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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玫瑰灰

作者:摇摇 | 发布时间:2018-03-28 13:22:29 | 字数:10924

张家明22岁那年,入选国家男排。他与队员们出征过奥运会,冉冉上升的体育明星的光环,加上1.9米高的个子,阳光帅气,他很快拥有了众多的粉丝。

一天,主场在北京的球赛结束后,一位朋友在场地外候他,身边带有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说这女孩是他妹妹的同学,是北京一所名校的大二女生,一定要用她积攒了一年的钱请他吃顿饭。女孩叫路莎,出生在一个教师之家。她留着最流行的将耳鬓两侧头发扎成两股的“小鹿纯子头”,是风靡全国的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的拥趸。

在北京饭店豪华的餐厅里,路莎看到英俊的张家明在眼前落座,激动得竟有些晕眩。她傻傻地问张家明:“你会不会小鹿纯子的‘晴空霹雳’扣球?”张家明觉得好玩,就伸出手,刮了她一下鼻子。席间,路莎要求和他单独合影,张家明笑着点头,路莎便在餐桌上把头靠到了张家明的肩上。照片定格了她如花的笑靥。

大学放暑假时,路莎听说张家明去上海比赛,就领了三个女伴去现场为他加油助威。又去上海锦江饭店大堂,苦等偶像的出现。当张家明出现的时候,四个女生一拥而上。张家明认出了她,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像老朋友似的与她点头笑笑,欣然与她们合影。当女伴们向她投来羡慕的眼神时,路莎感觉心里仿佛花开了一般。但少女情怀到底是含蓄的,她明白两人的差距,把暗恋之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春节过后,路莎随同学及其哥哥,由张家明领着去体工队玩了一趟。张家明让路莎猜他哪年在体工队当运动员,路莎猜是他16岁时,张家明很高兴,“嘿,一下就猜中了啊,”刮了路莎鼻子一下,“那时你还是个小屁孩呢。”路莎心如小鹿撞撞,但表面上她尽量表现得很正常。

路莎回北京上学后,周末,常常一个人跑到国家队的门口,躲在对面的树边,看人进进出出。但从来没有看见过张家明,但心里却因有了爱一个人的秘密而充实。

张家明考上了上海一所体院,路莎听说他离开北京后,难过了很久。对张家明的疯狂迷恋,让她不屑于结交任何一个男生。

张家明被召回体工队当男排教练。这时,已经大学毕业的路莎,被分配到电力公司工作。一天,路莎和一个客户去泉州刺桐饭店吃饭,意外地遇见了张家明。他正被两个人搀扶着,好像酒喝多了,她连忙跑到他身边喊他。她跟他们一起把他送到了房间,她跟他们说,自己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张家明很快就躺在洁白的客床上睡着了,路莎跪在床前的地毯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在她的眼里,张家明就像有着五彩羽翼的神鸟,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她想把少女的情怀奉献给他。

人有时候真的无法控制积蓄多年的感情。路莎伸出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摸他浓郁的眉、高高的鼻梁、迷人的脸庞,唇线像刀割一样分明的诱人的双唇,微微上翘的嘴角……她的神鸟啊,已经收起五彩斑斓的羽翼,从天而降,落在她一个人的面前啊。

这千载难逢的一刻只属于她,她愿把初吻献给他。她忘情地吻着他,一边狂吻,一边却哗啦啦地流了一脸的泪,她不知道,这一刻是幸福还是伤悲。

张家明迷迷糊糊之中,对路莎的热吻有了回应,他紧闭着双眼,本能地回吻了她。路莎以更疯狂的热情点燃他的热情,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路莎躺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拥抱着他,满心希望他能醒转过来,看见她。可是,他却沉沉地熟睡着。

事实上,在整个事情发生当中,他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睛,路莎心中一阵羞赧。最后,她忍住初夜的疼痛,穿上衣服,取走他的皮带,轻轻地掩上房门,走了。

一宿无眠,路莎的心中充满矛盾的痛苦,一方面,她特别希望他知道发生过的一切;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一丁点都不知道。

