以避风雨。这样以树干、竹枝、茅草和泥浆等搭建起的简陋的茅寮,后人将它称之为“畲寮”,它们一座座低低俯伏在丛林里,狭小、潮湿、阴暗,但这是畲族人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呀。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畲族人一住就住了几千年。

凤凰大山宫山脉绵延,林莽深深,草木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绝,但好的田场却早已为先期到达的他人所占。为获取有限的生活资源,驸王只好在林子里圈出一些较平整的山地,就地放一把山火,把焚烧出来的草木灰当作天然的肥料,尔后在地里种上一种特耐旱的稻子以解腹饥。这样的稻子,后人将它称之为“畲禾”,“四月种,九月收”。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畲族人一种就种了几千年。

可是在绵绵的大山里,尽管终年有野兽为伴,有虫鸟叽啾不绝于耳,但终不能消遣人单力孤寂寞的滋味,于是,在劳作之余,驸王与三公主就在大山里以歌代言、以歌传情唱起了山歌。这样的山歌有劳动歌、时事歌、仪式歌、情歌、生活歌、历史传说歌、儿歌……后人将它称之为歌言。“歌是山哈传家宝”,畲族人爱唱山歌呵,一唱就唱了几千年。

这样的生活多数时候是安然的,闲适的,直到驸王与三公主有了自己的三个儿子盘自能、蓝光辉、雷巨佑及女婿钟志清,直到驸王在那一天,因为射杀一只山羊不慎被山羊角触撞跌落山崖,从此凤凰山上多了一个让千千万万个畲族后人魂牵梦萦的祖墓——忠勇王墓。

驸王携三公主在凤凰山上开创一个民族之始实为盖世之功勋,这就不难理解其后裔会在往后的岁月里创造出那么多的文化和习俗来纪念这位先祖,让后代子孙铭记。或可以这么说,畲族文化的精髓皆因忠勇王而起——

为什么畲族会有盘、蓝、雷、钟四姓?畲族祖歌《高皇歌》是这样传唱的:“亲生三子相端正,皇帝殿里去讨姓。长子盘装姓盘字,二子蓝盛便姓蓝。第三小子正一岁,皇帝殿里讨名来。雷公云头响得好,笔头落纸便姓雷。当初出朝在广东,亲生三子女一宫。招得军丁为夫妇,女婿名字身姓钟。”老大盘自能,老二蓝光辉,老三雷巨佑,女婿钟志清,均为各姓得姓始祖,奉忠勇王为共同的祖先。

为什么畲族会有祖图,并把祖图视为自己的族宝?传说,畲族是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为让后代子孙永远记住始祖的历史功绩,畲族人便把先祖忠勇王关于民族源起、血脉传承的故事绘在布帛上,称为祖图(长联、太公图),有三皇五帝、高辛帝、龙麒出世、番兵作乱、高辛皇出榜招贤、龙麒揭榜、引见辛帝、智取番王头、验明正身、辛帝招驸王、驸王化身、驸王成亲、喜得贵子、辛帝赐姓、狩猎遇难、驸王出殡等内容。这样的祖图平日只由族长保管,秘不示人,只有每到祭祖的时候或节日才张挂在祠堂里,供族人们祭拜。

为什么畲族会有祖杖(龙头杖、师杖)?相传它是一根杖首刻着龙头的木杖。《龙首师杖志》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当年驸王游山伏猎,被山羊角顶触,跌落山崖,“登树杈而卒”,“帝思功臣生既非怀于人胎,死复不归乎中土,命将树砍回”,召青州范氏刻高皇颜像,名曰“师杖”。相传,在今潮州石古坪村的蓝氏祖祠内,其公龛下面的抽屉里曾有一条大山藤,正是祖上传下来的镇祠之宝。至今村民们都这样传说着,它是始祖驸王跌落山崖时挂住他尸身的古藤,是能逢凶化吉的宝物。驸王的子孙在找到先祖尸身之后,同时将山藤也取了回来,放在祖祠供后代瞻仰,一直保存到20世纪50年代才因“破四旧”被烧毁了。现今的畲族后代子孙为了纪念先祖的功绩,便依据传说中的模样仿制了一条龙头杖,代代相传。每在祭祖传师学师时,学师者便在司祭人的引导下,举行坐龙坛,过九重山、五岳山,最后打仗、求乞、返回家园等一系列的象征仪式,去体验始祖的经历,传承始祖的意志品质。畲族人世代相传,只有经过这种仪式,学师者才能获取一个法名,这个法名与学师祭祖日期将被写在一根红布条上并系于祖杖之上,称“聚头”,并从此宣布,学师者正式加入驸王世系。

