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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院

作者:林跃奇 | 发布时间:2016-03-25 13:48:49 | 字数:27887

黄道周快乐地走向刑场。

曹街两旁有一段路,路旁一排排的梧桐树,一株株树在三尺开外分成两三个树杈,向半空中伸展着自己的枝干,把街道都遮蔽住了,树很粗壮,似乎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树干上的旧叶子落光了,像是有软青的嫩叶长出来。黄道周脑中不由闪过一句话:栽得梧桐引凤来,自己该不是那只凤凰吧。他多么想飞到梧桐树上栖息,然后引吭高歌。想到这儿,他感到身上的包袱掉了,刚才那一刻还惦记着福京(福州)的安危,惦记着妻儿,惦记着那个没落的南明小王朝是否能够东山再起,气贯中华。这时候,他已经把所有的包袱扔掉了,他明白,自己无法再为这一个世界担负任何责任了,他只能用死,来向前代,来向后人,表明自己忠君爱国的志向,中兴国家的梦想。

黄道周回头看了看走在后面的蔡春溶、赖继谨、毛玉洁、赵士超。他们也很艰难地行走着,像一只只驮着东西的骆驼。

黄道周的内心溢满激动和欣慰,他感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多好的学生啊,那是修炼一千年,也无法修得这样的道行,四个学生所向无前,愿为坚持一个‘义’字,一个‘礼’字,一个‘忠’字,一个‘孝’字,和自己一起去舍生取义。太不简单了,自古至今,没有此先例啊,我黄道周是开先例之人,这说明我传授学问还是成功啊。如果没有传授学业,如果没有书院教育,学生们的思想就无法得到超脱,灵魂无法得到升华和净化,他们就不会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信仰,那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万万不会有四个人愿意陪着自己去为义而死,去为信仰和理想而死的。我的书院教育啊,我要感谢你。可是,从此以后,我无法再让自己的思想延续了,只能在我学生的身上看到我的影子了,我黄道周的魂已经烙在他们的灵魂里了。

黄道周脑际又浮起了大司马袁可立的影子,这个袁节寰,正直敢言,为民请命,为国谋辽东,敢于和阉党抗争。他给了我浩然正气,他的正气之火不也燃烧了我吗?袁先生,袁先生啊……

黄道周想到这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随之唱起了屈原的《离骚》,唱着《离骚》,他感到自己骑着千里马,腾云驾雾,来到了漳浦学堂,他仿佛听到了学子们摇头晃脑的琅琅读书声,那琅琅读书声像白雾一样,一团又一团地飘荡起来,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稚嫩的,有浑厚的,有深沉的,有清脆的……

1.“天方盘”推演乾坤

东皋书舍,像一个新娘一样,梳妆打扮一新,站立在漳浦县城东皋山上,非常显眼。那尖尖如燕尾的屋脊,像两只展翅飞翔的春燕,边飞边叽叽喳喳地欢叫着。

黄道周在卢维祯、哥哥道琛和铜山弟子陈士奇、陈瑸、漳浦弟子张若化、张若仲等人接济下,终于把东皋书舍盖起来了。黄道周用隶书写的“东皋书舍”匾额,耀眼地挂在屋檐下,微笑地跟学子们挤眉弄眼。

东皋书舍建成后,黄道周从张燮家回到漳浦,开始在东皋书舍开堂问业,刚开始,讲堂热闹非凡,什么人都有,日夜不息。迎来送往,让黄道周连晚上都无法安心学习和做学问。黄道周想:这样长久下去,学问将会荒疏。作为先生,我要不断地给自己的脑子储存知识,不然就会让学生们追赶上了,那我这先生就当得不称职了。想到这儿,黄道周就请泥水匠把大门用三合土土块堵起来,只留一个小门供问业的学子们进出。黄道周把大门关起来,坐轿的人进不来,骑马的人也无法进入。很多奔着黄道周名气,要来找黄道周聊天的官绅们,见黄道周把自己的书院大门给堵起来,知道黄道周不想太多人干扰,遂知意,不再无事就来找黄道周聊天,黄道周就有时间读书写字,著书立说了。

为了使学生能够有榜样可看,树立学生们的榜样力量。黄道周列出朱熹等宋代至明代的十二位先生,又为明代二十四个人物作传记,编成教材,让他的学子们读,点燃学子们心中的梦想火炬,照亮他们黑暗的心田。

大家读着黄道周自编的教材,心中有了目标,有了理想和方向。东皋书舍开讲后,黄道周的名气就由漳州郡走向全闽,由全闽走向全国。黄道周弟子张若仲、张若化兄弟等120多位弟子,边在东皋书舍听黄道周讲学,边跟随黄道周著书立说。

一日,黄道周和张若化、张若仲等在开坛讲学,黄道周道:“人不能生而知之,是学而知之,习而知之,通过格物就能知理。”

黄道周正讲得尽兴,突然,讲监进来报告道:“先生,有很多有钱的官绅跑到东皋书舍来,有的跑到北山书院去了。”

黄道周问:“怎么回事?”

讲监道:“他们说在他们的家乡受到反贼的围攻,没有地方避难,所以全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黄道周道:“那就让他们在周围搭草棚,暂时避一避吧。”

讲监道:“先生,我们要不要报官,让县里石太爷派些兵丁来保护我们。不然,反贼来了,我们可无法应付。”

黄道周道:“我想他们是不会来犯书院的,书院是孔贤要地,他们若连学堂都要侵扰,那他们也真的不是人,人有道,盗亦有道,他们是被逼当盗贼的。”

讲监听完,点了点头,说:“这些逃亡而来的官绅一个个心惊胆战,我要安抚一下,让他们放心地住下来。”

果真,本县的反叛武装一听官绅跑到黄道周书院去避难,真的不敢进扰黄道周的书院,他们只在书院三里外进行活动。

黄道周听说漳郡(漳州)龙溪郑观察郑怀魁文章为漳郡之最,人称葵圃郑家。遂前往漳郡拜访郑观察。

黄道周投名贴拜见郑观察,郑观察听说黄漳浦来访,急忙从紫阳书院大厅里迎出门来,见到身材高大的黄道周,着葛巾,耳大脸方。他不由心里叹道:“真是奇人啊!”

郑观察上前作揖道:“久仰,久仰啊,黄石斋!”

黄道周上前与郑观察行过礼,郑观察一见如故,拉着黄道周的手走进了紫阳书院的大厅,两人分宾主坐下。

仆人上了茶,黄道周用完茶,站起作揖道:“郑观察,黄生特来向郑观察请教,请郑观察不要推辞。”

郑观察笑道:“你是‘闽海才子’,文名满天下,我们是朋友,可互相切磋学问。”

黄道周笑道:“我有很多方面的知识不懂,还请郑观察指正。”说完,下跪,行拜师之礼。

郑观察站起,扶起黄道周道:“我是不敢受石斋如此大礼,你这是折杀我啊,你的学问在我之上,怎么能够行此大礼呢。”

黄道周谦虚地说:“先生之学问,不知深道周多少。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胡闹而已,其实没什么学问。”

郑观察道:“士林中人对你的评价,含金量是百分之百的,怎能有假呢,你有什么问题就说吧。”

黄道周向郑观察请教有关天文的知识。

郑观察拿出日晷,走出大厅,来到太阳底下,他用日规丈量日影,问黄道周道:“你知道北极星什么时候,位置在天空的正中吗?”

黄道周摇了摇头说:“学生惭愧,确实不知。”

郑观察没有说话。接着问道:“日影,什么时候偏向南方呢?”

黄道周又回答不懂。郑观察又摇了摇日晷,接着追问:“太阳是不是在早上卯时升起,日落的时候是不是在下午酉时?”

黄道周被问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郑观察摇了摇头,道:“你对天文一无所知,怎么能说是学问满腹,名满天下呢?你看来是不知天下还有一种学问叫天文吧。天文这一学问要有实测精神,没有实测的精神,你是无法知晓日月阴晴,一个有学问的人不知日月阴晴,则学问再高也不能让人佩服啊。”

黄道周作揖道:“学生愚鲁,天文我是青矇牛,请先生多多指教。”

郑观察默然不语,只顾着测试。良久,又说:“你回去后要多多观察日月星辰的变化情况,你会发现天象其实是变化莫测的,但又有其不可改变的规律。做学问,除了学习别人的东西,其实更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创见,要有实践,要有实测的精神。只有这样才会有独创性,你黄道周才是一个无人可替代的黄道周,而不是千万个同一模子里印出来的。”

黄道周下跪三叩头,道:“先生之言,道周永生难忘。”

黄道周从郑观察那里借来了大量的天文书籍,决定回家好好研究,他从郑观察家中出来,有一种“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黄道周回到漳浦东皋书舍,他站在书舍的深井里,仰望着天空,看着空空的天上,几只鸟儿飞过,太阳正要落山,几颗不知名的星星挂在天边,几朵白云悠闲自在地飘着,不知它们要散步到什么地方。很少这样仰视蓝天的黄道周,感觉无限的惬意,像是自己也随着白云在天上飞来飞去。他想起白天在郑观察家的经历,感到自己真的很无知,在这么平常的景观背后,既然有着深奥的天文学问,而自己却一问三不知。该是要好好地研究研究了,把这原荒之地开发出来。

黄道周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深井里,任由秋风摆弄自己,他仰着头,看着天空,好像担心天一下子不见了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把观察到的天文情况一点一点地记录了下来。

之后,每到夜晚,黄道周就搬一只椅子,坐在深井里,仰望星空,跟星空对话,他看着那一望无垠的银河,像是一条白色的丝巾,丝巾上点缀着一颗颗星星,星星调皮地眨着眼,微笑着向他做各种各样的动作。黄道周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些不知名的星星,他感受到了夜空的无穷魅力,星空好像一个青春女子一样,好像春意盎然的春天,好像深刻有趣的古书,她的魅力一下子就把黄道周给灌醉了。

深夜,夫人林氏起夜,唤黄道周,不见他睡在床上,起床找,才发现他倚在椅子上,头歪向一旁,睡得正香。林氏心疼地看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唤醒他,黄道周疲倦地睁开眼睛,睡意蒙眬地问道:“几更了,我怎么睡着了,天象还没观察完呢。”

说完,站起来,到厨房洗了一把脸,又继续观察天象,林氏劝他睡觉,他说:“你睡吧,我在学习呢,直到天亮,黄道周才不舍地回房休息。”

黄道周白天讲学,夜晚观察天象,没日没夜的劳作,使他瘦得像一根钉,林氏看着夫君瘦得只剩下一张皮披在骨头上,很是担心。她对黄道周细声道:“夫君,你不要整日整夜地观察天象,当心你的身体,人不是铁打的,晚上不睡,白天又要上课,怎么受得呢。”

黄道周叹口气道:“你说得极是,我也知道,可观察天象不整夜,就不知天象的变化情况,不知变化情况,就无法研究,无法研究,我对天文这门学问也依然一无所知,与人谈论天文依然不懂,还是会让人笑话的。”

黄道周虽如此说,但林氏仍然担心黄道周的身体,他向婆婆陈氏讲起,陈氏听说了此事,说:“我怎么没发现他整夜地坐在深井里观察天象呢?”

