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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萧炳正 | 发布时间:2017-09-28 20:26:06 | 字数:15685

显武夫妻俩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日子一晃就到了满月。这天下午,显武夫妇送走来萧家吃“满月”酒的娘家人,回到屋里想躺下休息片刻,听到屋外传来长工福根的喊声:“各房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老太爷传话,申时三刻请各位往中和厅,他老人家有事吩咐。”

显武听到爷爷要在中和厅发话,顾不得休息,忙拉起儒子的手,急匆匆地走出屋子。

中和厅里萧家的主人、佣人,齐齐地站成一排,等候萧老太爷的到来。佣人知道来这里无关他们的事,只是凑分热闹罢了,便在厅里轻松地说着笑话。唯有萧家的主人们诚惶诚恐,表情不一,心里都在猜想老太爷要发什么话。

不一会儿,萧老太爷来了。他身着长衫马褂,头戴礼帽,表情凝重地坐到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呷了一口茶,扫视了一下大厅里的人,说:“萧家自从始祖调元公来汀州任知州,逾二十世,凡子孙于朝于家,皆能尽忠尽孝,其妇辈亦能勤俭贞洁。家门沧桑起伏,几起几落,但先祖们兴不自满,败不自暴,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儒子没经历过如此严肃庄重的场面,见萧老太爷一脸威严地说起家史,心里不免紧张害怕,不自觉地将身子紧挨着显武。

萧老太爷话锋一转:“昔日家父庭训:‘子孙不孝不肖,父之过。’今日看来的确如此。”他两眼流下哀伤的泪水,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又说:“父亲单传我,我生下你们三兄弟,大儿子去世多年,就不提他了。玉田能坚持操守,难能可贵,可嘉可钦。二儿子不务正业,整天玩戏子,抽大烟,上青楼,打纸牌,可谓是五毒俱全哪!年纪这么大了,在萧家不给年轻人做榜样,老不自爱,实在令人痛心。”他说得激动,口水呛了喉咙,接连咳嗽。儒子走过去,想给他捶背,萧老太爷摆手,示意不用。

萧老太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继曾,二儿子继孟,三儿子继朱。他希望三个儿子都能像曾子、孟子、朱子那样,传承儒家思想,信奉仁义礼智信。他说的二儿子就是继孟,也就是石芹的丈夫。

继孟站在一旁,嘴里叼着一根烟,仰头斜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萧老太爷对继孟的所作所为颇为不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满腹悲哀地接着说:“这个家,我本可以撒手不管,可是谁人能撑起这个家?家里管吃管喝,人情应酬的事,还得落在我这把老骨头的肩上。唉!大儿作古,二儿不争气,三儿带着媳妇去广州做生意,我不让他们去,他们偏要去,结果命丧他乡。”他说起显武的父亲,老泪纵横,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儒子不知萧家如此沉重的家史,见萧老太爷泪流满面,心里替他难过万分。

萧老太爷突然站起身,指着在场的人,激动地说:“别人都说我子孙满堂,有福气,可是我福气在哪里呀?今日的家门,我是苦苦支撑着哪!如今我老了,要管偌大的家实在力不从心……你们看看这个家,是分了好呢,还是另选一位贤惠的人来主持这个大家庭好?”说着,瞟了一眼儒子。儒子不懂萧老太爷为何把目光投向自己,便低下头,不敢正视萧老太爷。

萧老太爷唠叨了半天,才切入今天主题。大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连呼吸的鼻息声都能听见。也许大家在揣摩萧老太爷说的话,不想轻易地表态,只有继孟嘴里发出嘀咕声:“要分就分,哼!这个家还是分的好,免得我在家受气。儿子不像儿子,父亲不像父亲的。”石芹怕萧老太爷听见丈夫的牢骚,急得用力踩下继孟的脚。继孟被踩得龇牙咧嘴,抬起脚用手摸了摸,然后狠狠地瞪了石芹一眼。

继孟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发作,只好恼怒地选择离开。他刚要走出大厅,梁上的燕子窝飞出一只雏燕,喳喳喳喳地翘起尾巴朝他头上拉下白灰色粪粒。他摸着又脏又臭的粪便,抬起头愤怒地望了望燕子,不小心被脚下小板凳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他拿起板凳,要砸燕子窝,犹豫了一下,狠狠砸向天井,扬长而去。长工婢女们看他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儒子没笑,她想去天井把板凳捡起,显武拉住她的手不让捡。

望着继孟离去的背影,萧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指向继孟的手停在半空中放不下来。儒子赶紧上前,将萧老太爷的手放回膝盖,又端着茶送到他嘴边,劝着他喝茶消消气。萧老太爷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抖着胡子大骂继孟:“这个活不到老的畜生,气死我啦!”

石芹见此情景,心里十分难过。她侧过身猛地跪在萧老太爷的脚下,哭着说:“老爷,您得保重身体,别生气啊!他不争气,您就为他省心些好了。”

萧老太爷弯下腰,双手扶起石芹,闭着眼睛痛苦地摇头。儒子也在一旁安慰起萧老太爷:“爷爷您别生气,我们会好好孝顺您的。”

“这逆子,气死我了,算是我白生他养他了。”面对继孟,萧老太爷显得十分无奈。他稍稍安稳了一下情绪,又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他举着账本,扫视了一下大家,说:“树枝大了要分杈,兄弟大了要分家,这是常理哩!我这几天清理了一下家产,黎背村有一百多担谷田,每年可以收四十多石谷子,三房人吃饭基本没问题。玉春纸行生意往来,有欠有赊,借贷相减下来,账目上还有五千三百六十四元零二毫银子。这些账算给你们听,你们大家看着办吧。”

萧老太爷见没人吭声,点名叫玉田和石芹表态。石芹是乡下嫁到萧家的,她在萧家是吃闲饭的人,说话没有多少分量。丈夫又不争气,不表态不行,她只好先开口:“老太爷,我看这个家,除了我家不争气的他,其余的人,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您老心明眼亮,看得出大家和和睦睦,相亲相敬。我看,这个家暂时就不要分吧?”