以始祖传说为中心的祖歌、祖图和祖杖成为畲族最重要的文化标识,它们不约而同指向凤凰山,指向驸王与三公主最早的定居之所。但相比史籍文献对忠勇王的正面描述,对畲族女始祖三公主的描写往往略略而过。在畲族祖歌《高皇歌》中,我们只知道她是高辛帝的三女儿,贵为皇族血亲,却不嫌弃原本只是平常百姓的驸王,自愿放弃宫中的生活,来到凤凰大山宫中与驸王一起过上刀耕火种平凡而劳苦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位公主,自从她成为畲族的女始祖后,畲族亦因她而生发出许多堪与“忠勇王文化”相媲美的独特的文化习俗。

为什么畲族世世代代谨遵盘、蓝、雷、钟四姓“族内婚”制度?传说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由于畲族的女始祖三公主贵为皇族血亲,为保持本民族血统的纯正性,其后世子孙是不允许与外族通婚的,“婚姻惟四姓相通,居室不乱”。及三公主随驸王迁居凤凰山后,其后代又常受汉族地主的欺压过着迁徙不定的生活,于是祖歌《高皇歌》还根据坚定的“族内婚”制度编唱歌言警示后人:“蓝雷三姓莫相欺,尔女乃大嫁我了,我女乃大主分你。”倘若谁敢有所违抗,那就是“除祖灭太公”的大事,必被处以挖眼、沉尸水塘的严惩。

为什么畲族亲人过世后,有唱哭丧歌的传统?相传先祖驸王在凤凰山打猎时,不幸被山羊撞下悬崖,身躯挂在了山藤上,受到百鸟啄食。三公主闻讯赶到,高声疾呼,即情编歌,边哭边歌。其他亲友知道后,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敲起木鱼,吹起号角,为驸王驱鸟。如此相沿成俗。

为什么畲族女性出嫁时人人都要穿上美丽的凤凰装?传说呀,畲族始祖驸王因平番有功,高辛帝把自己的女儿三公主嫁给他,成婚时帝后给女儿戴上凤冠,穿上镶着珠宝的凤衣,祝福她像凤凰一样给生活带来祥瑞。三公主有了儿女后,也把女儿打扮得像凤凰一样。从此,畲家女儿出嫁,便都穿上了凤凰装。

畲族人还尤其尊重女性,世代尊崇“女性为大”的传统,不但结婚时要在中堂贴上“凤凰到此”联,而且在拜祖时,新娘是不下跪的,行“男拜女不拜”礼。

我是一位散居在闽西客家地区的畲族人,在我的家乡上杭,有一条长长的客家母亲河,名叫汀江。汀江自武夷山南麓而来,一路流经长汀、武平,到上杭绕城三圈形成三褶回澜后,再流向永定,最后在广东大埔与梅江汇合,形成一条如银龙般的大江——韩江,与畲族人的祖山——潮州凤凰山龙翔凤翥。

如果没有汀江这一路的曲流南进,深居瘴气弥漫的荒芜之地的畲族人,或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都难于逾越大山的屏障而散居于闽地的汀江之畔,如长汀之灈田水口、武平之大禾、上杭之庐丰。这些地方的蓝姓畲族,尽管百里不同风,却不约而同地在族谱上记载或在民间口耳相传着关于他们共同的先祖蓝熙三郎亦真亦幻的一些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天葬地”的古老传说,与畲族“女性为大”的传统文化习俗息息相关。曾经在一个冬日里,因着女始祖三公主流传下来的这一古风,我特意来到长汀县濯田镇水口村的坪岭自然村,为一睹闽西蓝姓畲族人无比尊崇的“生龙口”。