林氏就把自己夜里看到的情况向婆婆说了,陈氏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叫来了黄道周,与他谈心,陈氏说:“囝,你的身体是母亲所生,你要好好地对待他,不可让他有什么意外。若是出现什么意外,那就是大不孝。”

黄道周微笑道:“爱者,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有分寸的,我保证自己会壮壮的,决不做一个不孝的人。”

陈氏听黄道周这么说,也就放下了心。黄道周为了观测天象的变化,还是不得不整夜地观测,以便准确地记录天象的变化情况。可是身体不是铁打的,这样没有节制地透支体力,终于使黄道周病倒了。

林氏请来郎中,郎中给他把了脉,笑道:“先生脉象无力,是极度疲惫之象,先生之象,应是长期睡眠不足所致,应好好休息,我开个药方,吃几贴中药,将养几日就可痊愈,但不可再睡眠不足,睡眠不够,记性差,人的抵抗力下降,百病自然就会入侵。”

黄道周点了点头,林氏说:“你看,郎中也这么说了,我说,你就是听不进去。”

黄道周笑道:“不是听不进去,而是非这样做不可,现在我已经把天象大致的变化规律掌握了,以后不用天天到天亮才睡了。”

郎中走了,黄道周躺在床上,想着天象与《易经》的关系,他把天文知识和《易经》的知识结合起来,他发现《易经》中的阴阳变化,与天文中的阴阳变化有相似之处,于是,他把六十四卦与天文结合起来研究。这一突破,让黄道周欣喜若狂,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林氏,林氏似懂非懂地听着黄道周讲述自己的发现,不停地点着头。

这一天文发现,使得黄道周忘记了自己正在生病,他从床上坐起来,走进书房,拿起笔来,设计起了天方盘。

林氏看到黄道周又一头扎进书房,着急地追进来,拉着他的衣袖嚷道:“夫君,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爱者和我想一想,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婆媳怎么办。”

黄道周笑着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不用担心,我有一个新的发现,正要制作天方盘,正在考虑设计,现在灵感来了,你不要打扰我。”

林氏问:“什么是天方盘?”

黄道周道:“天是圆的,地是方的,是为天方,制成石盘,叫做天方盘。”

林氏见他埋着头回答她的问话,拿他没办法,只得退出书房,去找婆婆诉苦了。

黄道周夜以继日地努力着,不问家事。终于把天方盘图制作成功。制作成功后,他立马到漳郡,找到郑观察,把自己的制作图给他看。

郑观察看了黄道周的制作图,不由惊叹道:“黄石斋,真有你的,三年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堪称我朝天文才子,水平已经超过我了,你的天方盘可用来释天论地,学习天文历法,讲解易学数理的本原及演变。看来,我是没看错你了。”

郑观察又给黄道周的天方盘图提了一些意见,黄道周虚心听取了郑观察的建议,回到漳浦后,就对天方盘图进行修改,修改完成后,他就决定把图制作成石板的形式,以当教学工具使用,用以研究天文,观察天象、指导农业生产。

黄道周请来了工匠,按图制作天方石盘。

天方盘用花岗岩制作成立方体,分上下二层,上层小于底层,每边长一丈一尺,高一尺三。盘石上每边刻128个小方格,在方格间刻8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以方格表示地,圆圈表示天。

天方盘制作完后,黄道周在天方盘前聚集学生们,让大家来观看,但是学生们都看不懂。

学生蔡而煜上前作拱问道:“先生,您说得很高深,如何把你的易学和天方盘结合在一起,把它简单化,变得通俗易懂呢?”

黄道周微笑着理了一下胡须,道:“西湖蔡而煜,你问得好。观测天象时,据星星在宇宙中的方位,对照天方盘中的方格与圆圈的位置,按方格与圆圈交错的显示,运用天干地支的推算方法,推算出时间和地点,推测出天象的阴阳晴雨和二十四节气的变化预兆,还可预测人的未来走向。”

蔡而煜道:“先生,你结合实例演绎一遍吧,不然我们还是青朦牛一只,不懂天方盘的推算方法啊。”

黄道周颔首,他拿起教鞭,就实例演化了一遍。黄道周演示时,学子们静静地听着,当他演示完,学生们齐声叫好。一个个要黄道周给他们预测一下未来的人生走向。

2.榕坛问业书《榕颂》

漳州郡芝山山麓,满山的樟树、簿树、楠树、松树、楸树杂植期间,你挤我,我挤你,你要比我高我也要比你高,相互争着。树林间,鸟儿快乐地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在树林的掩映下,一角闽南燕子尾屋顶在林中伸出,仿佛一只展翅的燕子。这里就是紫阳书院,紫阳书院二进式,一进有个大讲堂,可容四百多人。二进有个厅间,七八间屋门相对的房子,为学子们休息所用。

每年四仲之月,即仲春、仲夏、仲秋、仲冬,全郡文人相约聚集于此,讲授课艺。

黄道周每次必来,每来必要开讲,他主讲《易经》,每次开讲,听者皆在四百人以上,有时达到一千多人,榕树下的渡口,每到开讲之日,大小船只云集。各地学子纷纷前来听他宣讲易经,可谓是全国少见。

黄道周穿着一件蓝色葛布长衫,戴着葛巾。

芝山七才子,高克正,郑怀魁、王志远、蒋孟育、薛士彦、陈翼飞、张燮等人列坐于前列,他们每次必到,认真地听黄道周细讲《易经》。讲堂只能容下四百人,迟来的人,找不到地方坐,或站着,或席地而坐,或自带凳子来坐在走廊下。甚至有些附近的百姓也来凑热闹,老妇抱着小孩子站在走廊上听黄道周讲《易经》。

蔡玉卿也每次必到,成为黄道周忠诚的追随者。她着素衣素裙,坐在漳州七才子旁边,有如一朵莲花,开放在浓浓的绿叶之间,给黄道周以鼓励和激情。她把黄道周讲解的精彩内容,用毛笔快速地记录下来。等黄道周结束讲授之后,她就把这些讲义交给黄道周,让他自己整理出来,这就成了后来的《易本象》的一部分。

黄道周一进讲堂,本来喧闹的讲堂立即静下来,学子们报以热烈的掌声,黄道周走到讲堂前,转过身,面对着学子们,这时礼乐声起,礼生叫道:“起立,向孔夫子行礼。”全堂人哗地一声站起,随黄道周向孔夫子像行三叩首之礼,礼毕,众皆下坐。黄道周环视了一下讲堂,提了一口气,就开始讲《易经》。他浑厚的男中音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让大讲堂每个角落的人都听得清楚、舒服。黄道周从《干》的“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讲到《坤》的“君子厚德载物”。从《泰》讲到《否》,从《象》讲到《卦》,从《八卦》讲到《六十四卦》,把听众带进了《易经》奇妙的世界之中。他深入浅出,引经据典,讲堂里不时传出了笑声和鼓掌声。

黄道周讲完一堂课,接着是问业,学子们就《易经》中的内容,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由黄道周解答。

有学子问:“子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怎么理解?”

学子的问声刚落,黄道周就接着他的话茬儿答道:“这话的意思是君子要先安定自己,然后才能够有所行动,先平和自己的心情,然后才能够发表自己的言论,先稳定他所交往的友情,然后才能对朋友有所求助,君子要修养好这三种品性,对人对己才能两全。孔子强调了作为君子应先修养自己,使自己的品德高尚起来,思想高深起来,才能在处事时不会出现失误,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伤害。”

黄道周话音刚停,又有学子问道:“先生,《易经》中的乾坤二章在全书中的地位如何,怎么准确地理解和把握乾坤化育万物的道理?”