玉田见弟媳妇表态了,也不甘落后地附和:“是呀!是呀!还是老爷多操心吧!我的男人过世多年,身边只有女儿珍珍一人,如果这家分了,我不知如何过呢!”玉田是萧家的童养媳,她在萧家待的时间最长,为人也有公心,只是没有文化。她一般不爱说话,但说起话来,往往一言九鼎,地位仅次于萧老太爷。

玉田和石芹都表了态后,萧老太爷清了清嗓子,说:“这样吧!我老了,管理家务事,我的确不行了。假如这个家不分的话……”他说到一半时,目光停留在儒子身上,儒子也似乎从他的眼光中读到什么,“儒子嫁来萧家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察她。三朝那天,我特意将一把扫帚放到葡萄架下过道上,大家出出入入,熟视无睹,只有儒子见到后将它拿走。前几天的早上,我又故意将几个银毫子偷偷地放在儒子的屋门外,她捡到后没放到自己的兜肚里,如数上交给了我。”儒子受到老太爷表扬,心中几分得意,她跟显武扮了个鬼相,又吐了吐舌头。显武听爷爷说起儒子捡扫帚的事,好似爷爷给自己脸上重重地甩了一个耳光。他自愧不如儒子老成稳重,脸霎时红了起来。

“在我看来孙媳妇有文化,有教养,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女人。她在丘家是个好闺女,在萧家是个好媳妇哩!我想,让她管萧家二十几号人是不成问题的。”老太爷说着,朝在场的人瞥了一眼,“今天我不搞专制,也赶一回新潮,开个家庭民主会。大家说说,推举儒子来管这个家好不好?”

儒子觉得萧老太爷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她睁大眼睛,看他一脸的严肃,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场的人各怀心事,只有玉田与世无争,对她来讲,谁当家都无所谓。萧老太爷刚说完,她就马上表态:“老太爷看中的人,准没错,我没意见。”倒是石芹很不服气,认为这家要轮也得轮到玉田大嫂当,儒子刚入萧家大门,根本没有资格当管家。她扯着玉田的衣角悄悄地说:“老太爷犯糊涂了,堂堂的大管家怎会轮到这黄毛丫头身上。俗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下可好了,这辈子大嫂是做不成‘婆婆’啦!”

玉田早已心静如水,她反过来劝起石芹:“老太爷看中了的事,自然有老太爷的主张,凡事想开些,何必生闷气呢!我们做萧家老媳妇的,还是多吃饭、少说话为好。”

石芹不服也得服,萧老太爷说出的话,她怎奈何得了。她心中有气,又不能发作,就故意把手指放到嘴里,歪头偏耳,把指甲咬得“咔咔”响,权当没听到。

萧老太爷这个决定,让儒子感到太意外了。她赶忙推辞:“不行不行!要轮也轮不到我的份儿上,这里的长辈,哪个不比我好比我行呢!我丘儒子在长辈面前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哪能管得了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爷爷你就别难为我了。”儒子跟萧老太爷极力推辞。

萧老太爷在众人面前开会讨论管家事情,只是过过黄道而已,表面看是民主推举,实际上,他心里早有定案。他要把管家的钥匙交给儒子,哪容得孙媳妇的推辞与别人的反对。他态度坚决地说:“既然大房、二房没意见,就这么定了。”说完,背着手离开了大厅。

儒子不想当管家,欲追萧老太爷,让他改变主意,被显武一把拉住了手。儒子回过身,怒视着显武,扯开他的手,往自己屋子走去。显武紧跟在后面,喊道:“儒子,你听我说。”儒子就是不理他。

儒子生气地回到屋子,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想听显武的劝说。

在萧老太爷面前,显武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所以,他不敢去劝爷爷改变主意,两个伯娓他更说不上话。这样一来,他就成了两头都不沾席的驼背老头。他呆呆地站在床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十分为难。

儒子不当这个家,萧老太爷也没再提起。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她一颗紧张的心又轻松了起来。她整天跟显武吟诗赋词,游览誉园春光,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一天早上,竹秀来到儒子屋子里,殷勤地说:“少奶奶,誉园的李树开得好盛哩!满树都白花花的,非常漂亮,你去看看吧?”

儒子一听说李树花开满枝头,穿上红外衣,就拉上显武往誉园跑。

两人来到誉园,儒子望着满园白花花的李树,情不自禁地奔向李树,绕着每棵树旋转,大红外衣在白茫茫的花丛中飘动,像是白云丛中吐露出火红的太阳,绚丽辉煌。

儒子陶醉在连空气也沾满花香的春光里,仿佛要把自己置身于花的世界中。显武盘腿坐在李树下,见媳妇陶醉在花香弥漫的春光里,心中涌起诗情:“丽人笑来春风至,满园春光增三分呐!”