据当地人介绍,他们习惯将此处的“天葬地”称为“牛栏祖墓”。应该说,在来这儿寻访之前,我曾百般设想这一处的神秘与未知,只因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有一首儿歌给我留下过无比深刻的印象:“火萤虫,橘橘红,夜夜下哩吊灯笼。灯笼里背一枝花,畲家妹子入人家。茶一杯,酒一杯,打扮施人大路归。大路归,石按脚;小路归,芒割脚。芒头尾上一点血,芒头锯下一绞肠。爷子见得出目汁,娭子见得叫断肠。长竹篙,晒罗裙;短竹篙,打媒人。上昼老鸦哇哇叫,下昼老虎打媒人。”这凄凄惨惨的儿歌唱的是古时有一个畲家妹子与客家后生仔好上后偷偷生下了小囝,因违背了畲族“族内婚”的祖训而被迫跳崖。那时的我哼着儿歌,却不知道它竟起源于离我家乡不远的长汀水口,更不知道因着这个畲家妹子的离世使“天葬地”成为畲族人的“生龙口”,直到来访之前,在对闽西“天葬地”进行抽丝剥茧式的探究之时,才知道儿歌背后,除了畲族的“族内婚”制,还蕴含畲族“女性为大”的古老文化习俗:原来,畲家妹子死后,客家后生把她的尸体偷偷藏在了自己的牛栏里,这个牛栏,就是现在长汀水口的牛栏岗;再后来,后生一家子孙就尊母牛为祖妣,因而,当地蓝姓畲族在酒席上是绝对不可以上牛肉的,更不可以将牛肉当作供品敬神或敬祖,“牛肉不好筛酒”的风俗也就这样在这个村子里流传了下来。

但当地畲族村民对“天葬地”似乎还有另外一个更加言之凿凿的说法,那就是他们的蓝姓先祖蓝熙三郎的故事。村里的居民是这样相传的:蓝熙三郎是蓝氏入汀始祖蓝万一郎的第三子,距今已经700多年了。元代至治二年(1322),其时蓝熙三郎已经去世,其次子蓝和二郎只身来到濯田水口坪岭一财主家当佣人,住在牛栏隔壁的草料房中。有一天,财主请来一位风水先生为其谋风水宝地,恰先生晨起,蓝和二郎连忙热情招待,并随手将财主的金脸盆盛水供先生洗漱,此举被财主婆发现,竟遭到恶毒谩骂。风水先生闻讯甚不是滋味,便有意帮助蓝和二郎成全其父墓葬之事,并悄悄耳嘱玄机。数日之后,蓝和二郎借故告假回乡,将父亲蓝熙三郎的骸骨暗暗带回,藏于牛栏屋内。忽一日,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只见财主家中的狗狂吠不止,并叼饭勺嗷嗷外逃,蓝和二郎见状,想起风水先生的叮嘱,当即往外追赶,刚出大门,只闻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财主房屋全部倒塌,牛栏已没,骸骨已葬,涌土成坟,此即“天葬地”。

那一天,当我来到坪岭自然村寻访蓝熙三郎的“天葬地”时,果然在村子里的两棵大樟树下,见到了村民们传说的“牛栏祖墓”。墓葬坐北朝南,呈渔翁撒网形,有墓冢、墓堂、墓碑和墓坪等。如果不是两边静立着石狮与石柱,以及石碑上阴刻着的模糊不可辨的文字,站在如今水泥铺就的宽大墓坪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墓葬与蓝姓畲族先祖联系在一起的。相传,蓝氏畲族始祖名叫蓝昌奇,春秋战国时受封于汝南郡,其后代经河南、安徽、江苏等省一路南迁,与汉族客家先民一样,入闽后曾寄居于宁化石壁,而后才迁入长汀县,再沿汀江顺流而下,逐渐散居在闽西上杭县的官庄乡、庐丰乡等地。今闽西的蓝氏畲族都是这么传说的:他们在长汀水口的先祖是熙三郎、和二郎、大一郎,称“熙、和、大”三代。后来大一郎生有7个儿子,分别取名念一郎、念二郎、念三郎……念七郎,除长子念一郎留居水口外,其余6个儿子分别从水口迁出。其中,念四郎迁往上杭县官庄乡,念七郎迁至上杭县庐丰乡,另外还有4个兄弟则分别迁往武平县的大禾、上堡、林坊等地。