黄道周

看着听众,道:“这话问得很绝妙。那我们就来说一说这地位问题。《乾》《坤》两卦是《易经》的精髓,没有了这两卦,乾坤化育万物的道理也就消失,那么学《易经》的意义也就消失了。要准确地把握《易经》,就必须要抓住我们认知的对象,也就是‘象’,随着“象”在卦爻中洞察万物的‘变通’,去寻找其发展的规律。这是必须要具备的能力。”

“我们讲解一下为何《乾》《坤》两卦在全书中是重要的原因。《乾》是天,天为阳,在于其刚健,在于其自强不息,生生不息。《坤》是地,地为阴,在于随和顺从,在于正直安分,端方宏大。《坤》言,用六,利永贞。意思是用六,有利于永久地保持正直之心。所以老子曰: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坤》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履霜,坚冰至。意思是说积德行善的家族,必定有很多福庆的事情,而累积了很多恶劣行为的家族,必然留下了数不尽的祸患。踩着微霜时,意味着坚冰也即将来临。这说的是阴险丑恶的事是随着时间积累下来的。”

黄道周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向听众席巡视了一环,见大家都默言静听,挥了挥手,笑道:“我们举个例子,鲁国将要讨伐越国,卜筮。得到‘鼎折足’卦。子贡占卦说是凶,因为人们走路用足,鼎折了足,所以是凶。孔子占卦说是吉,他说,越国人居住在水上,行走用舟不用足,所以是吉。鲁君听从孔子的话,出兵讨伐越国,果然攻占了越国。这里讲的道理就是要会随‘象’而变通,‘变通’是《易经》最深奥的思想。”

黄道周话音一落,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黄道周微笑地看着坐在旁边埋头记录的蔡玉卿,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白天讲完课后,黄道周就带着蔡玉卿在紫阳书院周围散步,两人边走边聊天,踱到大榕树下,黄道周看着巨大的榕树,笑道:“这榕树的生命力真可谓大啊,我做一颂来赞美它。”

蔡玉卿摘下一榕枝,笑道:“你看,其青色的叶子,如此的倔强,青得可爱。这榕树好像你,生命力强,倔强,从不屈服。”

黄道周笑道:“润石比喻真准确,把我比作榕树,只要有一点土,一点点水,一点点阳光就能活得很好,从不索取过多,也从不贪求。”

黄道周的思绪被拉得很远很远,他的大脑里满是榕树。从外面回来,黄道周大脑里的《榕颂》就奔涌而出了。蔡玉卿研墨,他提起笔,眼盯着蔡玉卿那在墨盘上转动的玉手,如嫩姜般,灵感也随之一涌,他用楷书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南方有嘉树,厥名曰榕。其枝则蹇产磅礴,含云垂条;其叶则凝黝重碧,经霜不凋;其氐则连蜷诘屈,孕蛟子螭;其干则轮囷总络,蔽牛隐旗;其实则不华而收,抟若黍珠,斓若鸡头;其乳则含膏载胶,白于熊酥,黏于石油。……

写完《榕颂》,黄道周放下笔,抛了抛有点酸痛的手。蔡玉卿激动地拿起《榕颂》诵读起来,读完,高兴地说:“夫君,写得太好了,不仅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绝妙。”

黄道周听着蔡玉卿那清玉般的诵读声,感到舒服极了,他点了点头说:“我也感到写得不错。”

第二天,黄道周把《榕颂》拿给张燮看,张燮看后很是兴奋,他笑道:“文也好,情也好,字也好,可谓三好合一。《榕颂》以榕喻人,赞颂榕树不怕困难,不怕严寒酷暑,在逆境中不屈不挠,自立自强,拒腐防蚀,巍然独立,毫无畏惧,真是天地间正气凛然的男子汉。它胸怀博大,给人方便而从不求回报,给人快乐而自己更为的快乐。榕树有六质,分别是枝桠磅礴热雄伟,叶黝经霜永不凋,根须盘龙卧虎,主干浑茂蔽天霄,无华结实果如珠,奶汁洁白粘如胶。有四优,则是:体态犹如智老寿仙,荫翳广布,怡人滋物,昼燃熄焰,袒烧光明,木质坚贞,用途广泛。”

黄道周道:“绍和兄概括得很好。”

张燮笑眯眯地接着说:“榕树就是黄石斋,黄石斋就是榕树啊!从书法角度来看,要气势有气势,要笔墨有笔墨,挂起来看,是长虹日月,是海啸壁立,是流星腾霄,是神龙跃渊。观其势则如风雨骤至,会其容则如屋漏冰挂,说它猛烈,它却婉丽,言其遒媚,它却拙朴,言其崖岸,它却姿美。可谓是书道极美啊!”

黄道周道:“绍和兄过奖了,这是润石给我的灵感,所以写起来比较上手。”

蔡玉卿笑道:“看来你真是离不开我了,离开我,你就难有灵感了。”

黄道周注视了一下蔡玉卿,见她耳鬓飞红,说:“离不开是相对的,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更为想念的。”

蔡玉卿见张燮在场,羞红着脸道:“先生净会讲些不正经的话,让绍和兄见笑了。”

张燮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在我这红娘面前打情骂俏,我高兴,说明我这红娘做得好嘛。俗话说:包入房,没包一世人。我看对于你们夫妻,我敢打赌了,那得把俗话改成:包你入房,包你一世人啊!”

张燮一说完,黄道周笑得扶住了椅子,蔡玉卿羞得用袖子掩住脸,也嘻嘻地笑个不停。

一屋子人乐翻天了。门外,急急的脚步声传来,仆人黄忠叫道:“先生,圣旨,圣旨来了。”

黄道周一愣,对着张燮道:“去看看。”

张燮摆摆手道:“你赶紧整衣接圣旨吧,那与我无关,我最看不得那种事的。”张燮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三两银子,让黄道周拿去应付。

黄道周只得站起,整了整衣冠,接过银子,走出门。宣旨的太监已在客厅坐了一小会儿了。

黄道周摆香案,抛袖,跪下。

太监站起,打开黄缎圣旨,用公鸭般的声音宣旨。太监宣完旨,黄道周站起,接过圣旨。太监道:“恭喜黄大人官复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

黄道周从袖子里掏出三两银子,用袖子擦一擦,看了一眼,递给太监道:“给公公买点水酒。”太监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冷冷地说:“没想到大人清贫到这地步。”

黄道周道:“这银子还是向张绍和借的,请公公凑合吧。”

太监摇了摇头,半句话不说,转身去了。

黄道周只得结束榕坛问业,返回漳浦北山,准备上京赴任,就像一只迁徙的大雁,准备北上。

3.大涤书院讲学

北上,北上,走出福建,黄道周来到浙江杭州。

黄道周的船只在码头靠岸,他刚在船头露脸,就看到杭州知府与兵科给事中熊德阳等在了码头。黄道周下船,拱手与杭州知府和熊德阳行礼,三人礼让着。

熊德阳拱手道:“黄大人,皇上半路把你截下来,真是太厚待你了。”

黄道周拱手道:“皇恩浩荡啊。”说着三人上了轿。

黄道周坐在轿中,为沿路的杭州美景所吸引,进了杭州府衙。

杭州知府说:“两位大人提前十二天抵杭州,乡试该做的一系列工作可以从容准备了。”

黄道周微笑着说:“我们来得早点,该做的工作就能做好。”

十二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等黄道周紧锣密鼓地把事情布置妥当了,乡试的时间也到了。黄道周决定把浙江乡试主持成崇祯朝未有的一次公正公平的乡试。

黄道周把参与考试的官员齐集一起,他站着说:“本官得皇上信任,到浙江主持乡试。皇上嘱咐臣下要严格考试,官员舞弊者,必严加惩处。因此本监考官做如下要求:严格叫号制度,集体阅卷,不可徇私。考试开始,凡是入号者,必须经三关的检查,经查没有夹带书本进号棚,才可入考场。”

考生进入考棚后,黄道周发布考试内容《式士策》五篇,分别为:《求才》《救世》《体数》《言功》《道业》,发论为《治天下必先立志论》。

考试顺利结束。

清场,封卷,阅卷官开始阅卷,黄道周每天带领阅卷官焚香叩拜,然后一起阅卷。

阅卷结束,没有出现舞弊,黄道周抄录《程士录》,黄道周见名单中《春秋》房中既有尚观声、又有尚观法名字。

熊德阳在旁问道:“这是否有舞弊现象?”

黄道周停笔,又看了看两个人的名字,放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道:“熊大人有此疑虑,经你提醒,我也心存怀疑。”

熊德阳拱手道:“黄大人,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黄道周道:“细心没折本,我们重新调阅一下这两人的试卷。”

黄道周调来两人的试卷,仔细地阅读两人的试卷,见尚观法的正文通场完好,尚观声第二场文章有涂抹。有涂抹就说明有问题。他就召来了所有的考官,对这事进行商定。

熊德阳看了后,说:“黄大人,这明显是舞弊行为。”

黄道周道:“大家看看,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

各位阅卷官轮流看两人的试卷,阅毕,大家就讨论起来,多数人认为试卷内容有很多相似之处,故而同意是舞弊行为的提法,建议取消舞弊者的举人资格。

黄道周道:“依各位大人的意见,我也同意把舞弊者尚观声的举人资格删去,保留尚观法的资格。”

黄道周统一了大家的意见,并写了取消尚观声举人资格的备案书,让所有的考官署名,以备查证。

浙江乡试取得前所未有的公正,共取举人98人,真正有才学的秀才都脱颖而出,他们有解元曹振龙、举人何瑞图、孟应春、朱朝瑛、钱朝彦等,浙江士林一片叫好。但很多权贵想通过买举人的形式来获得功名的道路被阻塞了,对黄道周恨之入骨,纷纷打听浙江乡试有没有什么可以弹劾黄道周的。

鸭蛋甲密也有缝。浙江乡试过去了一年多了,礼部接到举报,浙江乡民举报黄道周在乡试中把尚观声举人资格取消的割榜之事。

礼部就借钱龙锡案之机会,上疏弹劾黄道周为一己私利,在浙江乡试中非法割榜。

崇祯皇帝接疏一看,气愤不已,下旨查清。

经过几个月的查证,案情基本明了。

崇祯下谕旨:“浙江攻讦黄道周非法割榜案查实,着革去尚观法举人,发肄业。黄道周阅卷未明,割榜非法,念已经降职,于补任之日起降俸一年。”

明眼人从御旨可以看出,崇祯皇帝将尚观法革去举人资格,说明黄道周删除尚观声举人资格的做法是正确的。但崇祯皇帝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借口尚观法试卷不合格,让黄道周承担阅卷不明的罪责,维持“割榜”是非法的。

黄道周见到圣旨,很伤心,遂上疏乞假回乡。

右庶子倪元璐上疏崇祯皇帝。称黄道周为“古今第一词臣”,愿意把自己的官职让给他。

右庶子徐汧也上疏称颂黄道周贤能,并自请罢黜。崇祯皇帝不从,徐汧为此乞假回乡。

在朝的其他朋友纷纷劝告黄道周不要乞假回乡,黄道周不听,遂南下回乡。

途中经杭州,江苏门生何瑞图知晓黄道周到浙江,遂出外迎接黄道周。

何瑞图将黄道周接到家中,然后请来了隐居不仕的曹振龙。

三人相约攀登凌霄峰,爬山下来,歇息在洞霄宫。第二天,三人又游历山中的大涤、栖真、归云、龙蜕、凤鸣五洞。又攀登大涤山,大涤山山清水秀,僻静幽深,有山路,有水路,交通方便,很适合建造书院。

黄道周对何瑞图说:“羲兆,此处适于建造书院,你若不求仕进,可建一书院讲学传道,也是为苍生之道啊!”