儒子穿梭于李树间,跑累了,喘着气靠在假山小憩,见丈夫的蓝色长衫上沾了不少白花瓣,脱口而出:“李白树下青衫客。”显武见儒子身姿优雅,也即兴附和一句:“石碧岩前红袖人。”

李白树下青衫客,石碧岩前红袖人。儒子出口成章,能出这么好的上联,显武从草地上站起,边拍手边走到儒子面前,直夸她:“好好好!媳妇出得好,我对得绝。哈哈哈!儒子文采不输易安居士。”

两人在誉园玩得正酣,福根跑进,对着他们高喊:“少爷、少奶奶,老太爷找你们有事,请你们马上前往思贤斋。”一听爷爷找他们有事,两人不敢再玩,一路牵着手向思贤斋跑去。

他们来到思贤斋。萧老太爷手里拿着《增广贤文》,对他们说:“人生有三大喜,三大悲,三大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异乡逢故友,这三大喜,我都经历过。我也遇上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三大悲。至于杀父之仇,夺妻之仇,谋财之仇,我倒是还没经历过,这辈子也经历不上了。”萧老太爷感慨万千,似乎要对自己的一生做个总结。显武和儒子不知所以然,茫然地望着萧老太爷布满愁云的脸,心中思忖着不知他老人家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萧老太爷把话停了下来,端起水烟筒,深深吸了口烟,扯到管家的话题上。他十分动情地对儒子说:“儒子呀!爷爷真老了,黄土埋到脖子上了。唉!要是哪天我合上了眼,这个家哪天就散了,我会死不瞑目呀!”说着说着,眼角就飘起了泪花。

萧老太爷的悲怆之语,饱含无助和无奈的感伤。显武了解爷爷,他是个生性好强、从不弯腰做人的硬汉子。显武想安慰爷爷,又找不到安慰爷爷的话语。

萧老太爷长叹一口气,继续跟儒子说:“唉!这个家,有文化的人都是书呆子,没文化的人连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只有你识文识墨,写打划算样样都行,可以为我分忧哪!”儒子见萧老太爷大吐苦水,很是同情他。但是她想,这么大的家要自己来管理,自己的确没有这个信心和勇气。这个管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思想斗争激烈,内心充满了矛盾。

萧老太爷望着儒子,眼睛里流露出期待的目光,他恳切地说:“我看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了。你协助我管这个家,我主外,你主内。凡是外面的人情世故应酬什么的,还是由我这把老骨头来管,家务的事就得由你去管了,做不了主的,可以跟我商量。要是谁不听你的话,你只管跟我说,我会处置他们。”就这样,儒子在萧老太爷的恳求下,走马上任,当起了萧家的管家婆。

转眼间,就是萧家清明祭祖的时候了。这是萧家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动,从清明开始,宗亲从祠堂祭祖到立夏义冢祭醮止,整个祭祀活动大约要持续二十来天。祭祀祠堂是萧家重中之重的活动,宗亲们要在祠堂里活动三天。除了要举行祭祀仪式,还要请鼓手吹打三天的鼓乐,还要请戏班子每天早中晚唱上三台大戏。

头一遭就遇上这繁杂的事,儒子心里非常矛盾和焦灼。她是一个好强的人,既想展示自己的能力,又怕事情办不妥。她的思虑不是没有道理,她要是把这场事搞砸了,势必会影响她在萧家的地位和威信。

清明节愈来愈近,儒子的心愈来愈紧张,老是提心吊胆,担心把事情办砸。萧老太爷虽然表态这事办得好坏与她无关,可她心里还是很有压力。想来想去,她觉得必须请玉田和石芹两位伯娓出来帮忙。

儒子来到石芹屋里,石芹正要躺下睡午觉。石芹见儒子进来,把脸撇开,装着没看见她。

“二伯娓,清明节快到了,萧家的规矩我都不懂,您老得多指点,多帮忙啊!”儒子来到石芹身边,坐在床沿上,非常谦恭地跟石芹请教。

“哟!大管家咋地求起我来啦!我可是没拿过毛笔、喝过墨水的人,肚里没文才,怎帮得上你大管家的忙?”石芹转过脸斜着眼,冲着儒子冷嘲热讽。

儒子不知道石芹为自己当管家的事闹情绪,听了石芹酸言酸语,才醒悟过来,原来二伯娓不服自己当管家哩!儒子心里有了底,也就将计就计哄起石芹来:“二伯娓,论资历、论本事都应该你来管这个家。爷爷让我管家,还真是捉牛上树哩!”

“酱油和鸡屎,一个香一个臭,我哪能和你比哩!你是萧家新媳妇,新掌门人,怎用得上我这个过来人?”儒子如蜜的恭维话,石芹听了心里非常受用,只是嘴巴还不饶人,说话依然尖酸刻薄。

儒子认为怒拳不打笑面人,自己只要谦恭低调,多说些好话,二伯娓的心总会软下来。她挨着石芹身子,握着石芹的手,继续给石芹灌迷魂汤:“二伯娓笑话我不是?我是冬笋刚出土,还不知天高地厚,哪像您高山上的老松树,经风雨见世面,老成持重。”

“那是。我嫁来萧家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哩!我刚来萧家时,也冲得很,好出风头,吃了长辈们不少苦头。如今年纪大了,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石芹听得舒服,更倚老卖老地教育起儒子。

“二伯娓,您是萧家的一把尺、一杆秤。做侄媳妇的往后哪里做得不对,还得请你指教啊!”儒子见石芹有所心动,便顺着她的话央求她,让她听着高兴。

“指教说不上,不过,我这人脾气性格你还不太懂,遇事看不惯就要说哩!”石芹不再那么尖酸刻薄了。石芹是“老虎”的性子,捋得顺毛,捋不得逆毛的。儒子顺着石芹脾气,左一个二伯娓,右一个二伯娓,喊得石芹心花怒放。

石芹被儒子喊得高兴起来,对儒子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她觉得儒子聪明伶俐,为人谦恭,做事稳重,未来是个好管家。她猛地从床上起来,一把拉住儒子的手,笑呵呵地点着头。这样,石芹算是答应了协助儒子料理清明节祭祀的事。

清明节这一天,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儒子起了个大早,挑了件得体的衣服穿上,撑着绘有牡丹花的油纸伞,在显武陪同下走出萧家大院。两人沿着萧家街,穿过七星桥,拐进店头街,很快来到萧家祠堂。