或许正是继承着长汀水口“天葬地”的古风,闽西许多地方的畲族至今仍传说着另一版本的“天葬地”故事,这是一个关于他们的女性先祖“婆太”的故事:“(大一郎)公随父迁居水口,初娶武平桃李乡刘二郎公之女名曰三娘,年方十六,未及生育,因归宁母家,途经大坪冈(即今迎龙岗),忽遭风雨交加,雷电暴至,轿夫放下轿,从人均逃避暴雨,三娘惊昏,顷刻而息。从人回至原处,则垒然成坟墓矣。三娘生时,肌骨珊然玉立,有翩翩登仙之状,今果乘风雨而葬他乡,人莫不以为登仙云。”类似这样“以为登仙”的“婆太”,单闽西武平县就有刘婆太、徐婆太和林婆太等,她们无一例外享受着“三公主”在畲家极为崇高的地位。

长汀水口的“天葬地”位于汀江边上,而从武平大禾发源的汀江支流小澜河恰恰在离此地不远的河口与汀江汇合。或许,蓝氏先民正是沿着小澜河逆流而上,到达大禾的?站在汀江边上,看潺潺南流的一江丁水(汀江的流向从北向南,按八卦方位,称为丁水),早期畲民流徙奔波的背影,在冬日瑟瑟的寒风中,不免愈显苍凉……

唐朝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为我们描绘了安谧、祥和的畲民劳作、生活的图景。

如果这样安谧、祥和的生活能够一直延续,那么畲族作为一个山地少数民族,它往后的历史或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但历史不忍细看,历史同样容不得想象。如今只要我们轻轻翻开历史帷幕的一角,就不难看出畲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曾经蒙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而这一苦难,又每每从“迁徙”一词中,让我们看到一个民族被迫无奈发出的长长叹息。

这一声声的叹息,如果撇开早期先民都要面对的无数的天灾之外,那么相关典籍有较明确记载的“人祸”,或至少可追溯到7世纪初的隋、唐之际。

现在可以猜想的是,在隋、唐之时,畲族人在繁衍了很多很多代以后,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人口(有说100万甚至200万以上)。

可历史却告诉我们,正是从这时期起,中央王朝开始将统治的触须遥遥伸向这片原本属于畲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乐土。徭役、兵役、赋税,这对向来“刀耕火种”“采实猎毛”,不知赋役为何物的畲族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堪与掠夺家园并提的民族大灾难,也从此,“揭竿而起”几乎成为畲民的一种生活常态,其延续时间甚至长达千年。

如今几乎所有的畲族志,都浓墨重彩地记述了那场发生在唐朝初年由陈政、陈元光父子一族率领的中央军对粤东及闽南地区“蛮獠啸乱”的镇压,在这场畲军(也说是闽南当地的土著民族)与中央军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对抗中,最终以畲军的彻底失败而告终。从此之后,在战火动荡的飘摇岁月里,畲族人口开始日益凋零;从此之后,畲族人不得不开始了民族漫长而艰辛的迁徙之旅(“诛之则不胜诛,徙之则不胜徙”)。

