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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中

作者:林跃奇 | 发布时间:2016-03-25 13:48:12 | 字数:50382

刑场,就在前方,有多远呢,不管多远。黄道周坚定地走向刑场。

街道两旁,梧桐树下,行走着应天府民众,不管老少,一个个前额剃得青亮,脑后留着长长的头发,像一条条黑蛇。民众用目光静静地注视着黄道周,他们已经晃身变成清廷的子民了,他们看着这个没有被剃发的奇人,目光里满是惊讶,满是羡慕之情。一丝被剃发后无奈的叹息就像垂在脑后的头发,垂成一声声长长的感叹。

黄道周叹了口气,感到悲凄,他的目光越过这些人的头顶,在白茫茫的眼前,他看到一个穿长衫,系香囊,裙裾飘然、腰佩长剑,头戴长冠的美男子,他坐在一只凤凰上,那长长的美髯在风中飘舞着,周围满是白云,轻风拂着他,使他像是要飘飞起来似的,他高唱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那不是屈原吗?看来他是始终“虽九死其犹未悔”啊。他就这样唱着《离骚》,渡过漫长无界的岁月吗?

屈原旁边还有一个美髯公,坐在莲台上,那又是谁呢,噢,想起来了。黄道周用手拍了一下额头,那不就是南宋的文天祥吗,好像是他,可是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难道世间真有魂魄之说,难道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魂魄也群分吗?他们是来唤我的吗?

好啊,两个君子都来唤我,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愿与他们交朋友,既然他们来唤我,我就与他们同去,一起去寻找那理想的境界。

屈原和文天祥站在半空中,微笑地看着他。黄道周感到很温暖,有一股细细的激情从心底如烟雾般地升腾起来,把他无力的肌体烘暖,把能量注射进他的身子深处。黄道周感到有一股热力刺激着他的大脑,像是箭在弦上,要把他射出去似的。

只听屈原大声道:“哀民生之多艰,虽九死其犹未悔。”

又听文天祥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念毕,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悬在半空看着黄道周,不住地向他招手,仿佛在招他同行。

黄道周跃上白色的千里马,叫道:“屈公,文公,等等我啊。”

文天祥的声音远远传来,充满了兴奋之情:“你跟我一样,为了拯救一个即将灭亡的国家,为了生活于水火之中的百姓去抗争,你举一支义兵,兵不过万,却能在江西省坚持抗清如此之久,并小有战果,你战出了一个儒者的爱国骨气,真是让人佩服,让人敬重,我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高兴,你是国人的一股救命泉啊。”

又听屈原道:“黄石斋,我服你这样的硬汉,我们都是为国,我们都是爱这个不争气的国家,不争气的皇帝,为国最善啊。你比我坚强,能带兵抗清保国,可我连带兵的权力都没有,只有以死来报国,来表达我对国家的忠心。你有什么思想,我们可以交流交流啊?你先回朝廷去理一理那些朝事吧,我们敬慕你,不会丢下你的……”

回朝,回朝,从天启朝到崇祯朝,从弘光朝到隆武朝,要回哪个朝啊,黄道周心里好乱,乱得像是有一窝蚂蚁在跑来跑去地找洞穴。他想起了那些朝事,那些让他一想就心痛不已的朝事,那些一想就像是有千根针在刺着心似的,痛得他无法呼吸。黄道周口里念叨着:“忠臣无处诉衷曲,真是不该啊,真是……”

1.斗阉党

天启二年(1622),三十八岁的黄道周隐居漳浦县石榴堡龙岭里青龙寺读书,一夜,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要取水研墨,可是寺门已经关了,他就走到寺庙外的卓锡泉边取水,发现泉水干了,他感到奇怪。这时,出现一个穿袈裟的僧人,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数一数数吧。黄道周就数数,他从1开始数起,当数到38时,僧人把一根毛笔扔进泉眼里,顿时,泉水又奔涌出来。黄道周惊奇地叫了起来,梦醒,他想到文思如涌这个词,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象是吉象,预示今朝必是金榜题名,他暗暗高兴。遂起身回家,准备上京参加会试。

黄道周上朝参加会试,进入殿试,又通过殿试,金榜题名,与王铎、倪元璐、同中进士,时年王铎30岁,倪元璐26岁。三人致力于儒学,雅好诗文,又是书法行家。同时被选为庶吉士,所以经常聚集在一起,吟诗作赋,讽刺朝政,人称“三棵树”。