萧家祠堂,次第有序,恢宏壮观。祠堂正门外有一座门楼,门楼因朝正南方,取名“丁盛楼”。门楼屋顶是用琉璃制作的双龙戏珠,屋檐木板上镂刻着飞禽走兽,屋面是金黄琉璃瓦盖的。门楼外两旁墙上刻着麒麟和花鹿的石雕浮像,门楼旁趴在石墩上的两头石狮子要比萧家大院的高大威猛得多。门楼前,一块可容纳几百人的草坪上种着石榴花、紫荆花和芙蓉花。坪前有一口三亩多地的大池塘,池塘中养有菱角和荷花。池塘旁一棵老柳树,枝条垂在池水里,春风一吹,泛起阵阵涟漪。坪子的左上方,有一座戏楼,专供萧家人婚丧喜庆演戏用。

祠堂大厅布置得庄严肃穆。大厅神龛上摆着一个直径足有两尺大的铜香炉,香炉插满了红柱香,整个大厅烟雾缭绕,白茫茫一片。香炉两边点着高大的蜡烛,流着红红的泪。神龛下方的供桌上,摆满了用米果捏成的桃子、李子、梅子等不同形状的素果。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中央供桌上摆着一溜的全牛、全羊和全猪三牲,这是给祠堂打花后放在这儿的祭品。三牲的背上插着屠刀,血淋淋的,看起来极其恐怖。

儒子站在祠堂外,抬头望着“八叶名臣第,五经学士家”的楷体门楹,向显武啧啧赞道:“哇!我们的家风是皇帝御书呀!”

“那是,想当年,我们家族也是非常显赫的。”显武仰着头,不无自豪地对儒子说。

“呵呵!你也别得意!祖宗功德又不是你的。要是你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那才是本事呢!”儒子话里有话,心中对显武的将来有所期待。

“建功立业有什么难,只怕你不让我出去闯呢!我要是出外闯荡几年,照样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显武吹嘘道。“吹!吹!吹!你尽管吹吧!反正吹牛不要本钱。”儒子说着,丢开显武独自走进祠堂,显武紧追其后,高喊:“等等我,等等我。”

祭祀时辰到了。祠堂外一列手持火铳的年轻人朝天空扣动扳机,祠堂四周顷刻回荡起“轰轰轰”的铳鸣声,随后萧家长工赤牯拿着香点燃盘绕在竹竿上的鞭炮。不一会儿,大厅里开始传出礼生为萧老太爷唱上的祭文声:“维民国××年,四月五日,裔孙子庭谨以德禽醴酒之仪,致祭于……公陟降兮,鉴我微衷。伏维尚飨。”萧老太爷辈分高,在萧家又有名望,是第一位主祭人。他双腿跪在圆圆的稻草垫子上,额头贴在地面上,十分虔诚地将笨拙的身子趴在地上,任由礼生使唤。

祠堂内一片繁忙,男人在大厅里忙着祭祀,女人们在后厅紧张有序地分发米果,族里的几个媳妇按照儒子报出宗亲男丁的名字分发米果。石芹则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监督分发米果的人,以防有人弄虚作假。来领米果的女人特别多,石芹怕有人顺手牵羊,多拿米果。

按萧家的规矩,米果只有男丁享受,女人是没有资格享受这一待遇的。远房郑六伯娓小童养媳长金来到祠堂,站在后厅,可怜巴巴地看着宗亲们拿米果回家。

郑六伯娓早年丧夫,前几年,儿子又溺水而死,只留下这个童养媳。她家很穷,青黄不接的季节,无米下锅,靠挖野菜过日子。儒子见长金瘦得皮包骨,菜色的脸上毫无血气,只有一双眼睛能透露出一点光亮,她不无同情地问起石芹:

“这女孩是谁家的?”石芹不屑地说:“这是郑妹哩的童养媳长金。这郑妹哩,命硬哩!她克了老公又克子,留下这个等郎妹,小小年纪又等着守寡哩!”儒子听了介绍,心头一颤,对长金顿生悲悯之心。

分米果现场,人群十分拥挤,萧家女人们争先恐后,都想早点拿到米果。儒子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再想郑妹哩婆媳悲惨的命运。

这时,长金挤进人群,趁人不备拿起一根米果,塞进腰带就走。石芹发现了,喊着她的名字,逼她把米果拿回来。长金听到石芹喊声,羞得无地自容,站在原地,不敢挪动脚步。儒子止住石芹,说长金还是个孩子。儒子非常怜悯长金,顺手拿起两根米果塞到她手里,摸着她的小脸说:“给你婆婆吃啊!”长金朝儒子深深地鞠躬后,迅速跑出萧家祠堂。儒子望着长金步履蹒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背影渐渐远去,心里一阵酸楚。她觉得这世间太不公平,为什么有些人家衣食无忧,有些人家会如此贫困潦倒。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容忍她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你会害她一辈子的。”石芹站在身后抱怨儒子。

“怎么会呢?二伯娓,你说得严重了。小孩子饿了拿点吃的,何必跟她计较。”儒子转过身笑着对石芹说。

“穷,穷就可以偷偷摸摸?穷就可以不要廉耻?我告诉你,你这是袒护、鼓励长金偷盗。”石芹咄咄逼人,对长金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对儒子更是不满。

“可怜的孩子拿根米果,算不了什么。我们应该怜悯她,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剥人家的面皮。”儒子不认石芹这个理,觉得二伯娓对事过于认真,缺少人情味。

“好好好!你是管家婆,你是好人,你有同情心。你说的金科玉律,是万岁爷的圣旨。我是坏人,算我胡说八道。”石芹拍着桌案子,跺着脚,愤愤地离开了祠堂。

这事被萧老太爷知道了,他把儒子与石芹找来,当着石芹的面,翘起大拇指夸奖儒子:“偷吃不算贼哩!童心无邪,童心无邪呀!对小女孩不必认真,孙媳妇你做得对哩!”萧老太爷话里流露出对儒子临机处事及判断是非能力的赞叹和欣赏。

儒子得到萧老太爷的赞赏,石芹极不服气,对儒子更加不满和怨恨,认为儒子是假仁慈,好出风头,邀功争赏。

儒子觉得自己作为晚辈,惹二伯娓生气实在不该,想跟石芹道歉。石芹翻着眼皮,白着眼珠子,朝儒子丢话:“媳妇做出婆婆相,茅尖刚出土,就想刺人。哼,还嫩呢!”