这确如一些学者所言,初起时,畲族先人只是单门独户或三两个家庭结伴而行作“跳蛙式”迁徙,但此前他们无论迁徙何方,却始终未曾真正离开过凤凰大山宫的视域,直到现今绕凤凰山大山脉,畲族特征较明显的村落仍然还有潮安的碗窑村、山犁村、李工坑村、石古坪村、岭脚自然村,饶平的蓝屋村,梅县的凤坪村以及湘桥区意溪镇的雷厝山自然村等,人口约2500人,约占如今广东畲族人口的十分之一。至今在广东全省,仍然还遗存有数百个带“畲”字的村落和地名,就像潮州凤凰镇的地豆,相传是驸王曾经的种花生之处,棺头又是传说中驸王出葬时的停棺之地,而碗窑村则是驸王后代迁徙到这里以后,因在该地建陶瓷窑制碗而得名。

但从唐朝起,尤其是宋元之后,迫于连年战乱无休止的兵役及越来越沉重的徭役等生存压力,畲族人不得不开始了大规模的家族式的迁移,他们一部分人沿着韩江到达福建境内的漳州、泉州等地,另一部分人在作短暂的停留后,再次陆续迁徙进入连江、罗源、福安等地。畲族人喜欢福建美丽的家园呵,一住就住了几百年。

福建畲族祖歌《高皇歌》是这样记载他们的迁徙之路的:“广东路上已多年……赶落别处去做田……赶落原先家连江。福建大利家连江,古田罗源田土壮。”今福建畲族主要集中在宁德、福州、漳州、龙岩17个畲族乡、443个行政村里。

可富饶的山场就像甜美的果实,不经意间就引起他人贪婪的目光,他们将掠夺的魔棒挥向畲族人的美丽家园,这就如胡先啸在《浙江温州处州间土民畲客述略》中就民国时期畲民与汉人的关系所作的表述一样,他说:“(畲民)每每彼所开垦之地,垦熟即被汉人地主所夺,不敢与较,乃他徙。故峭壁之巅,平常攀越维艰者,畲客皆开辟之,然每每刀耕火种之所得,未成卒岁,则掘草药、种茯苓以自活。”

面对如此艰难的生存条件,面对剥削者的层层盘剥,畲族人只好继续迁徙,他们的一部分人从福建的闽东、罗源等地,再陆续迁徙到浙江的平阳、泰顺、文成、龙游、兰溪、建德等地(还有一些迁往江西、安徽、贵州等省)。畲族人喜欢浙江美丽的家园呵,一住又住了几百年。

浙江畲族祖歌《高皇歌》又是这样记述他们的迁徙之旅的:“广东掌了几多年……山高土瘦难作食……走落福建去作田……福建官差欺侮多,搬掌景宁又云和……景宁云和来开基,官府阜老也相欺。又搬泰顺平阳掌,丽水宣平也搬去。蓝雷钟姓分遂昌,松阳也是好田场。”今浙江畲族主要集中在丽水、温州、金华、杭州以及嘉兴地区,其中景宁是全国唯一的少数民族畲族自治县。

2014年底,一个偶然的机缘,我作为忠勇王的后裔首次踏上了去往潮州凤凰山寻亲访祖的旅行。在九曲环山的乡间小路上,与我同行的畲族学者雷弯山教授与我探讨说,凤凰山于畲族人而言,该叫“祖地”还是“圣地”更为妥切恰当呢?几乎毫不迟疑地,我更倾向于认同“祖地”这一说法,这不但因为“祖地”相比“圣地”而言在文化意义上更有一种“家族”的亲和力让我感到内心安稳,还因为早在上古时期,凤凰山一直就是畲族始祖驸王与三公主带领他们的儿孙在这里进行开山种畲的大本营;更何况几千年过去,几乎天下所有的畲族子孙都坚信,凤凰山还是先祖驸王的埋骨之所呢。畲族族谱明确写道:“(驸王)天定十二年六月廿七日,因游兽猎,跳过大崖,不料命值凶星……坠在高岩,骸骨葬潮州会稽山七贤洞石孔中西南隅。”畲族祖歌《高皇歌》还一再传唱:“祖公葬地是广东”,“凤凰山上去埋葬”,“广东路上有祖坟”。都说“埋葬着亲人的地方就叫故乡”,在畲族人的眼里,凤凰山不一定要有百鸟朝凤,也不一定要有花果飘香,但在这片山林里,只要有我们的先祖在这里长期生活的身影,只要有亲人的尸骨埋葬在这片土地上,那么这片土地便是他的后人永远永远的精神归宿地。