何瑞图点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可是,造起了书院,需要一个有威望的人来号召,不知恩师是否愿意帮忙。”

黄道周道:“你我师生有缘,我也对讲学传道感兴趣。我们可号召同学或地方乡绅来投资建造,造起来,必然就有学生来学习了,现在浙江的书院很少,大涤书院建成,一定会成为浙江学府的权威。”

何瑞图笑道:“先生,你连书院名也起好了。”

黄道周打趣道:“用‘大涤书院’为名你不喜欢?”

何瑞图道:“很好,我只是觉得你建书院比我还急啊。”

黄道周道:“那我们就别客气了,立即行动吧。”

曹振龙道:“恩师这主意不错,官场太腐败了,我无意于仕途,也来参加,以另一种形式济苍生。”

黄道周笑道:“不愧是我的弟子,我一说,你们俩就都动心了,如果我们能用自己的知识来拯救灵魂,使卑贱的灵魂一个个变得高贵起来,那我们就是造福天下,我们就是万福无极了。”

何瑞图道:“你顺便也把书院的匾额也写了。”

“太猴急了吧,那也要等下了山啊。”黄道周道。

下了山,何瑞图迫不及待地拿出纸,铺好,又研起墨,黄道周提起大斗笔,写下了“大涤书院”四字。

何瑞图看着黄道周写完字,不由得赞叹道:“先生的楷书,确实是海内第一,遒媚深浑,力透字底,让人称奇。怪不得有那么多人追随您,我当学习先生,做一个有学问的真人,救赎卑贱的灵魂。”

黄道周道:“当有学问的人是要付出努力的,是很孤独的。”

“不孤独怎么有时间学习,不孤独怎么悟得真理啊。这是先生早就传授给我们的,我们不怕孤独啊。人在该孤独时就得孤独啊。”何瑞图说。

黄道周拍了拍何瑞图的肩膀,点点头,他把建书院的各项事项一一仔细地向何瑞图做了交代。

何瑞图说:“先生什么都懂,真让我佩服,现在我们缺的是资金。”

黄道周道:“钱是开路人,看来,我是非得在你这里开讲授课不可。我们可借开讲授课来募集钱款,以作为建书院之用。”

何瑞图、曹振龙认为黄道周的话有道理,就开始筹备讲学之事。

黄道周讲问大会在杭州举行,共有学子、乡绅、官绅400多人参加。此次问业,主说《易经》,但重在说《易经》与天文和历法、算术的关系。

黄道周讲完,讲堂里掌声响过一遍又一遍。

黄道周挥了挥手,听众们才停下鼓掌。他巡视了一下全场,见听自己说易数的人,多数人着绸穿纱。他深知这些人都是有钱人家,于是就接着说:“杭州自古以来是我国富庶之地,经济达到前所未有的发展,但是人们的精神境界却发展不快。我以为欠缺的是教育,因此,应该多办书院,以兴教育。这样我们的子孙后代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大家知道吗?在人的一生中,最大的成功是什么?”

黄道周停顿了一下,眼睛巡视了一下讲堂,很多人摇了摇头。有人喊道:“先生,那不是明摆着的吗,那是仕途的成功。”

黄道周摇了摇头,道:“大家说的仕进,只是一种人生的成功方式,而人生最大的成功应该是子女培养的成功,这是千古的铁律。”

黄道周一说完。有个穿绸的,肥头肥脑的中年男子,站起来,问道:“先生,那您说怎么办?指一条路吧。”

黄道周道:“办书院。把有学问的人团结在一起,让我们自己和孩子有问题到书院来问业先生,快速提高孩子的学问水平。”

另一个人站起来说:“先生,你就领着我们干吧,我们听你的。”

黄道周道:“那好,既然大家都说要办书院,那我就和大家一起干。现在,建书院最缺乏的是资金,请在座的各位有钱捐钱,有物捐物,以建书院,书院建成,我们将勒碑将各位的芳名录于其上,让大家与书院永世长存。”

黄道周话音刚落,会场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随之,有人走上台来,说道:“我捐300两银子。”说完,他拿出一张300两的银票。何瑞图忙在捐款册上为他写上名字与捐赠款项。

见有人一下子捐赠那么多的银两,听众们不由得群情鼎沸,大家纷纷掏钱捐赠,捐赠完了,一计算,本场问业大会,共捐赠得银两2000两,解决了建造大涤书院的资金问题。

黄道周见资金已解决,就与何瑞图一起再次考察了大涤山,画了一张大涤书院的草图。

何瑞图请来了当地有名的工匠,黄道周与他们商定了大涤书院的建筑图纸,就让何瑞图负责营建讲舍,曹振龙帮忙,自己南归。

大涤书院建成,又称石斋书院。

何瑞图写信给黄道周,要他到大涤书院开坛问业。黄道周知晓大涤书院建成,很高兴,遂千里迢迢到大涤书院讲学。首次前来问学的弟子达五百多人。

黄道周的讲学在浙江学界引起巨大的反响。全浙上下都在热议黄道周。何瑞图见黄道周到浙江讲学,效果如此显著,很是兴奋。

之后,黄道周又先后五次到大涤书院讲学。在一个秋高月朗的日子,何瑞图和曹振龙治酒为先生庆贺。

三人畅谈。何瑞图敬黄道周一杯酒,黄道周一仰脖就干了。何瑞图又为黄道周斟了一杯。何瑞图道:“先生先后五次来余杭,问业目录有:《三业发明》《三易指归》《儒脉》《朱陆刊疑》《子静直指》《格物证》《说诗序》《乐律论衡》《太玄元经原本》《静海易谭》《孝经辨义》。把浙江文人的难题都给解决了,也使大涤书院名声远播,实现了以教育济苍生的目标。”

黄道周道:“这是你们的功劳啊,没有你们认真的管理与监督,也就没有大涤书院的辉煌。”

何瑞图道:“那是先生讲学水平的高超,没有先生,也就没有大涤书院。”

黄道周笑了笑说:“我们就不谈谁的功劳了,每个人都有,曹振龙也不可少。”

曹振龙仰脖喝了一杯酒,大声道:“我们都是托了恩师的福啊。”

何瑞图笑道:“好,我们换个话题,先生,读书人于乱世之中,应该怎么办才好?”

黄道周一怔,说:“你这话问得太绝了。我看无非有三种生存方式。”

何瑞图急道:“有哪三种?”

黄道周端起酒,反敬何瑞图,碰了一下他的酒杯道:“先喝了这杯酒再说。”

何瑞图干了酒。黄道周缓缓地说:“一是挺身而出,救国于危难之中,不管多么困难,绝不退缩,即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此是入世。二是隐居山林之间,读书做学问,教育学生,此一生存方式也是一种积极的方式,也是一种救世之道。这是救人灵魂之道,使一个人的灵魂不无知、不愚昧、不痛苦,而且能从平凡的生活中得到快乐、幸福,得到精神的享受,这也是《易经》追求的最高境界。这种方式是出世,也是避世。自古以来,很多文人都走隐居之道,以求自保,以求保全自己的纯洁,这就是你和振龙走的路。再一种方式是苟且偷安,摇着尾巴当乱世之狗。”

何瑞图道:“先生的生活方式处于出世和入世之间,一会儿入世,入世不成,又反成出世。先生的生活方式也是在矛盾之中不断地磨砺。”

黄道周道:“我是把入世当成最佳生活方式,最佳求不成,退而求其次,国事如此,每一个有良知的国人都不会不顾不管的啊。孔子也是如此,他当官谋求救世之道,官当不了,就一辈子当老师,培养弟子三千,教出出色的学生七十人,我们要走的路其实是在走孔圣人的老路啊。”

何瑞图举起酒杯道:“先生在乱世之时还有理想追求,确是可贵,我为先生追求最佳理想干一杯。”说完举酒干了。

黄道周道:“不管在什么时候,真正的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理想,一生为自己确定的目标去求索,当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当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若是一个人没有理想,没有目标,他的生活也就没有质量。我的一生就是为理想、为追求而活着,我先是想成将成相,报效国家,但是目标达不到,我现在是想让我的思想传播天下,以文化人,以礼化人,若是这一目标达到了,我这一生就无怨无悔了,人的一生能做到无怨无悔,那这一生就不会白过了。当四只铁钉钉住棺木时,就可笑对子孙,笑对阎罗王了。《易经》以为,人生的两大目标:一是追求物质的富裕;二是追求精神的富裕,而精神的富裕是大过于物质的富裕,是最理想的境界。所以《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何瑞图笑呵呵地道:“先生所言甚是。”

黄道周道:“那你们将选择何种生活之道。”

何瑞图沉吟了一下,端起一杯酒又喝下,才慢慢地说:“我将选择第二种,我将终生教学,救人灵魂于田野之间,而不居官。因为世道太腐败了,凭我的缚鸡之力,回天无力啊,只能是把自己毁灭了,毁灭了自己而一无所获,我觉得自己很吃亏。”

曹振龙理了理胡须,赞许地看着何瑞图,微笑地点了点头。

黄道周道:“你们是看到我的经历,故而有此选择吗?”