儒子回到屋内,扑在显武的怀里哭诉:“做你们家的媳妇真难!”“儒子,二伯娓是个雷公嘴豆腐心的人,别往心里记啊!”显武拍着儒子的脊背,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哼!跟她好得成,老虎可以当马骑。”儒子翘起嘴,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你的孝心对待二伯娓,绝对能把她当马骑。”显武一只手搂着儒子,另一只手替儒子抹去眼角的泪花。

毛毛雨整整下了一天,到了夜晚,烟消云散,天空一片晴朗。弯弯的月亮斜斜地挂在萧家誉园上空,洒下的银辉把誉园照得如水洗了一般,十分明亮静谧。石芹因与儒子生气,想趁着月色进誉园观赏这两天刚盛开的海棠花,以消除心中的烦恼。她走进誉园,正抬头欣赏树上一簇簇的粉红海棠花,突然听见假山背后一对男女打闹的嬉笑声。石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借着月光,见长工赤牯与婢女竹秀在假山附近的草坪里打滚嬉闹。“不要脸的狗男女,竟敢在这做龌龊事。”石芹冲上前去,用手指羞着脸,大骂赤牯与竹秀,将心里的闷气,全撒在赤牯和竹秀身上。

石芹突如其来地站在他们面前,令竹秀臊得脖子都红了。倒是赤牯嬉皮笑脸,没有一点害羞,“我和竹秀在捉草唧呢!唧唧唧。哦!草唧不知跑哪儿去了。”赤牯低头弓腰,学着蟋蟀的声音,在草丛里扒着草,装模作样地找蟋蟀。

“不要脸的贱人,在萧家花园做了龌龊事,还糊弄我。哼!看我怎样收拾你们。”石芹骂完一通,气冲冲地离开他们,跑到萧老太爷的思贤斋告状去了。

“老太爷,不得了啦!赤牯和竹秀在誉园胡闹啦!”石芹人未进思贤斋,就隔门大喊大叫。

萧老太爷正在思贤斋跟儒子说事,听到石芹说起赤牯和竹秀在誉园做男女苟且之事,气得瞪眼睛吹胡子。

“老爷,您别生气啊!这事我看是不是让儒子来处置他们?”石芹趁机向萧老太爷提议让儒子处置赤牯和竹秀,目的是要向儒子发难。

萧老太爷从鼻孔里“唔”出一声,算是同意石芹的看法。“嗯!赤牯和竹秀在誉园做苟且之事。你是萧家的新掌门人,看看如何处置这两个有伤风化的人。”萧老太爷把目光投向儒子,想听听她的看法。

哪个男人不钟情,哪个女人不怀春。男女恋爱,在儒子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十分同情赤牯与竹秀,觉得年轻人理应有恋爱的权利。现在是民国时期了,不应抱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迂腐思想。她的感情天平明显倾向于赤牯和竹秀,但面对萧老太爷这种老派人士,又不得不考虑他的接受程度。她觉得这事情实在不好处理,宽大他们,石芹会拼命反对,萧老太爷也绝不会答应;要是违心处理,自己又有所不愿。她不想接过这个烫山芋,于是向萧老太爷推辞:“爷爷,我刚踏入萧家门槛,不懂萧家的家规家法,还是您老人家做主吧!”

石芹想借整治赤牯和竹秀来整治儒子,以解心头之恨,巴不得儒子处置不好,闹出笑话。她站在一旁,脸上时不时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她认为自己这招一箭双雕,既维护了萧家的门风,又给儒子出了一道难题。她想到这儿,内心充满快感和愉悦!“萧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快出主意呀!别把老爷气病了。”她站在萧老太爷身边,催促儒子快拿主意。“赤牯风华正茂,竹秀情窦初开,两人在花园嬉戏,我觉得没伤大雅,更没伤风败俗。”儒子还是大胆地发表了自己意见。

萧老太爷起初觉得儒子说得不可理喻,后来觉得她有主见,不人云亦云,敢于发表自己的看法。他颇为欣赏儒子的处事风格和认知态度,但他没有表露出内心的看法。“依你看怎么处置才妥?”他想进一步考察孙媳妇的治家能力。

儒子望着萧老太爷严厉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慈祥,觉得他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依我看,权当没这回事,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什么?你要姑息养奸?老太爷您听听,这话亏她也说得出口。”石芹要借题发挥整儒子,听到儒子说出有违传统伦理的言论,把嘴都气歪了,“像这样有败门风的事,只能把赤牯和竹秀赶出萧家,以正家风。老爷您说是不是?”她想一箭双雕,既整儒子又讨好萧老太爷。

“哦!你说说,有什么理由可以宽恕他们?”萧老太爷根本不理睬石芹的建议,只想听儒子的看法。

“赤牯和竹秀本没有做卑鄙下流的事,只是嘻笑打闹罢了。要是非得把他们驱赶出萧家,外面的人知道了,反而以为萧家的人真做了有伤风化的事,这才真会被人笑话,更有辱您几十年苦心调教出来的书香门风。”儒子说得有理有据,萧老太爷听得频频点头。

萧老太爷既想维护家族的传统伦理,又考虑到维护儒子当家的权威,于是采取折中的办法,他说:“赤牯打二十大板,竹秀罚跪一天。”萧老太爷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处罚决定。儒子知道这是他对赤牯和竹秀最轻的处置了,也就不再与他争辩,唯有石芹还在不停地嚷着要将赤牯和竹秀赶出萧家大门。