翌日,路莎魂不守舍,无心上班,到了中午,她赶到刺桐酒店张家明下榻的房间,想见到他时再酌情说话。但路莎扑了个空,张家明已经离开了。

路莎不无怅然,但随即想,即便她告诉他所发生过的一切,他会相信吗?自尊,骄傲,让她决定今生什么都不说。

然而,事情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月,她的身体已然发生了变化,她怀孕了。她很意外,又十分害怕。她,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22岁女孩,竟然怀上了自己偶像的孩子。她该怎么办?她想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但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让他知道为好。他要是知道了,想必会惊讶万分,甚至暴怒,让她不要把孩子生下来。

但是她已经感受到小小的胚胎和她之间的息息相通,一种温存的母性已经潜伏在她的心底,她多么想偷偷地生下孩子,等他长大的时候,告诉他,他爸爸是世界上最打动她的男人。

路莎回老家过年,特意托同学哥哥带去体工队找过张家明,但张家明看她时没有任何异样,她相信,这个曾经和她亲密接触的球星,确实完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那种事。

过年后,路莎一方面跟父母说单位把去新加坡进修的名额给了她,她太高兴了,可以去那个四季如春的国度生活一年;另一方面,给单位打了辞职报告,一个人带着四个月的身孕去了乡下,投奔比她大两三岁的表姐李娜。表姐已经有两个小孩,多次劝说她还是要把怀孕的事告诉那个男人,也许他愿意娶她。

路莎她赶紧托同学的哥哥去打听张家明有没有女朋友。不料同学哥哥回话说,再过两天,张家明要在老家举行婚礼。

路莎心中一凛,张家明只是把她当成粉丝。即便想当第三者,她连当第三者的资本都没有。但是,她却如此无望地爱恋着他。在刺桐饭店的那一夜、那一刻,是她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他的那一夜、那一刻。为了那一夜、那一刻,哪怕他就要结婚了,她都没有想去做人工流产,而是更铁定主意要把她暗恋的结晶生下来。

路莎打听到张家明的老家地址,在表姐的陪同下,到了张家明家。但是看到他家张灯结彩、一派喜气,门口站着很多人在张罗婚礼时,她退却了。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她拉住表姐就往回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

张家明始终对路莎怀了他孩子的事一无所知,他甚至记不起路莎的名字。情人节,张家明和体育记者郑丽有情人终成眷属。

婚后,郑丽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让张家明在事业上有更大的发展。

路莎临盆在即,她大姨来女儿李娜家串门时,看到她未婚先孕,大惊失色,告诉了她父母。父亲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竟敢瞒天过海,以出国为由躲在表姐家待产,他火速赶到来,在路莎表姐家,他逼问路莎,孩子的父亲是谁?路莎没有吭声,她本能地张开双手捂住高高凸起的腹部,她没有地方躲藏,惊愕而木然地看着父亲,父亲说:“你怎么变成这样,我和你妈本指望你有大出息,但你竟然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胆敢未婚先孕,叫父母的脸往哪里搁?你去把那个男人叫来,我亲口问他要不要娶你。”路莎哽咽:“他已经结婚了……我爱他,与他无关,他根本不知道我怀有他的孩子,是我自己要把孩子生下来的。”“什么?”父亲一个巴掌挥向路莎的脸庞,“我没有你这个贱女儿”,又怒不可遏地掀掉一桌午餐。路莎感觉到腹中一阵很快、很剧烈的疼痛,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表姐扶住她,她捂着火辣辣作痛的脸庞,觉得父亲故意让她在亲戚面前出丑,她刻薄地顶撞父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一生下来就打死我?”父亲气得把手关节握得咯吱作响,随即踉跄而去。为了生下这个孩子,路莎和父亲决裂了。

父亲离开表姐家的当晚,路莎出现早产征兆,被表姐送往医院。在产床上,她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剧痛。路莎迷迷糊糊地听到女医生在征求表姐的意见:“羊水已经很少了,如果无法自行生产,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险。”在生育和死亡之间,路莎想到了拂袖而去的父亲,和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母亲,一颗心紧缩成一团。

她没有想到,她徘徊在生与死边缘的时刻,却是如此孤单,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表姐。最终,路莎经剖腹诞下一个提前21天到来的7斤多重的男婴。路莎给儿子起名路泉,纪念她和张家明在泉州的那个夜晚。