何瑞图点了点头道:“先生的经历告诉我,先生是个刚直不阿,一心为国的人,可是你却多次被贬被笞,几乎连性命都没了。这说明朝政不可为,君王不正,臣子不正,真可谓是乱世啊,而以我之材,救人灵魂有余,救国危难不足,所以我求其次而生活。这也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的人生梦想啊,小人物就要脚踏实地啊。”

黄道周道:“你这是孔子的中庸之道。易经说,变则通,通则久。国之阴阳,有个变数,变通了,国家就可长治久安。所以我要求得国之变通的道路啊。”

曹振龙道:“以当今的形势,国确是在变通,但不是朝廷的变通,而是皇上会亲手把国家给灭了,因为皇上多疑、自负,用人反复无常。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变通呢,袁崇焕被杀了,杨嗣昌自杀了,洪承畴投降了,先生被贬了,国之能臣没有了。我看这变数当在李自成和后金皇太极之中产生。”

黄道周道:“若真是如此,那么我当为国而死。”

何瑞图道:“其实先生也可以如我一样,退而求其次。救人灵魂于乱世之中,先生不是说过‘教学是一种大行善’吗?”

黄道周道:“没错,‘教学是一种大行善’,可前提是安定之邦。在乱世,应先求得国之安定,才可静心教学,做大行善。”

曹振龙叹了口气道:“其实先生活得太累了。先生完全可以过得快乐、幸福些,您有、儿女满堂、文名甲天下、书法冠华夏。若是把教学当成一种大行善,则您必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可您偏偏要再而三、三而四地出仕。明知不可而为之,您图的是什么呢?您不想一想,孔圣人也是乱邦不入啊!”

黄道周道:“国家动荡不安,匹夫有责,其实那是一种社会责任,一种士大夫的责任心使我不断地入世,我即使被廷杖、进牢房、被贬官、被削职,也不改初衷。国家危难,若是人人避世,那么社会将是一片黑暗,人人看不到希望,看不到阳光。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名和利,无非是想在乱世一呼,希望让百姓看到希望,看到光明。如你所说,我文名满天下,书法冠华夏,这都是百姓对我的肯定,百姓因我为国事,为正义不屈不挠地抗争,才把我捧得那么高。一个人若心中没有国家,就没有责任,这种人就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他的心就不正,心不正,则笔不正,笔不正则文章书法无法流传。这也是《易经》所说的阴阳论。正义、责任是阳,贪酷是阴,一个国家只有阳盛才会安定团结。”

何瑞图点了点头,他摇了摇酒盅,发现酒完了,就喊仆人,但没有人应答,何瑞图站起来,找不到酒,走路歪歪斜斜的,像是在打醉拳。黄道周也站起来,他没站稳,又歪着跌坐了下去,随之趴在桌子上,打着哈欠。他的身边,曹振龙早已经鼾声大作了。

天空中,秋风轻轻地吹着桂树,萤火虫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月亮静静地向西边溜去,又偷偷地藏进云层里,怕被人唤回来似的。

三人趴在桌子上,鼾声如一首管弦合奏曲,高高低低地在夜空中奏响。

第二天早上,三人醒来,发现各自趴在桌子上睡觉,就互相取笑对方没酒量。黄道周站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今天轮到我授课,还好,我早做了准备,不然跟你们喝起酒来,准又误了事了,让学子们痛骂。”

曹振龙伸了个懒腰,说:“老师就是讲一百堂,也不用准备的,您脑中的墨水怎么用得完呢。”

黄道周抛着手,到饭堂吃过早饭,走进讲堂,开课讲授《孝经》。

黄道周道:“孝是一切道德的根本,孝产生了一切的教化。孝由父母之孝,兄弟姐妹之悌,转而为君王之孝,国家之孝。也就是为君王效力,为国家效力,最终建立功勋,成就事业。为人不可无孝,只有孝,家庭才会和睦,国家才会和谐。历朝圣明之士也以孝为自己做人之准则。漳浦理学名臣陈真晟,其自幼孝敬父母,他母亲病了,十二岁的他坚持侍候母亲四五个月,直到母亲病痊愈,他陪大人去赴宴,大人给他一条鸡腿,他想起病刚痊愈的母亲无东西可补,遂将鸡腿带回,给母亲吃。其孝闻名于漳浦。”

黄道周话音刚落,掌声噼啪噼啪地响起来。

学生陈子龙站起来问道:“先生,那作为君主要不要讲孝?”

黄道周点了点头,道:“你这问题问得好,问出了我们读书人心中的疑惑。君主,人也。既然君主也是人,那么君主就要讲孝道。又因为君主不是一般的人,他要治理国家,使老百姓信服,因此,君主就要以孝道治天下,只有以孝治天下,天下人才会信服。国家才会安宁、社会才会和谐。汉文帝刘恒,其母薄太后三年卧病在床,他三年里坚持下朝后衣不解带,为母亲煎药,他担心药饵失调,每次总是亲自尝过,才放心让母亲服用。三年后,母亲的身体康复,汉文帝却病倒了,汉文帝的仁义和孝顺感动了天下人,加上他治国有方,国家一派兴旺。他与汉景帝开创了‘文景之治’的繁荣时代。”

黄道周用眼巡视了一下讲堂,学生们叫好声一片,叫好声一停。又有学生问业,黄道周又接着解答。

下课了,黄道周汗流浃背,他擦着汗,走出讲堂,微风一吹,感觉背后冷飕飕的。一个仆役拿着书信,上前禀报道:“石斋先生,阁老钱龙锡送来书信,让人送来十坛酒,十担米,十匹布,以谢先生。”

黄道周一怔,接过书信,打开一看,随之大喜,转过身对走在后面的何瑞图道:“钱阁老真是值得我辈崇敬之人,他没有忘记我,在我建筑书院困难之时,送来米布,真是雪中送炭啊。但我书院现在还是可以渡过困难,送还米布,留下酒,我再附答谢书信。”

何瑞图道:“先生品德真是高雅啊,不贪图别人之财物,又让人有报恩的机会。此种处理事情的办法,真是让学生折服啊。”

黄道周笑道:“君子当看淡名利,淡泊才可明志,不可贪人钱物,方可使内心宽阔坦荡。”

何瑞图拱了拱手,说:“我必学先生之淡泊明志,在此大涤书院,毕一生精力教书育人,研究经学,吟咏不倦。”

黄道周道:“孟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若有入世机会,你还是要去济世的,若无,出世好好教书育人,修身修文,也是文人最佳的选择,最佳的梦想啊。”

何瑞图叹气说:“先生,值此乱世,你仍心担国事,真让人佩服,神州大地,多少人都被这黑暗的政治吓怕了,你虽屡遭挫折,却越挫越勇,不减报国之志,是真汉子啊!”

黄道周看着在场地里谈心的年轻人,说:“忠孝两全,是所有读书人追求的理想,我也不例外,虽然这梦想多次破灭,但它们仍活在我的内心深处啊。”

何瑞图说:“先生,我的拙作《山农诗集》和《大涤讲堂志》写得差不多了,等写完还请先生给我作序,我也要把先生在书院讲学的讲义整理成《大涤函书》。”

黄道周拉了拉何瑞图的手说:“甚好,不愧是我的学生,立身立德立言,三者不可或缺,这才是我辈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

曹振龙、朱朝英和刘履丁见黄道周他们在聊天,也走过来参与,师生五人又海聊起来。

4.邺山书院

漳浦东皋书舍。

从浙江回来的黄道周,正马不停蹄地在天方盘前给学生们讲授天文与易数学。学子们围站一起,细听黄道周的讲授。讲授完,黄道周道:“教学是一种大行善,我把平生所知教授给你们,你们因此不再愚昧,你们因此能考取功名,你们因此有了谋生的手段,你们因此能报效国家。这就是教育的力量。我讲学铜山、东皋书舍、北山、紫阳书院、芝山学堂、浙江大涤书院,传播我生平所学之理学。其实就是在行善,我以为解救人灵魂的事业,那才是大事业,它的影响力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世二世甚至于百世千世。孔子做《论语》,以礼化人,以仁化人,就像中华母亲河,千百年哺育着一代代的中华儿女,我们每个人仍在学习,仍在受其精神的洗礼。”

黄道周讲到这,学子们激动地鼓起掌来。

黄道周等他们停了下来,又说:“著书立说,这是解救灵魂的第二种形式,也是一种大行善,一部好书能救人于水火之中,给人以活下来的希望和动力。漳州知府朱熹,一部《四书集注》,成为各朝各代的科举必考课目,让我们读书人读了多少年,并一代代地从中受益,就如读书人的母乳一样。一部《周易》,几千年来,让多少人为之神魂颠倒。我也是《周易》的追随者之一,我毕一生研究易经,并从中受益。我将自己的受益,又传承给你们,这就是行善。所以说,著书立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行善。既能得名,又能传世,又可修养灵魂,以文化人。”

漳浦丹山弟子张若化站起,拱手道:“先生,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行善应抱什么样的心态为好?”

黄道周看着远处的梁山,梁山高高低低,向着远方延伸而去,如一条乌蛇在蜿蜒。黄道周微笑着说:“你这话问得相当有水平,我还未思考过这问题呢,但以我看来,行善不可心存报答之心。因为行善者的行为是自愿的,在行善的过程中,行善者已经获得了满足和快乐,同时也让受善对象得到了快乐和幸福。所以行善者不能要求受施者报答自己。如果行善者能够做到这一步,那么他就是佛中之佛,就是圣佛了。”

张若化反问:“怎么说是佛中之佛呢?”

因为佛是有求必应,是求回报的,而行善者是无求自行,是自愿的施与,是不求回报的,这不就是比佛还高了一个境界吗?这不就是圣佛吗?”