当天晚上,萧家上上下下的人,来到大厅看赤牯受家法。赤牯光着上身被捆绑在长凳板上,接受处罚。执法的人是福根,福根与赤牯情同手足,实在不忍下手鞭笞自己的兄弟。他颤颤巍巍地拿起皮鞭,额头与手心都渗出不少的汗。萧老太爷催促福根动手,福根含泪对赤牯说:“兄弟,你忍受些吧!我对不起你啦,别怨恨我啊!”他说着,闭起眼扬起皮鞭,朝赤牯屁股打去。福根打着打着,泪流满面。儒子看不过去,中途离开了大厅。

赤牯被打得不轻,卧床不起。儒子心里有些难过,认为年轻人应该有恋爱的权利,萧家不应该干涉他们的自由,更不应该使用酷刑惩处他们。她想去安慰赤牯,又觉得自己不便去。她要显武拿几个银毫子去看看赤牯,让赤牯买些补品补养身体。显武不愿意去,他放不下主人的架子,觉得自己是主人,哪有去看下人的道理。儒子抱怨显武没有一点同情心,在她看来即便是家里的牲畜被打了,也会感到心疼。

“主人去看望下人,这岂不是‘山上拜山下’乱了伦理?”显武套用了一句客家俗语,以表达自己不去看望赤牯的理由。

“主人下人都是人,只不过人家投错了胎,落入贫贱人家罢了。今生若不积德行善,下辈子也许轮到我们做下人呢!”儒子充满人情味的话语,让显武深深感到媳妇是个厚道女人。

显武听从了儒子,带了几个银毫子,偷偷地来到赤牯的住处。他站在赤牯床边,见赤牯痛得直咬着牙,很是同情赤牯的遭遇。

赤牯非常怨恨萧家的人,他不但不领显武的情,还对显武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显武站在那儿颇为尴尬,他胡乱地说了些安慰的话后,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毫子递给赤牯。赤牯坚决不要,他认为显武来看自己是假慈悲,根本不怀好意。在赤牯眼里萧家的人都是冷酷无情、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显武不敢在此久留,他怕被人发现后告诉爷爷,他冷脸对赤牯说:“这是少奶奶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吧!处罚你,她也是身不由己,希望你不要记恨她。”说完,把毫子放在赤牯的床头,匆匆走出房间。

赤牯不相信萧家有好人,从床上挣扎起来,要把银毫子扔出门外,正碰上福根进屋。福根问赤牯:“想做什么?”赤牯拿着银毫子,告诉福根:“刚才大少奶奶让大少爷来看我,还送来银毫子。我不要他们的臭钱,他们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心!”

福根把赤牯扶回床上,劝他道:“大少奶奶是个好人,不像其他女人,狗眼看人低。”福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纠正:“不像其他女人那么势利眼。”

赤牯还是不太相信萧家有好人,也不相信儒子是个好人。福根见赤牯不相信,便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告诉你,那天晚上给你的膏药和伤药,都是萧家少奶奶出钱给买的,她还吩咐我多关照你哩!”

福根这么一说,赤牯心里顿生感动,眼角立马湿润起来:“哦!萧家少奶奶真是好人哪!”他想从床上起来,去给儒子磕头。福根按住赤牯,说:“别动,等你伤好了,再谢也不迟。”赤牯被打伤没流眼泪,听到福根说儒子对他的关心照顾,竟然泪流满面。

赤牯把伤养好后,决心要离开令他羞辱、令他伤心的萧家。他是卖身到这儿做苦力的长工,要离开萧家只能选择逃走。这天晚上,他来到竹秀的屋子里,希望竹秀和他一起远走高飞。竹秀不同意,她说:“少奶奶对我们不薄,我们不应该选择逃走。”不管竹秀怎么挽留,赤牯执意要走。

赤牯最恨的人是石芹,决定临走前报复一下她。凌晨时分,赤牯趁天还没亮,来到石芹的屋外,他见四周没人,便蹲下身子,在石芹门槛下拉了一堆臭气难闻的大便。他还感到不解恨,又对着门啐了几口口水。他又来到儒子的屋门外,朝里边磕了三个头,心里暗暗地说:“少奶奶,赤牯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石芹每天都有一大早出大院走动的习惯,今天也不例外。她抬脚跨出屋门,就一脚踩到赤牯的大便上。她起初还不知道是人粪,只觉得踩了软软的一堆东西,后来嗅到一股臭气,方知被人作弄。“死赤牯,半世子,没好死的缺德鬼。”石芹非常恼怒,她不假思索就怀疑是赤牯干的恶作剧。

石芹骂声愈来愈响,很快惊动了萧家所有的人。大家纷纷走来,看石芹出洋相。“死赤牯,你死出来。老娘今天要和你拼了。”石芹嚷着要找赤牯算账。福根告诉石芹,赤牯已经离开萧家了。石芹见自己没有了发泄对象,一下子傻了眼,就自个儿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起来。

“二伯娓,大清早的踩着屎,好着呢!”儒子听到骂声,赶过来拉石芹起来。

“好个屁!都是你纵容死赤牯做的伤天害理的事。”石芹撇开手,把心中的怒气全撒在儒子身上。“二伯娓,‘屎带财’,吉利哩!您是过来人,您老人家一定听过这句话的。”儒子不气不恼,继续好言劝导石芹。

石芹并不买儒子的账,仍在地上撒泼打滚,寻死觅活。儒子站在石芹身边,想不出办法安慰石芹,非常尴尬。这时,玉田手拈佛珠走到石芹身边,说:“二嫂,什么事惹你生那么大的气?”