当时,以江南士大夫顾宪成为首的东林党人,自称清流,在东林书院讲学,讲学之余,讽议朝政,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大胆弹劾朝中权贵,企图以儒家正统思想来拯救国家。朝中一些大臣如文震孟、郑鄤等人都参与进去。

黄道周也是倾向于东林党人,但他以为,一个忠诚正直、心存国家的人是不必加入什么党的,加入了什么党,反而会给人以党争之嫌,若是对党内不公平不公正之事提出批评,则会落下内讧之嫌。因此,他虽然倾向于东林党,但他绝不加入东林党,从而他看问题,做事情比东林党人更冷静、更客观、更公正,绝不因为个人的仇恨去上疏,去恶意攻击别人,他的每一次的上疏,都是为朝政,为国事。

在朝廷,阉党与东林党权争一直不断,就像小型的火山喷发一样,喷一下,把人惊一惊,再停一停,再喷一喷。魏忠贤专权,把持朝政,他自称九千岁,下令各地为他兴建生祠,引起朝野一片哗然。左都御史杨涟弹劾魏忠贤三十四罪。魏忠贤接到奏折,很愤恨,决定面圣。他派个小太监去看天启皇帝在做什么,小太监回来禀报:“千岁,皇上正在做木工活,玩得很开心,边玩边不时地哈哈笑。”

魏忠贤知道,当天启皇帝在玩木工活时,向他奏事是最顺利的。于是,他就拿上了杨涟弹劾他的奏折,乘轿来到乾清宫,见天启皇帝正高兴地与小太监一起玩木工活。他就上前屈步上前,跪下,哭道:“皇上,你要为奴才做主啊。”

天启皇帝头也不抬,自顾刨木花。

良久,他有点不高兴地问:“魏卿,你没看我正高兴吗?我一高兴,你就来哭丧,今儿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孩,谁又敢欺负你啊。”

魏忠贤哭着说:“皇上,杨涟弹劾臣下,他这是见皇上疼爱奴才,嫉妒不已,无中生有,想让奴才失宠啊。”

天启皇帝停了一下他的刨刀,回转身说:“你看着办吧,这些东林党,整天不做事,就知道攻击人,他们是要把朝廷搞个乌烟瘴气才罢休。”

魏忠贤道:“更为可恨的是叶向高,他身为首辅,却在朝廷兴起党争,是东林党的首魁。这是王绍徽编制的《东林点将录》。请皇上过目。”

天启皇帝没有停下他手中的刨花工作,他拿起一条横木,眯起眼看了一下直面,放下,拿起刨刀,边刨边说:“我知道了,你去办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个家大,家大什么鸟都有,你可要给我管好,不要出什么事,管不好,朕也是不高兴的。”说完,他低下头刷刷地刨起木花来,木花在刨子中卷起来,一股木香飘起来,在空中漫延着,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地说:“好香啊,要是朝政能够如此香,那该多好啊。我该多省心啊。”天启皇帝仰起头,看了看天,又低下头刨起木来。

魏忠贤见天启皇帝这么说,跪在地上偷偷地笑了,他满意地谢恩而去,边走边哼着曲子,脚步特别的轻松。

叶向高被魏忠贤排挤,只得上疏向天启皇帝辞行,回福建福安老家养老。黄道周听闻,心都碎了,他给叶向高送行,握着叶向高的手道:“阁老此番告老而去,国事更是不可为啊,这是我朝的不幸啊。”

叶向高道:“阉党当道,皇帝不事国事,我叶向高即使有天大的本事,胳膊也扭不过大腿啊。”

黄道周道:“阁老回乡了,我辈年轻,将继续为国事呼,不打倒阉党,救我大明于水火,我们不甘愿。”

叶向高道:“石斋,我是独木难支啊,不是老夫不救国,不爱国啊。”

黄道周安慰道:“阁老,我理解你,放心吧,我们将继续你未了的事。”

叶向高紧紧地抓住黄道周的手,叹了口气道:“我送你一句话,与阉党斗,必要心正笔正。方能有胜算,千万不可有偏私,不可有贪念。若有偏私、有贪念,必然会被人揪住尾巴,这样非但事情做不成,连自己的命也会陷进去的。”

黄道周道:“我记住阁老的话。”