学子们抚手叫好。漳浦丹山弟子张若仲站出列说:“先生,您的一番话让我们醍醐灌顶。我们将矢志不移地追随先生传道授业,著书立说。争当圣佛。”

黄道周点了点头道:“我决定在镇海卫焦桐山再建一书院,上次徐霞客来时,我和他一起游历了这一带的山脉,他认为可在此再建一书院。我把此山改名为邺侯山,目的是仰慕唐朝宰相李泌,李泌因封邺县侯,世称邺侯。邺侯山有北溪迸流,汇于江东,江东桥横于江中,此山幽深,与我的观点,读书必入深山相符,适合于读书著说。

学子们齐声道:“我们大力支持先生。”

黄道周带着学子们到镇海卫(龙海市)蓬莱峡邺山选址,选好址,立即兴建三堂,先建三近堂于中峡,门临黄子钓台,叫明澜门。再筑邺山神堂于峡北,叫与善堂,用于摆放先圣先贤的神位与塑像。堂中设二筵席,中堂一丈,外堂题匾为“高景”,内堂题匾为“与善”。西翼有两室,东翼为厨房。与三近堂相通。置祀田九亩。最后筑邺山讲堂于峡南,叫“乐性堂”,为学子们讲学休息之所。

邺山书院建成后,黄道周在此举行讲问大会,参加者有404人。九月朔丙戌时,弟子们与黄道周列队来到与善堂,安列朱熹、高登、蔡鹤峰、陈真晟等十一先生和颜渊、曾参、孟轲、周敦颐、程颢、张载、邵雍的神龛。黄道周主祭,祭拜完毕,各位学师长,乡大夫等人拜谒先圣先贤。祭拜完毕。大家来到讲舍。按照尊位互相礼让入席。

等听讲的人全部坐定,黄道周的弟子就鸣磬,黄道周进入乐性堂,请各位宾客坐定。讲监唱完誓戒,弟子们齐声唱:“尊先生教诲。”

声音如雷霆般响亮。

黄道周等学生们唱完,坐下,黄道周开始讲学,问声四起,黄道周就“明诚”二字细细解答。

黄道周先脱稿念了一段文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黄道周解释道:“读书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这一切都要从修身开始,而修身就要由诚开始。孔子《中庸》重点在于 ‘诚’,《大学》重点在于‘明’,由真诚而自然明白道理,这叫天性;明白道理之后做到真诚,这就是人为的教育。真诚就会明白道理,明白道理,也就会做到真诚。无论是天性还是人为的教育,只要做到了真诚,就是‘天人合一’了。 贤人致力于某一方面,也能做到真诚。做到了真诚就会表现出来,表现出来就会逐渐显著,显著了就会发扬光大,发扬光大就会感动他人,感动他人就会引起转变,引起转变就能化育万物,达到广博深厚、高大光明的境界。圣人是‘自诚明’,也就是天生是真诚的人,贤人是‘自明诚’,指通过教育明白道理后才真诚的人。贤人虽然致力于某一方面,但通过教育和修养,孔子继承尧舜,以文王、武王为典范,上遵循天时,下符合地理。小的德行如河水一样长流不息,大的德行使万物敦厚纯朴。真诚者只有首先对自己真诚,才能对所有人真诚。真诚可以让自己立于天地之间而不败。俗话说‘心诚则灵’,如果心灵达到了至诚的境界,不被私心杂念所惑,就能洞悉世间万物的根本规律,预知未来的吉凶祸福、盛衰兴亡。 

因此,天地的法则,就一个‘诚’字,生命不息,真诚不已。这是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之说,也是儒家修身的要求。”

黄道周讲得很投入,他一会儿深入一会儿浅出。听众也听得专注。

这时门外走廊进来了一伙束头巾的人,他们手拿大刀,来势汹汹。讲监用手拦住他们,道:“你们怎么闯进来了,目无王法啊?”

一个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的大头目提着刀,指着讲监道:“这就是王法。”

讲监吓得头缩了一半,小声说:“黄道周先生在讲课,请你们不要喧哗,有什么事跟我说。”

大头目反问道:“可是黄漳浦,黄石斋?”

讲监点了点头说:“正是。”

大头目向后挥了一下手,所有闯进来的人全部静下来,横着刀看着这些穿长衫的读书人。站在廊下听讲的人慌张地看着他们,担心他们拿刀砍人,一起向讲堂内挤压着。横刀的这群人见大家都在认真地听讲,遂把刀放到背后,头目探头往讲堂内一看,见真是黄道周在讲学,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的部下整好队,站在廊下旁侧,听黄道周讲起课来,他们也听得很专心,听到最后,一个个放下大刀,大声地鼓掌叫好。

黄道周见有人叫好,问讲监道:“何人在外叫好。”

讲监道:“是一伙扎头巾的人,估计是打家劫舍的。”

黄道周道:“今日加讲一个‘孝’。”讲监点了点头。

黄道周迈了一步,捋了一下短须,道:“今日,我们要额外加一道菜,这道菜菜名叫‘孝’。孔子道,百行孝为先,能够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这是做人的根本。帝王舜的父亲、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象,想害死他,但舜每次都化险为夷,父亲让舜修补谷仓顶,象在下面纵火烧仓,舜手持两个斗笠逃走。再让他掘井,待井掘深,他父亲与象就从上面填土,舜另掘地道逃走。虽然这样,舜却毫不嫉恨,仍对父母恭顺,不失孝道,对弟弟友爱。他的孝感动天帝,当舜在历山耕作时,有大象替他耕作,有鸟儿代他锄草。他的孝行为人间尧帝知道,尧帝就把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他。”

黄道周讲完这个故事,外面束头巾的人一个个流下了眼泪。抽泣声一片。

黄道周心中暗喜,他讲得更来劲了。黄道周道:“一个男人首先要做到三孝,一是对父母,二是对家庭,三是对国家,对父母孝就是对家庭孝,对家庭孝就是对国家孝。忠孝忠孝,忠即是孝,孝即是忠,一个人只有对父母孝,他才会对国家孝,因为国为大,所以才说孝为忠。如果人人像孝顺父母一样地孝顺国家,对待君王如对父母,那么这个国家就和睦平安。当男人只有孝忠,才是一个称职的男人,才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才是大写在天地间的真人。……”

一个时辰后,磬响三声,黄道周讲完“孝”。听众走出讲堂,看到拿大刀,束头巾的人跪在地上,感到很意外。

黄道周踱出门外,门外跪满了束头发的人。黄道周惊讶地指着他们问道:“你们为什么跪在这里?”

为首的大头目刘香说:“石斋先生真是圣人啊,我们感谢先生的讲学,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孝,什么叫真诚,我等必当改邪归正。”

其他跪着的人齐声唱道:“我等必当谨遵先生教诲,改邪归正,当个好人。”

黄道周扶起大头目刘香,颔首笑说:“大家起来,你们能够从我讲学中得到一些做人的道理,我很高兴。”

跪着的人叩了三下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提着刀静悄悄地走出了邺山书院。参加讲学大会的400多个秀才、举人看着这群打家劫舍的人走远了,不由得欢呼叫好。

自此之后,邺山书院形成一个完整的教学程序,讲学仪器有琴瑟钟鼓,设立监史,读誓戒,献酬歌诗,主宾百拜。

四方学子闻知,不远千里,纷纷慕名前来求学,江东榕树下的码头,大小的船只,成千上万,停泊在码头,天天可见许多穿长衫的读书人,从船上下来,背着书筪,有说有笑地走进邺山书院,听黄道周讲学,之后满足地回家。

在乐性堂旁的悬崖上,黄道周建一石楼,在石楼写上“鸟道不绝风云通” ,又凿一鸟道,因为是小道,又处于悬崖之边,没有人敢走,只有黄道周一人来去自如。弟子洪京榜担心地说:“先生,你走鸟道可要小心啊。”

黄道道周笑道:“没事,我会注意的。”

一日,黄道周与洪京榜、林有柏等人商量刻书的事情。

黄道周要把《洪范明义》《月令明义》《表记集传》《坊记集传》《春秋问业》《缁衣集传》《儒行集传》《孝经集传》等书刊印成册,流传于世。他和学生们商量完这事后。学生们各自领了校刊的任务。

黄道周很高兴,站起身,扩扩胸,走出门,登上鸟道,要去石楼看书。

当他将要走到石楼时,突然头昏目眩,身子一晃,像一只飞鸟一样飞堕而下,从三十仞高的鸟道上摔到悬崖下面。

在乐性堂门口,洪思坐在石头上看书,他听到一声巨响,猛抬头,见到黄道周从30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惊得瞪大眼睛。不一会儿,他缓过气来,大声叫道:“阿爸,先生从悬崖上摔下去了。”说完,他拿着书向悬崖底下奔跑而去。

洪京榜在屋里听到喊声,与林有柏,朱垣跑出来,向悬崖底下跑去,他们看到黄道周躺在石炭上。

洪思最先跑到悬崖下,他喊道:“先生,你怎样了?”

黄道周刚从昏迷中醒来,动了动手脚,只觉得左腕和左足很是疼痛。他听到喊声,只得应道:“动不了。”

洪思跑进石炭中,先把黄道周扶坐起来,黄道周全身黑乎乎的,动不了。

朱垣边跑边喊道:“丈人,你没事吧?”

洪思喊道:“先生还活着。”

弟子们来到黄道周身边,看到他摔在石炭上,不由得舒了口气。洪京榜和朱垣把黄道周从石炭中抬出来,林有柏道:“先生是不幸中的万幸,摔在石炭上,石炭是软的,还好没摔在石头上。”

黄道周道:“看来是石炭救了我的小命了,我觉得左腕和左足很痛。”

洪京榜检查了一下黄道周的伤,道:“还好,没有骨折。先生,我背你回屋。”

黄道周道:“我全身都是黑色的粉末。”朱垣道:“拍一拍,没事。”

说着,朱垣就把黄道周身上的黑墨灰拍掉。

洪京榜背起黄道周,艰难地走回屋里……

5.哭帝三日,欠帝一死

漳浦明诚堂。

二栋刚建不久的四合式雨厝,燕尾式屋脊,青灰色的瓦片,白色的粉墙,新油漆的大门。雨厝大厅正中挂着孔子和孟子像,门柱上写着一长联:人须于剥腹后始见天地之心,我岂若畎亩中犹乐尧舜之道。堂屋很有生气,仿佛是一个刚长成的年轻人,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黄道周正在举行讲问大会,大会开始,铳炮炸响,锣鼓喧天。参加的人有101人,笑声连连。围观的百姓爬上了墙。黄道周带着浙江嘉兴弟子陈荩谟等迎接漳州推官曹广,漳浦知县沈兆昌、龙溪知县刘鸿嘉。大家互相作揖,走进大厅,等讲问的人全部就座。

悬房内钟、磬、琴、瑟齐鸣。黄道周开始讲问,先是讲史宣读誓诫七条。讲完,黄道周就开始讲书。

东西两旁有人问:“今日‘明诚’二字,是从《中庸》里来的,是可为良知、主敬、别下针药吗?”