现在已很难想象驸王如何就选择了这样一座大山宫作为自己家族最初的衣食之所。山势嵯峨,山路盘桓,重峦叠嶂,峰峦峻拔,这是2014年的寒冬里,我第一次站在细雨绵绵的凤凰山上看到的最初的景象。望着远处云雾缭绕起起伏伏的峰峦,我的心突然间就纠结了起来,纠结于几千年前,在这样一处僻远、荒蛮的南方大山脉,我的畲族先人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当时,面对凶险无常的自然生态,他们的生活该是如何的困苦艰难?

然而,当我终于爬到一处高地,面对主峰“凤鸟髻”时,心情慢慢又放松了下来。眼前的“凤鸟髻”由大冠、二冠、三冠组成,就像畲族新娘出嫁之时戴的美丽头冠,畲族人都习惯叫它为“凤冠”。30多年前,雷弯山教授曾在当地畲族学者雷楠的带领下攀上这座主峰。他告诉我说,在20世纪80年代初,当地万峰山林场冬瓜坪村名叫韦岽和凤凰镇官头村名叫文耀阶的两位老人从青少年起,就经常在凤凰山上摘茶、采药、放牛和打猎,那时他们就发现,在凤凰山上曾有过一座规模很大的墓,墓地与石碑之间的距离约60厘米,中间可行人,墓前两旁竖有石人石马,但因年久失修且荆棘丛生,一时难以寻找。后来,韦岽与文耀阶两人又在官头村山上发现另一座古墓。对此,雷楠先生后来在他的书中为我们作了这样详细的描述:

墓茔位于凤凰山主峰大髻的东侧,坐落在今凤凰镇官头村背后石墩山的峰顶,海拔1290米,占地面积30多平方米。墓坐东向西,蹲下向前眺望,远处是丰顺县葛布村的竹洲,映入眼帘的是滔滔而来的韩江水。鸟瞰正面下方,但见峰峦叠嶂,绵延相接,有大小数百座山峰在云海中起伏。古墓所处之地势至高至险,堪称一览众山小,气势雄伟。

墓的外观建筑风格颇具特色。据行家讲,该墓不属明代的低矮圆形,也不是清代的高坟高碑型,应是宋代以前的轶卷书型。专家用罗盘实地测算,可见其时造墓的时候,完全是按堪舆学方位来营造的……

墓的格式呈轶卷书型的三进式(或称三落式)状……第三进为墓埕,埕边沿距墓碑深365厘米,埕外围砌成弧形,长920厘米,埕中央挖一个小斗池可蓄水,埕面的一半是用泥土填成的,埕下边是鸟髻主峰的万丈深壑,地势极其险峻……

墓坐东朝西,即坐乙山兼卯山(吉星3粒),朝辛山兼酉山(吉星3粒)。在墓的左侧(俗称龙方)置后土地爷(福神)位,坐南朝北,即坐丁山兼午山(吉星2粒),朝癸山兼子山(吉星5粒)。福神石碑的正中点刚好与鸟髻主峰的中点连成一直线,照行内人讲,像这样的坐向,灵气可持续千年,是要有一定地位的人才能这么建的。

对此,雷弯山教授也进一步佐证说,当初他们登上凤凰山主峰并考察这座古墓的时候,上山的路是山民牧牛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且不到半山腰,路就已完全被丛棘掩盖。为一睹传说中的祖墓,他们恳请村民硬是用砍刀砍伐出一条小径来。在山上,他们对古墓进行实地探测后提出了一些猜想:一是该墓年代久远且属无主坟。二是根据对墓地的实地探测,基本可推断墓主应该是在这里发生意外事故致死,随后其家人便在此就地造坟将其埋葬;而从墓的规模来看,当时是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的,证明墓主生前是深受子孙敬重的人。三是墓的坐向及周围四至的地名,与畲族族谱关于忠勇王墓的记载亦极为相似或巧合。