路莎坐月子时,父亲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在他去世前一天,他曾口述,母亲记录了一封写给路莎的短信:“莎儿:听你表姐说,我回来的当天下午,你由于情绪波动厉害,动了胎气,过后早产了,我听了是有点后悔,幸亏你平安无事了。照理说你给我们家添了男丁,我和你妈妈是应该高兴的,但是,你瞒着我们,骗说你去新加坡进修,却躲到乡下去生小孩,连工作都不要了,这是天大的错。你放着好端端的工作不要,放着好端端的人不嫁,却要去爱一个什么偶像,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作为父亲,我很痛心。常常夜里一想到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女儿竟有了私生子,我就一夜难眠,胸口堵得慌。等你坐完月子,我们再好好谈一次。其实我左思右想,心里还是解不开这个死结,你未婚生子之后,愤怒仍像要爆炸的炸药一样埋藏在我心里。”父亲猝然离世时,母亲心疼路莎尚在月子期间,没有让亲戚通知她,所以她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能回去见上。

父亲过世一个月后,路莎才知道他的死讯,她哭得天昏地暗,她捶胸,揪头发,不能原谅自己,选择生下路泉是不可饶恕的错,顶撞父亲更是诱因,引发了原本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父亲暴怒,半个多月后致死。路莎给母亲打电话,泣不成声地忏悔了自己的过错。

母亲长长叹息,“你们父女两个性格非常相像,父亲的责骂让你早产,你又让父亲心脏病发。既然死不能复生,犯下的错误不能更改,那么就忘记这一切。莎儿,妈妈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了,非常想念你,你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母亲的话很温和,她彻底原谅了自己的至亲骨肉路莎,随即来乡下外甥女家,把路莎母子俩接回福州,主动担负起抚养外孙路泉的重任。

邻居听到小孩子的哭声,问她家里添孙子啦?她就伤心地回答:“女婿过世得早,这是我女儿的遗腹子。”邻居怕她伤心,也不敢多问。

母亲为了带好小路泉,就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路莎则去橱柜生活馆合资公司应聘,当了一名推销员,母亲千叮万嘱她要隐瞒住自己生过小孩的事实,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日后好嫁人。

每到周末,路莎就从四十多公里外回来,每次回来似乎都能见到儿子长大、长高,心里既酸涩又甜美。儿子两岁半时,入了幼儿园,看到别的小孩喊爸爸,回家问她:“爸爸呢?”一下戳到了她的痛处,她噙着眼泪告诉他爸爸不见了。姥姥则告诉他,千万要记得不要再在妈妈面前提起爸爸。

路泉遗传了张家明的高个,长到6岁时,身高已超过1.5米。由于他喜欢运动,被选进少体校田径队。

张家明出任沙滩排球教练。与此同时,儿子张易呱呱落地,妻子则负起了培养儿子的重任。

一天,张家明像往年一样,去少体校挑选运动员苗子,一眼看中15岁的路泉。虽然路泉从来没打过排球,但张家明觉得他是一棵好苗子,他的弹跳姿势和移动步法适合于打排球的特质,当即拍板把他收到体工队来。

一周后,姥姥接到张家明打来的电话,在问清对方的意图之后,她转告了女儿,路莎惊呆了,竟有这样的巧合,儿子的特质被张家明看中,她做出同意儿子去体工队的决定之后,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不要露面,她不能保证自己经历这么多挫折艰难之后,还能不能面对张家明,而见到他后会不会不合时宜地说出路泉的身世,引起他的躲避,而放弃对路泉的培养。

她生怕母亲在面见张家明之后,说出一字半句,给他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也绝口不跟母亲说起路泉将来的教练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半个月后,路泉由姥姥陪同来到体工队,和张家明见面。她介绍说路泉是遗腹子,父亲在他出生时就去世了,母亲又远在外地上班。张家明摸了摸路泉的头,跟她说:“孩子放在我们这儿训练,就等于交给了我们,我们会做到让家长放心、让孩子开心。

可以说八小时以外,教练就等同于父母。”

张家明怕路泉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心理有障碍,一直不敢跟他提有关家庭的字眼。路泉平时也不爱说话,不与张家明沟通,但他在训练时,明显比别的孩子更能坚持,更能吃苦。往往别的队员正常扣球扣十分钟就歇了,他会主动留下来扣二十分钟。张家明觉得路泉韧带太硬拉不开时,会一对一地训练他,帮他压腿,拉韧带。