黄道周答道:“良知、主敬,只是明诚的注子,从诚生明是良知,从明归诚是主敬。先后贤初无两路,亦自不用针药。”

讲问结束,黄道周亲自馈赠祭酒。坐到主人的位置上。演习乡饮酒礼开始。

酒过初巡。唱歌的人唱起《匏叶》之诗,黄道周站起致词说:“以长者的盛德,又没有什么可献的,敢以《匏叶》先于《兔首》献给大家。各位宾客站起拜谢,又坐下。”

酒过六巡。唱歌的人又唱起《出车》的最后二章,黄道周站起,献给漳州推官曹公说:“以此春日执讯获丑,虽有飞鸮,食椹就变音,何况是仓庚呢?”于是所有的宾客又再拜。

又唱起《六月》的最后一章,黄道周走出来又献给曹公说:“吉甫,何当张仲为多矣。”大家都再拜。拜完又退回去。

唱歌的人又唱起《南山》的全篇,黄道周走出献给刘公和沈公说:“以父母之光邦家也,以父母之德音也,《南山》何足多吗!”于是都再拜。

最后爵、磬声响起。

唱歌的人唱起《菁峩》的四章。

酒过七巡,又唱起《隰桑》的四章和《黍苗》的五章。

赞者说:“宾主互相献礼。”

黄道周走出献宾说:“今日喜君子也,小人之于君子,犹黍苗之于阴雨,饮德而已,何报之有?”于是再拜。

黄道周又向各位老先生献礼说:“以往者之不慎,罹于咎灾,焉各位先生忧。今幸既见,‘菁峩’,‘隰桑’,不是过也。愿终教诲之。”

各位先生也再拜说:“原隰将平,泉流将清,王心将宁,保艾异日,未有艾也。”于是作揖而饮酒,客人向主人敬酒三轮。最后才复位。

酒再过一巡,讲监站在悬房之左,诵读《抑戒》第七章。讲史立于悬间的右边,诵读《宾筵》的最后一章。

磬声响起,宾客全部站起来。

金奏起。黄道周与各位朋友皆出列和宾客一起站在道路的左边。按照长幼的序列先后排列好,礼仪有方,笑语不断,没有一个人做错了礼仪的。

礼毕,大家都说宁武、叔豹、韩厥、赵孟、子产、太叔以来,时间过了三千年,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如黄道周这般讲学讲礼。这样古朴的讲学讲礼让人大开眼界。

明诚堂自此金声不断,成为漳浦书院的中心,日日有成群结队的穿长衫的人光临明诚堂向黄道周问业……

邺山书院,钟声缭绕。

黄道周从讲堂回来,自感心情不爽,他对蔡玉卿说:“近几日,可能朝廷有什么事情,我老是想着朝中的事,又梦见崇祯皇帝站在我面前说,朕负了你啊,黄石斋。”

蔡玉卿道:“你可能对朝中大事过于关心,日有所思,自然夜有所梦。”

黄道周道:“我今早算了一卦,是凶卦,我主可能遭不测,故托梦于我,但没有确信,故不敢乱讲。”

蔡玉卿说:“不能乱说,没有实报,这是大不敬!”

黄道周道:“可我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受,像是有条筋被人抽走似的。”

两人正在对话,仆人黄忠进来说:“先生,邺山学生与当地民众要举行端午节龙舟嬉水竞渡。”黄道周笑道:”端午节,甚好,今天是五月初三,可进行三日。我们也去观战,拿些粽子,去奖励得胜的船只。”

邺山龙舟比赛,热闹非凡,十多只龙舟摆在九龙江中,两岸聚集了围观民众,人声喧闹。随之鼓声响起,龙舟依次在江中竞渡。鼓声震天,树上的小鸟惊动飞起,在江上盘旋了一圈,又落到岸边的大树上,惊讶地偏着头,看着江上争拼的龙舟。

黄道周看得很投入,他高兴地拿起一个粽子吃起来。正在兴头上时,黄忠跑过来道:“先生,张肯堂巡抚带兵经过邺山,见我们在赛龙舟,说是要见你。”

黄道周吃完了一个咸粽,把粽叶用粽绳包起来,放在篮子里,蔡玉卿提着篮子,跟在黄道周身后,回到邺山书院,书院门口,站满了张肯堂的兵。

黄道周入内,见张肯堂正在欣赏他挂在在墙上的书法“心正笔正”,不由得心里高兴,他走进大厅,作揖道:“张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张肯堂转身见是黄道周,哈哈大笑说:“石斋,你倒好,我到漳州来剿匪,你却安心在此搞龙舟赛,玩得如此开心。”

黄道周笑道:“大人如此快乐,必是剿匪成功。”

说完,两人分宾主坐下。

张肯堂说:“我已经在漳浦清剿了土匪近千人,余下一百多人,逃往汀州,我已经派军队追击而去,想你在漳州邺山书院开讲,我特来瞧瞧热闹。”

黄道周道:“大人出兵剿匪得胜归来,必当要祝贺,我让内人治酒席,边喝酒边观龙舟赛,如何?”

张肯堂笑道:“如此甚有雅兴。”

于是,蔡玉卿就让弟子们帮忙把桌子摆到江边榕树下。黄道周和张肯堂边喝酒边看着江上的龙舟竞赛,很是惬意。

黄道周举酒道:“我敬抚军,抚军胜利凯旋,这是我漳州百姓之福,若没有您保护,一方百姓怎能安居乐业,我等怎能在此竞渡作乐,纪念屈公呢?”

张肯堂笑道:“这是我的职责,先生不用客气。”

黄道周与张肯堂碰杯干了杯中酒,看着江上龙舟竞渡,酒兴再起,黄道周不停地敬酒,两人直到酒尽人醉。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一场大雨,乌云在天空中滚动着向前扎堆而行。

黄道周正在书房里练书法,黄忠进来道:“先生,龙溪知县刘大人派人来,有要事禀报。”

黄道周道:“有请。”

黄忠把一个军卒让进大厅。军卒上前道:“先生,刘大人让属下来告知,我朝崇祯皇帝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驾崩于万岁山,李自成占领京师。”

黄道周一愣,接着大哭,叫道:“皇上啊,臣未能护驾啊!”

军卒道:“刘大人询问先生,可以举行祭奠仪式吗?”

黄道周止了哭,道:“可用大礼祭奠三日,我必在邺山书院设祭三日。”

翌日,黄道周与各弟子披发穿上孝服,设灵位于邺山书院,祭奠崇祯皇帝三日,黄道周大哭三日,比爹妈去世还要悲伤。悲痛欲绝之时,黄道周举笔作《邺山讲堂哭烈皇帝文》一文,又作五律诗《五月廿七日江东闻长安之变六章》,以纪念崇祯皇帝。

蔡玉卿与黄道周一道,带着学生们举行最隆重的祭祀仪式。

黄道周哭道:“皇上,臣下离开您回漳浦,没有坚持在朝为官,为您出主意,为国事分忧,这是臣之错啊!”

蔡玉卿见黄道周哭得特别伤情,就流着泪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夫君,可要当心身体,你已不是三岁小孩了。”

黄道周点了点头道:“国灭了,我能不伤心吗?”

蔡玉卿道:“可你也要保重自己,皇上听不下你的忠言,才有今日之结果,你伤心,我也伤心,为你身怀才能,勇敢,忠直而不被重用而哭,也哭皇上不任用贤才,不听忠言,不采纳良策啊。”

黄道周道:“皇上年轻,我应该多进言,不怕受惩罚,可我却没有坚持。”

蔡玉卿流着泪道:“先生上言67次,达50万言,受到无数的惩罚,这还不多吗,满朝文武官员,你是创造了无数个第一啊,我觉得你是对得起皇上的。反而是皇上负了你了。夫君是否考虑过我大明朝历经二百七十五年,为何一朝就灭了呢?”

黄道周道:“我大明朝灭了,我连尽忠的机会都没了,细思大明灭亡,原因颇多,有皇上不用贤人,满朝小人当道,吏治腐败,官员只为自己牟私利,不为国为民。官与官,国与官,民与官,法与民之间的关系异化为金钱关系。除了钱,还是钱,吏治极端腐败,百姓道德败坏,国能不灭吗?”