对于这样一座古墓的发现和勘探,无论在畲民内部还是对畲族研究专家,无疑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到广东潮州凤凰山寻根问祖的热潮。1982年,中央民族大学施联珠教授撰写的《广东潮州凤凰山区畲族情况调查》就曾这样言及:凤凰山上有一口祖坟,疑即驸王墓,其“中间有一石碑”,“两旁有石旗杆,中间仅容一条牛通过”,“据万峰山林场当时有位60多岁的老人韦岽说,他小时候放牛亲眼见过此墓,‘但近一两年去找,因时隔已久,说不清在哪里,没有找到’”。

但是这座祖墓就像雷弯山教授他们的猜测,它是否就是畲族人真正的祖墓——忠勇王墓?显然这个猜测迄今为止,在学术上仍然缺乏足够的证据,那么它与畲族族谱一再说凤凰山上还有一个畲族人共同的祖祠,“门庭竖以石柱,四周缭以墉垣,盘基巩固,结构绵深,丑山未向(即坐东北向西南),计二十四丈,横一十八丈,始奕乎伟观也”一样,如今只是忠勇王后裔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罢了?

现在,凤凰山早已成为远近闻名的风景名胜区,山色秀丽,凤凰单枞茶亦香飘千里,每天迎来送往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而我作为一名忠勇王的后裔,与许多畲族子孙一样,怀着对忠勇王和三公主无比崇敬的心情从福建一路寻来,终于来到凤凰山。因当时天气的原因,未能如愿登上主峰“凤鸟髻”,在传说中的祖墓“忠勇王墓”前献上一炷迟来的香火,心中未免隐隐遗憾。但雷弯山教授却手指远方,告诉我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实际是“凤鸟髻”的侧身,山上的那座祖墓就在“大冠”之下,它的前面是韩江,右侧是悬崖,左侧却有两块巨石,形成一片天然的大平台,站在平台上,隔着脚下的层层茶林,就可以远远眺望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了。

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有一群人,分别代表着盘、蓝、雷、钟四姓,他们与我一样来自福建,身着美丽的畲族盛装。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到凤凰山,除了寻亲访祖外,我们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为即将成立的福建畲族商会,取回一坯来自祖山凤凰山上的土……

畲族始祖忠勇王,凤凰山畲族称其为“护王”或“驸王”,闽东、浙南畲族称为“龙麒”“盘护”或“高皇”;江西畲族称为“槃瓠”或“龙麒”,安徽畲族称为“龙猛”,而全国畲族祖歌《高皇歌》则统一称为“龙麒”。见石中坚、雷楠《畲族祖地文化新探》,甘肃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页。关于畲族始祖忠勇王的神话传说故事,今多数学者倾向认为是“耕山为业,狩猎为生”的畲族先民的图腾文化。

传说畲族始祖忠勇王在凤凰山上定居后,曾上茅山学法。畲族传师学师,又叫“做醮”,它是畲族人为纪念先祖而举行的一种成人礼。相传畲族人到16周岁以后,便意味着成年了,只有做过传师学师仪式,才可取得法名,称为“红身”“赤身”,否则为“白身”。该仪式多在冬季进行,法器有本家族始祖的香炉、祖簿、笏板、龙角、龙刀、铃钟和祖图;主要内容有:一是迎神、拜神、告神,二是主持法师(“东道主”)带领“弟子”(学师者)学法,仪式性地重演始祖上茅山学法克服重重困难的故事情节。传师学师完毕,用红布条写上学师者法名和学师日期,系于祖杖上。该仪式主要流传于旧时浙南,闽东、粤东略有差异。由于传师学师整个过程要花很多人力财力,所以自明清以来,许多地方便不再举行这种仪式。现闽东已无这种习俗遗存,一些地方甚至连简单的“成丁礼”都不再做了。

详见本书《五缘·丢失的“蛮獠”》一章。

石中坚、雷楠:《畲族祖地文化新探》,甘肃民族出版社2010年12月版,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