一天晚饭时,路泉吃鱼被鱼刺骨卡住了喉咙。张家明带他去附近的医院取鱼刺时,女医生跟张家明闲聊:“你个高,儿子也个高,而且两个人五官也都长得特别像。”张家明解释说这是他的队员,但忍不住盯着路泉看,果然这孩子的眉目、鼻梁、嘴角都跟他有几分像。心想就冲着两人相像的缘分,自己都愿意花更多的精力来培养他。

路泉慢慢融入了这个温暖的运动员集体,也和张家明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路泉过生日时,张家明特意接他回家,让妻子郑丽炖了土鸡汤泡长寿面给他吃,路泉特别感动。

郑丽看路泉吃得鼻尖直冒汗,就笑话他:“你和教练不仅长得像,而且连鼻尖会冒汗都像。”路泉也笑:“运动员的鼻尖都爱冒汗。”在郑丽看来,就像一个中国小孩从小放到外国人家里养大一样,他的举止神情会特别像老外;教练和他从小带大的队员待久了,两人自然也会相像。

出任沙排男队教练以来,张家明几乎都在世界各地跑。三年多,他没带路泉训练,路泉的水平明显减退了,张家明心里特别着急,连忙针对路泉的现状制定了训练计划,并加班加点给他开小灶做改进。

路泉比别人更辛苦,消耗很多体能,夏天,炙热的阳光底下,路泉接受张家明的强化训练到中暑、呕吐的地步,都没有打退堂鼓。

路泉不负教练的厚望,摘金回来,全家都到机场迎接。张家明看到路泉姥姥的身边站着一个40岁出头的女人,蓄着刘海,挽着发髻,看上去有点憔悴,但好像又有几分眼熟。路泉介绍后,张家明想起了她就是以前那个留着小鹿纯子式发辫的大学女生,他曾刮过她的鼻子,当即很开心地跟她忆旧。路莎心中如惊涛骇浪。

路莎自从儿子进体工队后,就知道张家明是儿子的教练,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缘分牵引着儿子靠近他的亲生父亲。为了不给他的家庭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从来不去体工队看望儿子。

路泉回到家中,和姥姥、母亲相聚了几天之后,总觉得母亲容颜憔悴,脸色苍白,但母亲解释说自己也许处于亚健康状态,她会去做体检证实一下。

第二天,路泉一早出去会朋友,到了晚上九十点才回家,但母亲却不在家,姥姥说:“你妈妈吃过晚饭就出去了,她今天气色不好,话也很少,会不会体检不合格。这些年,你妈妈过得很苦,什么事都放在心上,一个人承受。压抑自己总是对身体不好的。”路泉说:“应该不会吧,她比你年轻,身体有抵抗力。”

路泉找到母亲的包,轻轻掩上门,径自去了卫生间,锁上门,打开外层和里层拉链,找到了一份健康诊断报告。在盖有印章的当日报告上,有好几行中英文混写在一起的潦草文字,路泉根本看不懂,就又翻到另一张副页,B超显示的报告上“晚期病变”四个字赫然在目。

那一刻,他的世界坍塌了。他坐在浴缸边,泪流满面,他跟母亲相处的时间很少,这次载誉回来,母亲特地向单位请了假回来陪他。这些天,母亲说她的脚好像很沉,精神也不好。过了很久,路泉用衣袖擦干眼泪,把病情诊断书放回包中,将包放回了原处。

那一夜,他没合眼,他无法想象,如果母亲这棵养家糊口的大树真的倒下,这个家会是如何凄凉。随后,他又推翻了这个猜测,母亲才43岁,怎么可能得绝症?

第二天上午,路泉起床后,装出不曾知道什么的样子。待姥姥去买菜了,母亲这才把他叫到了跟前。“阿泉,你知道的事千万不要对姥姥说,昨晚,我装作睡着而看着你取走我的拎包……”

母亲哽咽,“我本来想阻止你,但事到如今我实在是时日不多了。”“妈妈,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你一定会好起来。”他几乎是大声地喊叫起来。

“阿泉,妈妈的病情是真的。昨晚,我同学带我去找他父亲,老医生给我复诊过了,妈妈的肺癌确实已经到了晚期,而且扩散了。”妈妈用毛巾拭去泪痕,继续说:“我根本不害怕死,在你出生前,我曾经暗恋一个人,他婚礼那天,我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是因为怀着你,所以我忍住了。人早晚都有一死,只是我放心不下你,不忍心离开你和姥姥呀!”