“死赤牯,拉屎在我门外,让我踩。老嫂子,我在萧家几十年,从没有人敢欺负。如今好了,上上下下的人都来欺负我。”石芹指着粪便,向玉田哭诉。

“二嫂,受得气中气,方为人上人。受这一点委屈就在地上撒泼打滚,不值!起来,起来!”玉田伸出手一把拉起石芹。石芹见玉田出来为自己打圆场,也就顺着玉田从地上站了起来。

萧家的佣人都不太喜欢石芹,都站在石芹四周看笑话。竹秀怕石芹把赤牯的事赖在自己头上,站得远远的看热闹,还是被石芹看见了。石芹把鞋子脱下,扔到竹秀跟前,命竹秀拿去洗净。竹秀闻到臭鞋很恶心,不想拿,石芹硬逼着,竹秀只好捂着鼻子掉着泪,把臭鞋拎去洗衣房。

石芹对赤牯的怨恨一直存在。赤牯不在萧家了,石芹就把仇恨全转嫁到了竹秀身上。端午节这天,石芹吃粽子咬到一粒沙子,把竹秀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扬言要竹秀赔一个金牙,她指着竹秀的鼻子说:“牙齿被沙子崩了半个,你要给我镶回一个金牙。”

镶一个金牙要好几个大洋,竹秀吓呆了,自己一个月的工钱才七八个银毫子,怎么赔得起?竹秀吓得不吃饭,也不干活,躲到房间里,整天哭泣。石芹还不解恨,又赶到她的屋里骂,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儒子看不过去,觉得石芹太蛮横无理。她不想让石芹老拿竹秀出气,就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这粽子的糯米是我淘的,粽叶是我洗的。二伯娓,您就不要为难竹秀了,要骂你就骂我吧!”石芹不信儒子,她瞪着眼睛说:“我告诉你,不要袒护这个贱人。你是管家,你是少奶奶,你怎会去做这贱活?”

儒子笑着跟石芹解释:“我这几天没事,闷得很,就常去厨房走走。昨天正好看到竹秀准备包粽子,我也想学学,就干了起来。”儒子一边说,一边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包粽子的手法。

儒子明显袒护竹秀,石芹气得牙痒痒的,真想以长辈的身份好好地训斥儒子一番。她把话说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她知道,儒子是萧老太爷疼爱的人,又是大管家。她无法对儒子发作,跺了跺脚,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回自己的厢房。

儒子不想与石芹闹僵,想跟石芹缓和关系。她来到西厢房,见石芹和衣躺在床上,就走到她床前,亲热地喊了一声:“二伯娓。”石芹把身子侧向里面,脸也不让儒子看。儒子不气不恼俯下身子,伸出手帮石芹又是捏肩又是捶腿,嘴里还不停地说:“二伯娓,大人不记小人过。您是长辈,就原谅我这个晚辈吧!竹秀被您骂了那么多,如果您还不解恨,您就狠狠地打我一顿,让我来替竹秀给您解解气。”

石芹知道儒子的心很善良,维护竹秀也是出于好心,并不是故意与自己作对。她坐了起来,捏了一下儒子的嘴角,说:“你这个鬼灵精,好人都让你做去,坏人都由我来当!”

儒子抿嘴一笑,说:“我知道二伯娓心肠好,人也好,在萧家可是值得敬的人哩!以后,我还指望您老多多关照。”

“嘿嘿!我可是口快心直的人,我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千万不要说我老糊涂哩!”石芹被儒子哄得像吃了蜜似的,一下子怒气全消。儒子见石芹开心了,心也就放了下来。她从石芹厢房退出来,忙自己的事去了。

显雄在放学回家路上,突然下雨,因没带雨伞,淋了一身雨水,不久得了伤寒。家里给他请了郎中,连服了十几帖中药,也不见好转。他躺在病榻上,身体时热时冷,几天几夜昏迷不醒。萧家的人急得团团转,萧老太爷揪心得要命,儒子夫妇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石芹瞒着萧老太爷,请来算命先生为显雄算命。算命先生是一个光眼瞎,他滚动着一双没有一点亮光的白眼珠子,拉着二胡,唱了一段后,掐着指节装模作样地推算一番,“不得了啦!少爷今年身带墓库运啊!‘后生墓库,棺材一副。’不好了,你们准备后事吧!”瞎子断定显雄病情严重,必死无疑。

算命瞎子的话,让萧家的人非常紧张。萧家人蔫头耷脑,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儒子觉得瞎子乱说话,不相信显雄会死,可又拿不出救治的办法来,倒是玉田出了个主意:“我娘家有给生病娃冲喜的习俗。我看给显雄找个媳妇冲喜吧,也许还能救活他。”玉田的主意,谁也不敢答应去做,只好禀告萧老太爷,让萧老太爷定夺。萧老太爷不信鬼神这套把戏,但爱孙子心切,也就默许了。

萧老太爷把冲喜的事交给儒子办。儒子一时犯难,不知拿什么办法来救显雄。她是读新书的人,知道所谓冲喜这一套全是乱弹琴,她绝对不信这一套把戏。可是,显雄的病不见纹丝好转,再有定盘的人遇到如此情形,也不免心里发慌。

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要死的人?更何况萧家在汀州城是有头有面的大家族,总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与显雄匹配。儒子找到玉田和石芹,希望她们能给出个主意。玉田手拈佛珠,闭上眼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外面找,恐怕很难找到。再说,在显雄生死攸关时刻,这事宜早不宜迟,我看还是在大院里找吧。”玉田说得儒子直摇头,觉得萧家根本没有合适的对象。

石芹倒没有深思熟虑,开口就提让竹秀做显雄的冲喜媳妇。她认为竹秀是最为合适的人选,除竹秀之外并没其他可能。儒子皱起眉头,还是摇头。石芹以为竹秀给显雄冲喜不般配,又补充说:“婚礼仪式偷偷地进行,对外保密,谁也不准走漏消息,待显雄病愈,再解除婚约。”