叶向高辞官后,阉党更是肆无忌惮地把矛头对准东林党,黄道周与倪元璐、王铎相约与阉党争斗。

正在此时,文征明曾孙,修撰文震孟,给皇上上了《勤政讲学疏》,劝谏皇上要勤政、勤学。魏忠贤让太监念给他听,他听了后,很生气, 文震孟在疏中把他比喻成“傀儡登场”,魏忠贤把他的疏扣压,抓住这句“傀儡登场”,面见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又在做木工活,刨木花,刨得刨刀刷刷地欢叫着,木工房弥漫着浓浓的木花香。魏忠贤不由舒服地大吸一口。他走进木工房,趋前进言道:“皇上,这文震孟倚靠自己是状元,上疏把您比做‘傀儡登场’,自视状元甚高,目中毫无皇上,真是不知好歹,这样的臣子应该打。”

天启皇上正在做一个木人,见魏忠贤如此说,头也不抬,说:“无非就是一句话吗?要是傀儡真能够替朕上朝,那朕就自做一些傀儡,让他们每天替朕去上朝处理政事,那不就更好吗?省得朕天天五更天就要上朝。”

魏忠贤道:“皇上,这是文震孟在嘲笑皇上您无能。”

天启皇帝停下正在刨的木花,怒道:“那还了得,你没看到,朕木工活做得如此之妙,怎么能说无能呢?你替朕治他罪,把他赶出京城去,让他回老家好好去反思反思,当状元不为朕分忧,净会说风凉话,嘲讽朕,难道有话不能直直地说吗,朕倒是很欣赏正直的人。”

说完,天启皇帝自顾自地低下头去刨木花。木花在他的刨刀下卷起来,刷刷声欢快地响起来,木头的香味慢慢地飘散开来,让人喜爱地要多吸几下,以品味这难得的木香。

魏忠贤很高兴,派东厂锦衣卫拒捕文震孟,将其杖打三十,削籍回乡。

郑鄤来找黄道周,与他讲起了文震孟因上疏被贬之事。黄道周听了很愤怒,他正在低头写字,不由得写了一个大大阉字,然后饱蘸墨汁,打了个大叉,抬起头道:“阉党越来越无所顾忌了,我们要尽言精忠报国,救国家于水火之中,死而后已。”

坐在身边的郑鄤见状,努了一下嘴巴,道:“我是没有后顾之忧,可是石斋,你母亲即将来京城,若是此时你因为上疏被拒捕入狱,你母亲与妻儿来到京师,谁来照顾。”

黄道周道:“说得也是,我也为此感到非常痛苦,我与你们相约上疏弹劾阉党,现在又遇到这事,忠孝难两全啊。”

郑鄤道:“你别急,等你母亲与妻儿到京后,再上疏未迟,阉党就如毒瘤,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清除的,我们必须有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

黄道周见郑鄤说得有理,就点了点头,说:“那就听你的。”

郑鄤遂先上疏为文震孟辩护,他在疏中列举了阉党的许多罪行。

奏疏又到了魏忠贤手中,魏忠贤听了太监禀报后,气得有股火从鼻孔里冒出来,他把奏疏摔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

魏忠贤嚷道:“郑鄤与文震孟同是东林党逆流,把他们给抓起来。”锦衣卫领命而去,将郑鄤逮捕入东厂。锦衣卫给郑鄤罗列了很多的罪名,郑鄤因为这些罪名都是“莫须有”的罪名,一个也不认,魏忠贤就授意锦衣卫,将其杖打三十,随同文震孟一起贬职调外。

处理了这两个东林党,魏忠贤很满意,随着叶向高这一块巨大的挡路石被搬开后,清理东林党的道路变得更为通畅了。魏忠贤满意地捏了一下正在给他泡茶的宫女酥胸,淫荡地笑起来,小宫女羞得满面通红,不敢吱声。

黄道周知道郑鄤被贬的消息,怒不可遏,遂动笔写弹劾之文,写完后,他愤怒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黄道周放下笔,看着奏疏,想起正在路上的母亲,要是母亲来京,见到他因弹劾魏忠贤而入狱,那一定是痛苦不堪,自己刚刚入仕,就让母亲为自己担惊受怕,那就是不孝啊。

黄道周想到这,拿起奏疏,又看了一遍,叹了口气,把奏疏放在烛火中烧了。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火慢慢地把奏疏给吞噬了。

当奏疏变成黑色的灰烬时,黄道周又反悔了,他想到自己与郑鄤、文震孟相约弹劾阉党,报效国家,他们都实现了诺言,而自己却要为一己之私而放弃,遂感到羞愧,又动笔写起折子,写完之后,他又想道:若是自己上疏,一定是如他们一样,被廷杖被贬官,可出仕之始就让母亲替自己担心,让妻儿为自己伤心,也是大不孝,自己长期在外,家里人没有感受到一点他对家的温馨。她们是要来跟自己享福的,而我一下子就把她们推到了政治斗争的浪尖,让她们这两个乡下女人怎么去应对呃。他想起郑鄤的话,弹劾阉党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好的事,缓缓再说吧。