路泉再也克制不住,抱住母亲痛哭。“儿子,你要坚强些,答应妈妈你会坚强。现在陪妈妈去住院治疗。”路泉安顿好母亲住院,回家跟姥姥说母亲公司临时有急事出差去了。姥姥懊恼地说:“你妈妈就这样性子急匆匆的,也不等我回来再走。”从第二天起,路泉每去医院一趟,便增加一次心痛,母亲一天天消瘦,身体每况愈下。医生找过路泉谈话,说已经无能为力。

有一天,路莎的精神已经非常萎靡,医生给她打过杜冷丁止疼后,她强撑着坐起来,跟路泉说:“阿泉,妈妈快熬不下去了。

你今年已经21岁了,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必须让你知道。”她将路泉的身世详尽地告诉了他。路泉疯也似的大哭起来,他惯常有序的世界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坍塌了。

她吃力地拉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泉儿,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我不会把我苦心掩藏了21年的秘密告诉你,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这个秘密一旦说出,会伤害到你,可我的泉儿啊,妈妈如果不亲口告诉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连姥姥都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就是你的教练啊……”

路莎说完这些,累得昏迷过去。路泉哭喊着呼唤“妈妈,妈妈……”,医生给她打过强心针之后,她苏醒过来,眼睛却不安地盯着路泉看,她内心的苦痛,让路泉突然明白,21年来,母亲就生活在自身埋下的隐痛里,她被自食其果的隐痛折磨了21年,这便是她患下绝症的动因。路泉把脸庞贴在母亲的脸庞,跟她说:“妈妈,我想通了,不管您做了什么,我的生命是您给予的,我愿意和您一起承受一切。妈妈,没有您就没有我,我爱您就像爱生命一样。”

假期已满。路泉回体工队请假,受母亲之托,他给张家明带去一封信。信上寥寥地写着——“有一位陷入爱情的女人,当时,大概不到20岁的年纪。暗暗地迷恋他三年后,遇到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喝多酒了,那个夜晚,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主动地奉献了自己,过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喜欢排球,就希望儿子长大后也能打排球。出于保护自己在公司的形象和地位,她始终没有说出她有一个儿子的事实。突然有一天,她在公司晕倒了,病得很厉害,她竟得了不治之症。同事送她去治疗,接受手术之后,她以为差不多痊愈了。但是,时隔一年,才知道病灶其实无法铲除,她的病复发了。在她有生之年,她对他一无所求;但是,在她死后,她想要一个葬礼,一个有他和儿子出席的葬礼,那时,她会觉得她死而无憾。”

“在她临终前,他能和儿子一起守在身旁吗?如果人可以因为幸福而死亡,那么她祈祷能在重新见到他的幸福里死去……”

张家明捧着信,强行掩饰住心里的震惊。路泉问他:“妈妈临终前……你能守在她身旁吗?”他犹豫了许久,思绪在往事里溯回,希望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实在想不出和这个叫路莎的女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但是,路泉又掏出一条黑色皮带,上面刻有他的名字MING,他突然想起有一次醉酒之后,他曾经丢过一条皮带,这条皮带是他带队去意大利参加大满贯比赛时,去佛罗伦萨的一个皮具店买皮带,一个工匠当场在皮带上刻下他的名字。

接着,路泉又跟他说:“我妈妈说,她害怕无以为证,当时事后就取走你的皮带。还说,你要是不相信她的话,她还知道你的肚脐左下边有一块硕大的胎记。”路莎所言不假,张家明的神色变得非常凝重。

他将路泉的手掌心朝上,路泉的左手掌纹是断掌,和他的如出一辙。路泉的左右手无名指都是倒葫芦状的,不像其他指头都是由掌心往上变细,这也和他的无名指相像。

即便他和路泉不是像成龙和房祖名那样相像到似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是从两人一照脸时觉得有几分像到两人手的相像,种种迹象足以让他相信,他从小训练到大的路泉就是他的至亲骨肉。

然而,在这个世上,他凭空多了一个儿子,他该怎么去向妻子交待?但最终还是不可抑止地想去见见路莎。

路泉把张家明带到了病房。张家明看到路莎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了。这时,他再也不顾一切,拉起路莎的手,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这时候,路莎睁开了眼睛。

“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你。”路莎说,得知他要来的消息,她赶紧请护士为她化了妆,怕他看到她快要死去的样子害怕。