蔡玉卿道:“明朝灭亡在于没有精神。我们的精神应在儒家的孔孟之道。虽然明朝灭了,可是国家还在,民族还在,为民谋幸福,传授孔孟之学,朱熹之理,把先生的毕生之学传授给弟子们,让他们去舒展才华,为民办事,这也是为国尽忠啊,先生大可不必过于悲伤。”

黄道周道:“润石所言在理,目前也只能如此了,但我心中有恢复明朝,保国卫家之念想啊。如今我哭帝三日了,如你所言,我对皇上是做到了尽忠尽孝了,若是说尽孝不够的话,那也只是欠帝一死了,我要举旗北上,抗清复国,用我的牺牲去书写一个做人的道理,去树立一支精神之灯,去了却我心中的念想:宁可君王负我,不可我负君王。”

蔡玉卿听了,愣了一下,随之叹气道:“先生之心,润石顿解,明知不可而为之,此是孔孟精神之精髓,先生要以牺牲自己来践行之,给国民栽一棵精神之树,贱妻支持你。“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将最美丽的东西留给世间,那也是美好的。夫君为梦想而活着,我们虽贫困,但我们随你活得快乐、幸福。先生要以身殉国,为理想最后拼一场,我赞成,家中你不必挂念,四个孩儿我会带好,你就尽心尽力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黄道周听蔡玉卿讲出了掏心窝的话,不由激动不已,抱住她,又大嚎起来。屋内香烟缭绕,白烟把他们夫妻围绕在一起,仿佛是两朵白莲花,慢慢地向着天空升腾起来。哭得虚脱的黄道周昏昏沉沉地趴在蔡玉卿的肩膀上睡着了,像个小孩子似的。他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入京师,崇祯皇帝敲响朝钟,他想:朕最为倚重的首辅陈演应该第一个赶来救朕。但是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可能来的人无一个来到乾清宫护驾,崇祯皇帝绝望了。他没想到首辅陈演因贪墨太多,银子一下子运不走,遂被李自成所擒,陈演拿4万两银子买命不成,被李自成斩了。

崇祯见等不来护卫的官兵,就逼迫周皇后自缢,然后独自垂头丧气地走上万岁山(煤山),绝望地看着整个京城,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一个好好的朝廷说亡就亡了呢,他后悔,他伤心,他想起了黄道周,想起了这个十七年来一直上疏不停,不惧怕死的黄道周,黄道周的一本本折子他都看了,他也想按着黄道周的思路去做,可是他怎么也做不好。他真的想不出自己在哪个地方做错了,没有大用黄道周,可是这个黄道周只会跟自己过不去,又怎么能大用呢。可是不大用他,不用他之策,是不是我大明灭亡的原因呢?

崇祯的眼前不由得出现了很多人,他们一个个地向他走过来,袁崇焕、卢象升、熊文灿、杨嗣昌。他们似乎在叫:皇上,我们来了。

袁崇焕上前道:“皇上,即使是废水,也要悄然作最后一搏,把清白留于人间,把干净留给别人。可我们不是废水啊,我们都是你的股肱之臣啊!”

卢象升拉着崇祯的袖子,哭泣道:“皇上,您不该听谗言啊,您不增兵救我,还夺我兵权,不该啊,臣可是一心为您谋天下啊……”

崇祯皇帝长叹一声:“朕错怪你们了,可战之臣皆被我误杀啊,我不该听不进黄道周的诤言啊!黄道周为朕进言50万言,可朕却无一采纳,黄道周是魏征,可朕不是唐太宗李世民,朕好悔,好悔啊!”

良久,崇祯皇帝听到京师紫禁城内外喊杀声不断,他知道是李自成的起义军进入城内,不由心灰意冷,绝望地大叫一声:“黄道周啊,也许你在朝上,听到朕的朝钟,你会来护卫朕啊!”

崇祯皇帝长长地冷笑一声,决然自缢而亡。

黄道周大叫一声:“皇上啊。”他哭醒了过来,像是有人用绳索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蔡玉卿坐在他身边,爱抚地看着他。

6.黄门立熊

弘光元年(1644)年九月下旬,黄道周受邀到三山(福州)讲学,三山儒生闻名而来,每天讲学四场,仍未能满足儒生的需求。黄道周本来打算讲学三天,但直到讲了七天,才勉强结束。三山离武夷山近,黄道周遂想顺便去一趟武夷山。黄道周担心弟子群动相送,不敢公开说出自己离开的日子。动身那天,他悄无声息地出门,没想到一出门,三山儒生已是塞路相送,黄道周拱手道:“各位弟子,感谢大家,不劳驾大家了,就此别过,大家散了吧。”

没有儒生散去,有人大声说:“先生,我们送你是必须的,那是我们对您的尊重和崇拜。”

黄道周笑了,教学使他舒服和快乐。看到这一群儒生,他仿佛农民看到了丰收的喜悦。这一群儒生一直把他送到延平(南平市),才恋恋不舍地道别。

黄道周感叹地对黄忠说:“人生能得人如此尊重,死也无憾也。”

黄忠说:“我要是能得先生的一点点慧根,则我也无憾,跟着先生我真幸福啊!……”

宁化李家。

才子李世熊闻知黄道周在福州讲学,想起万历四十六年(1618)与黄道周的会面,当时黄道周已经名满全闽,本来乡试应是他第一名,但因其文皆是讽刺时弊,只能屈居第七。李世熊心感佩服,遂将黄道周的乡试文章抄录回来,读之,不由怦然心动,感叹道:“天下竟然有如此的奇文和奇人。”他举笔给黄道周写信,两人遂书信不断,但二十几年未曾见面,他心头时时有敬佩,慕名之情在涌动。近来,他学习的难题越来越多,有许多不解之惑需要与人交流,遂生出奔福州听他教诲之念。

李世熊赶到福州见黄道周。当他来到福州时,黄道周已经动身到武夷山两天了。他就连夜马不停蹄地追黄道周。

且说黄道周到了武夷山,他被武夷山那秀美风景所吸引。武夷山,秀水、奇峰、幽谷、险壑。九曲溪抱着山,山更为的灵秀、柔美。黄道周被武夷山迷住了,遂决定在武夷山传授朱熹理学。

隔日,黄道周在朱熹的“武夷精舍”里开坛问业。

这天,天下起了雨,黄道周讲得起劲。门外,一个人站着听讲。黄道周看不到是谁,因为学生问业的问题多,他也没有在意。

一个时辰的问业结束了,黄道周一共解答了弟子们的二十个问题。

他有点疲乏地走出讲堂,看到一个青年,穿着青色的长衫,包着蓝色的头巾,长衫已被雨打湿了。

黄道周一怔,问道:“公子为何立于屋檐下淋雨,而不进去里边坐着听。”

那穿长衫的青年上前作揖道:“先生,还记得宁化李世熊吗?我们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见过一面,想来已是二十七年了,我已是不惑之人了。今慕先生之名从福州追先生来到此地,正逢先生讲学,不敢打扰,故在门外偷听。”

黄道周拉住李世熊的手,大笑道:“宁化大才子李世熊,我们虽有书信来往,但无缘见面,我是时常挂念啊。”

李世熊道:“刚才听先生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啊,我好多年积累下来的难题豁然开朗,不知先生是否同意我拜您为师,与先生学理和易。”

黄道周看着长衫湿了一半的李世熊,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地发抖,神情很是诚恳。

黄道周谦虚地说:“你的才学不在我之下,拜我为师,我实不敢当。”

李世熊见黄道周如此说,就抛开长衫,就着湿地跪了下去。大声道:“请恩师受弟子礼。”然后连拜了三下。

黄道周笑道:“世熊真是多礼了。古有‘程门立雪’的典故,没想到今天却有‘黄门立熊’的故事。真是让我高兴啊。你我虽说有师生之仪,但其实更是挚友,没有必要行此大礼。”

李世熊拱手道:“这是先生谦虚,弟子之才学远远落后于先生,还要先生多多指点才可破冰前进啊。”

黄道周拉着李世熊的手说:“快到客舍换衣服,不然会冻坏了。”

两人携手并肩走着,李世熊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一日,李世熊与黄道周在品武夷大红袍,李世熊喝了一杯武夷茶,笑道:“大人以为武夷大红袍茶如何?”

黄道周道:“来自秀美山峰上的茶,得日月精华,自然是甘醇。”

“确实如先生所言。”李世熊道。

“其实做学问也是一样,站得高,站得险,自然学问就深醇高远,高处,人到达的少,险处,更无人敢抵达,自然人人就得仰慕啦。这也就是为什么朱熹在武夷山讲学,而其学问海内外闻名,因为他做学问是入林越密,入山越深,越能排除别人的干扰。只有静心修学,才能成就大学问。”黄道周道。

李世熊点了点头,高兴地说:“恩师之言把我几十年的疑惑给扫光了。我还有一个不解之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可言的吗?”

李世熊道:“先生弹劾杨嗣昌夺情,是不是怀抱东林党之私,群起而攻之?”

黄道周又喝了一杯茶,站起来,踱了两步,转过身来,用手指点了点道:“元仲,你这话问得绝啊,像是点了我的死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若是当时不弹劾杨嗣昌,我大明的命运是不是有转机。但思来想去,却觉得不可能。首先是杨嗣昌这个人确实有能力,能带兵,我与他之间并无私仇,我弹劾他,是因为他两次夺情,没有了忠孝之念,而我大明自太祖以来主张以孝治国,大臣无忠孝之念,怎么能服众,怎么能够有威信呢。我想这也是杨嗣昌带兵大败的原因之一。再看今日之国人,国衰而礼败,国人不讲礼,而腐败横行,吏治更是腐化,人与人之间只剩下裸的金钱交换,当官用钱买,犯罪用钱抵罪,科考用钱买秀才、举人、进士,连友情、亲情都用钱来衡量,甚至于做学问也浮躁得跟金钱挂上钩,国人皆无精气神,那你说国能不衰、国能不灭吗?”

“我一直坚持要明诚,要礼孝,可是没人采纳我的建议,杨嗣昌提高民捐而使剿贼失败,武官爱财而怕死,不爱惜士兵,未上战场就先有逃亡之念。兵,无爱国之心,又无军饷可得,上了战场不想战,贪生怕死,以此之军,怎么能与农民军战斗呢。这都是礼孝不兴的缘故啊!国不兴礼孝,则人人无爱国之情,精神空虚,无所寄托。军队无凝聚力,国民无团结之心,全国如一盘散沙,你说国能不灭亡吗?我观清与李自成用兵之道,也是以孝,以礼来治军的。所以他们才得以繁荣啊。”

李世熊听黄道周如此深入的剖析,不由得站起来叫好。

“你我皆是深受理学影响之人,心存忠孝之念,因而你我才不为外物所动。人只有安贫乐道或是安富乐道,国才能兴,民才能富,因为民懂礼遵礼,而这需要你我大兴书院之学,大兴教育方能达到。你我虽不在朝堂为官,也要在民间行‘爱国之道’。老师讲学,其实行的就是‘爱国之道’啊!”黄道周道。

李世熊手击桌案叫道:“好一个‘教学是爱国之道’!”

李世熊在武夷山听黄道周讲学问业三十多天,与黄道周同游九曲溪,同登大王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亲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