“这怎么行呢?竹秀有心上人了,我们何必为难她。还是外面找吧!”儒子觉得石芹分明是有意报复竹秀和赤牯。

“做下人的,总得为主人着想。如今显雄的魂在过火山雪山,再不把他拉回来,过了奈何桥,那就魂归西天啦!还考虑那么多干吗!”石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急事应该急办。

儒子一方面救显雄心切,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竹秀。再说,要是她不同意该怎办?要是她烈起性子,寻短见又怎办?这事让儒子头疼得要命,左右为难,定夺不下来。

石芹自告奋勇前去做竹秀的工作,结果出乎儒子意料,竹秀爽快地答应了石芹的要求:“能救活少爷的命,也算是我这辈子的造化。只是做下人的,没福气做少爷的媳妇哩!我看这样吧,少爷能救活过来,我还是当我的下人,要是少爷没了,我就终身不嫁了。”竹秀知情达理,令萧家的人十分感动,大家一致认为竹秀是个懂规矩、明事理的好姑娘。

竹秀心里明白,让她做显雄的假媳妇,是石芹和儒子矛盾的结果。赤牯曾经牵过她的手,被石芹碰见过,而儒子并没有苛责他们。正是因为石芹不服儒子当管家婆,这次才把她当作斗争的牺牲品。

竹秀与显雄同房的事,算是定了。萧老太爷即日选了个吉时,点燃一对红蜡烛,三炷檀香,将竹秀与显雄的临时婚约用红纸袋子包好后,压在神龛上的香炉底下。接着,石芹捧着红衣服代显雄与竹秀同拜了天地和祖宗,再将竹秀带进显雄的屋里,让她和显雄睡在了一起。

竹秀躺在显雄的病榻上,看着奄奄一息的显雄,内心充满了悲凉与酸楚。她八岁来到萧家伺候显雄。那时,显雄父母出远门做生意,显雄年纪还小,萧老太爷为了照顾显雄生活,将她典来萧家。显雄的吃喝拉撒睡,全由她照料,萧老太爷还要求她搬到显雄的屋里住。她与显雄在同一个屋子里住了好几年,直到显雄十三岁那年,内裤上留下精斑,她才搬出显雄屋子。两人长期相处,彼此结下深厚的感情。显雄喜欢喊竹秀姐姐,她也偷偷地应着。显雄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哭闹着要她抱,她再忙也会放下手中的活,抱一抱显雄。

竹秀正处青春期,她也渴望甜蜜的爱情,渴望美好幸福的婚姻。她埋怨赤牯不守信,独自离她而去。他们原本有约,过了今冬,待来年百花盛开的时候,赤牯会托福根往竹秀家说亲。他们也憧憬过未来的日子,赤牯耕作田地,竹秀种桑养蚕,两人男耕女织,过上美好的田园生活。如今,竹秀身边的显雄是个假丈夫,是个不结果的纸花花。

竹秀想起自己身世低微,连爱情和婚姻都得由萧家做主,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是一个善良宽厚的姑娘,她不怨恨萧家,只抱怨自己命苦。

显雄苏醒过来,并不知道睡在自己旁边的竹秀是自己的假媳妇。显雄蠕动着虚弱的身子,迷糊中闻到一股诱人的女人香。这是竹秀肌肤上散发的芳香,只有显雄才体会得到。显雄努力地睁开眼皮,借着烛光,看着睡在身旁的竹秀穿着一件红兜肚,美丽动人。他又用滚烫的手,轻轻地由上而下抚摸着竹秀润滑的肌肤,忽然感觉她的下身有所湿润。竹秀挪开显雄的手,不让他抚摸,那是女人最宝贵的、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显雄嚅动嘴唇,轻轻地喊了一声“姐”,竹秀甜甜地“嗯”着。竹秀见显雄醒来,非常高兴和激动,赶紧去告诉儒子。

显雄不该死,他躲过了一劫。他在冥冥的世界里走了一遭,又返回了人间。萧家的人闻讯,带着惊喜纷纷涌进显雄的屋子。显武和儒子来了,萧家的两位伯娓来了,萧老太爷也蹒跚着步子来了。显雄活过来,萧家的人高兴不已。萧老太爷眼里闪动着泪花,激动地对竹秀说:“竹秀,老夫谢谢你!谢谢你救活了我的孙子。”说着,心中涌起几分内疚,悔恨自己当初不该罚跪竹秀。

“算命先生半路亡,地理先生冇屋场。死瞎子,没好死的乱说话。”算命瞎子是石芹请来的人,她不敢当众骂算命先生,只能暗自在心里骂。显雄身体恢复得很快,萧家的人偷偷地把压在香炉下的秘密婚约拿出来,付之一炬,算是解除了婚姻。

竹秀救回显雄的命,这点萧家所有人都认同,但在处理她的身份问题上,萧家又出现了重大分歧。儒子认为,竹秀大情大义救显雄,虽然做的是假媳妇,但也算是萧家的人了,不应该再倒回去当婢女,起码得以萧家养女的身份对待。石芹坚决反对儒子的主张,“婢女当主子,那可是老母鸡要飞上天啦!这是绝对不容许的。”石芹对过去报复竹秀有些后悔,但对待她在萧家的地位上,绝不含糊。

两人争执不下,来到思贤斋,希望萧老太爷能做出决断,不料,萧老太爷含糊地说:“此事应从长计议。”就没有下文了。

竹秀悄悄地离开了显雄,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重新干起婢女的活计。冲喜结婚的事,好像没发生过。显雄不知道竹秀做过他的假媳妇,只觉得竹秀老躲闪自己,对自己没有了从前那种热情。

儒子觉得萧家亏待了竹秀,心里很难过。她为自己无力去冲破传统礼教的禁锢改变竹秀的命运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