两行热泪落下她清瘦的脸庞。她挣扎着坐起身,瘦弱得像干树枝一样。枕头下面压着从前她和张家明合影的照片。每天早上,她都会看这张照片:她靠在他的肩头。路莎说:“每当我看这张照片,我就得到了慰藉。原来我还活着,我活的日子又多了一天。”

她双手捧着照片,把照片贴到了胸口。张家明把手叠放在她的手上。从她的指端传出的颤抖,传递着无以言状的忧伤。

“其实,我总是感到不安,我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上,但是他一出生,爸爸却缺席。请你原谅我,我本想自己承担这一切,但现在我实在无法撑下去了,我放心不下阿泉,在我过世之后,我想把他托付给你,好吗?”路莎乏力又竭尽全力地说着,努力想绽出笑容,“谢谢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张家明点点头,他悲伤的泪大滴大滴掉落在她湿润的面颊上。路莎伸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她的动作,让张家明想起这是他年轻时喜欢做的动作。

张家明把路莎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刮她的鼻子,她慢慢抬起头,继续说:“另外,我想走时带上这张照片。”她很疲惫,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又用全身力气抱住了他的脖子。

张家明把她抱到床上躺下,心如刀割。她指着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一本影集,是路泉从小到大生日那天拍下来的照片,影集上面还有一本日记册,路莎说这是她住院这些天写的日记。张家明打开了第一页。

“我的整个一生都是从崇拜你、做你的粉丝开始。我的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而你对我的一生却毫无所知,这种绵密的痛苦,是跟我对你的爱相应的。我本无意告诉你这个秘密,但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日子里,我别无选择,必须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假如我能活下来,那我将继续坚守秘密。但是我的时日不多了。作为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我再也别无所求了,包括爱情。但现在唯一要求你的,就是请你务必相信,我写给你的那封信上向你吐露的一切。”

张家明又一次点点头,说:“我信你的话。无论如何,请你放心。”

张家明打电话跟妻子说他到厦门出差去了,自己则一直守在路莎的床前。疼痛让路莎呻吟了一夜,看到她在病床上被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时,他真想与路莎去交换生命,承受她的痛苦。直到凌晨三点时,路莎才睡着了,停止了呻吟。

于是,张家明就趴在床前迷糊了一会儿。早上八点钟左右,他出去买早点带回到路莎的病房,路莎还没有醒过来。他慢慢俯下身,轻轻地刮了她鼻子一下,“呵,真好睡,我喂你吃点早饭。”她没有睁开眼睛。他的手触她的额头,是冰冷冷的。她一动不动。霎时,张家明僵住了。她没能尝一口他带给她的最后一顿早餐,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脸就像熟睡之中,安详,平静。

眼泪顺着张家明的脸滑落。他把嘴唇贴在了她冰凉的光洁的额。他呻吟着说:“谢谢你爱过我。谢谢你给我生了儿子。”

路莎的身体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路泉捧着骨灰盒,哭干了眼泪。泪水也遮住了张家明的视野,他的眼里一片灰蒙蒙。

当晚,张家明把路泉带到温泉宾馆住了一夜,路泉说:“我对妈妈说过,自从我去了体工队,你对我的好就像是父亲才有的那种,我也一直像对父亲一样崇拜你。”

张家明为路莎举行了葬礼。路泉说:“妈妈安息吧,爸爸一定会爱我的。”张家明说:“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我们父子俩会让你含笑九泉。”路莎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但是,她曾经的爱不会因她的离去而被张家明淡忘,反而弥足珍贵。

张家明在路莎的坟前焚烧了他带来的一捧白玫瑰,玫瑰灰随风飘散,他的左手虎口也被火苗灼伤了。

张家明生怕路泉出意外,和他寸步不离。他们一起回到了体工队。张家明回到家中后,妻子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还看到他左手虎口发白、皮肤破皮,非常纳闷,妻子给他涂了烧伤膏之后,他主动开口了:“我有事跟你说。”

张家明去房内找出他的影集,翻到他3岁时的照片,又把路泉3岁时的照片和它放在一起,两张照片上两个小男孩的额头中间分别有着一撮天生的长刘海,两个小男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郑丽不解地问他:“这两张照片都是你小时候的吧?”张家明摇摇头,拿起路泉那一张,让妻子猜他是谁。妻子瞪大了眼睛:“路泉?”

张家明定下神来,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妻子,并且取出路莎的信和日记给妻子看,郑丽先是惊骇得说不出话,继而愤怒,然后又很无奈,事情都演变到这个地步,她能怎么办,虽然她抱着听天由命的想法,但还是发泄心中的怒气说:“别让我看到你的大儿子,我不想看到他,去想起你造的孽。”

妻子的委屈和愤怒,让张家明满心内疚,他劝慰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只想你能原谅我。如今她也不在这个世上了,为了她能入土为安,我打算肩负起一个父亲应该负的责任。”

他想像过妻子的反应,但她反应如此激烈,让他茫然失措。

郑丽委屈地哭了,她哽咽着指责丈夫:“虽然你跟她发生的不是一夜情,而是中国版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但是我真的无法接受你和她在一起这个事实,换成别人也许可以容忍,但我的眼里不能容下沙子。”郑丽一边哭诉着,一边夺门而去。

在妻子不肯接他手机之后,他追到了妻子的娘家,郑丽同意和他回家谈。当晚,看到妻子吃不下任何东西,张家明亲自下厨,煲了当归土鸡汤,用汤泡了莆田线面,端到妻子的跟前,看她一口一口地吃下。

郑丽一边吃,一边泪眼婆娑,她说:“以我对你婚前婚后的了解,我知道你对家庭的责任感非常强,我们从认识到结婚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我也知道有许多粉丝都会时不时地向你疯狂示爱,但是你从不为所动,说实在的,当年我采访你时,也是你的粉丝之一,也许是缘分吧,我们结婚了,但那些粉丝只能与你失之交臂。我能理解路莎的疯狂行为,她完全是生活在‘爱你而与你无关’的状态之中,这个想法其实毁掉了她作为正常人的生活,但逝者已逝,我不能也无意去指责她曾有的生活观。对于生者,我同情路泉这孩子,但也为他感到庆幸,虽然他以往的岁月里父亲缺席,但你是他的教练,你像父亲般地关爱他照顾他培养他,他除了不知道要喊你一声爸爸以外,其实什么都不缺。也许我们这个家总有一天会接纳他,但肯定不是现在。我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他,也许张易也是。现在独生子其实也很孤单,张易突然多了一个亲哥哥也不是坏事,但我想张易现在才11岁,还小,就先不告诉他路泉和你之间的事吧。”

但是,几天后,郑丽去训练场地看到路泉之后为之动容,路泉其实是玩命似的把自己抛入运动之中,尽可能地忘记丧失母亲的痛苦。他在跑道上跑到几度晕厥,张家明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呼喊他醒来。

一种母性在郑丽心中复苏,她试着原谅丈夫,接纳路泉,她跟路泉说:“如今,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我很高兴我拥有了两个儿子。但我们暂时不把你和爸爸之间的这个秘密告诉张易弟弟好吗?”路泉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说:“阿姨,谢谢你能接受我。弟弟还小,我也怕他一时无法接受,所以我不会在他面前喊爸爸的,请你放心。”在张家明和郑丽无微不至的关爱下,路泉渐渐抛开心酸的情绪,一如既往地投入训练。

一天,张家明给路泉开小灶训练,旁边没有其他队员时,郑丽正好买了路泉的内衣裤送过来给他,正巧亲耳听到路泉叫张家明爸爸,她还是一怔,但她很快掩饰住了,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张家明看到了这些,妻子的神情,更显她的大度和对于这个家的珍惜。

路泉由于个人技术全面、能力发挥充分、临场意识和智慧过人,被国家队录取,当张家明把这个消息告诉路泉时,他主动拥抱了张家明,又拥抱了郑丽,眼里满是水雾。

情人节恰是张家明夫妇结婚11周年纪念日,张家明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方式表达他对妻子的感情和谢意,从来没有写过情书的他,写下了这番肺腑之言:“这么些年,不管发生过什么磕磕碰碰的事情,感谢你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感谢你给我的爱一如既往。虽然有很多粉丝追逐我的踪迹,但我爱你的心,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我只想告诉你,因为有了你,我才变得更加坚强更有信心。”

清明节,路泉远在北京,张家明和妻子去三山陵园扫墓,他们在路莎的坟前摆上999朵白玫瑰,盛开的白玫瑰环绕着一位曾经美丽的女人,泪水模糊了郑丽的双眼,她会和丈夫一样对路泉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