黄道周咬了咬牙,又把疏给烧了。他拿着点着了火的奏疏,看着火花慢慢地升腾,烟随之也袅袅而起,火光中,他看到了刨着木花的天启皇帝,皇帝正在专注地刨着木花,时而又拿着自己做的木头人在开心地玩耍着。真是个孩子啊,一个国家怎么能交给这样的人来管理呢,一个孩子怎么能够管理得了这么个泱泱大国呢。黄道周摇了摇头,火烧着了他的手,他才触电似的把奏疏放进烧盆,火将奏疏慢慢地吞噬了。黄道周在房中走来走去,反复鞭打着自己的灵魂,陷入了痛苦之中。

黄道周看到挂在墙上的洞箫,伸手摘了下来,用袖子拭了拭,吹起了《梅花三弄》,清幽凄婉的箫声在夜空中哀怨……

不久,黄道周因其学问广博深厚,被授予于六品经筵展书官,为天启皇帝讲学和呈送书籍资料。

明制帝师给皇帝讲学,展书官要膝行接近书案,打开讲义,向皇帝叩头,之后,跪在皇帝面前讲课。

黄道周以为那样不合礼制,自古以来,没有一朝一代老师给学生上课,要跪着,这有违大明以孝礼治天下的国策,应该改跪为站,一能体现师道尊严,二是站着有利于老师讲学,中气才能足,声音才会洪亮。

黄道周想第一课要给天启皇帝讲什么,他想到礼。于是决定给他讲一讲君臣之礼,师生之礼。第一次给天启皇帝上课时,他就站着讲,他态度从容地说:“皇上,今天,我与皇上说一说《礼记·大同篇》,请皇上把书打开。”

天启皇帝低下头,打开了《《礼记·大同篇》,又抬头看着黄道周。

黄道周微笑道:“皇上,臣先把书读一遍,您听一听。”

天启皇帝说:“你读吧。”

黄道周抑扬顿挫地把大同篇读了一遍: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黄道周读完,就让天启皇帝读了一遍,天启皇帝读完后,黄道周说:“臣给皇上解释一下这段话的意思。大道通行天下,天下人都用大道互相对待,天下就公平了。选出真正贤能之人为民办事,大家讲信用修和睦。所以人们不唯独热爱自己的亲人;不唯独爱护自己的子女。使老年人年老后,能安享清福;壮年人能够各自施展自己的才能,不游手好闲;幼年人能够健康成长,接受教育。无妻的人、无夫的人、老而无子的人、残障疾病的人都能得到最妥当的照顾。男人有适合的事做,女人能够出嫁。物质非常丰足,但不浪费,不劳动而要享受,不占为己有。因此,一切阴谋诡诈不发生。一切抢劫偷窃,乱贼暴徒不出现。外出或夜晚,门户不必关闭也安然无事,不担心被盗,这就是所谓的大同社会,人间胜景。皇上,这段话是孔子对理想社会的描写。能成就大同社会,天下就太平。没有战争,老百姓就能和睦相处,安居乐业,就能实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繁荣景象。”

黄道周讲解完,天启皇帝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真是好,这可是理想的社会,若是我朝能做到这样,则我这皇帝也当得轻松,每天可以做我的木工活了。”

黄道周笑说:“皇上只要勤勉为君,大臣们通力合作,和谐相处,那么就能达到这种理想社会。”

天启皇帝高兴地敲着桌子,说:“黄先生,朕听你的,把我这皇帝当好。”

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站于旁侧,见黄道周站着给皇上讲课,违背了礼制,心里很是不舒服,他拿眼睛暗示黄道周。黄道周假装没看见,不理睬他,自顾投入地讲学。

魏忠贤又用手势提醒黄道周,黄道周知道魏忠贤在提醒他要跪下讲课,他假装不懂,摇头晃脑,继续讲课。

魏忠贤见黄道周不理睬他,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之情,他在天启皇帝背后不停地走来走去。天启皇帝听到魏忠贤的脚步声,厌烦地转过头说:“魏卿,你若烦,可先出去,我让黄先生在此授课就行,今天我有雅兴,你不要让我分心。”

魏忠贤见天启皇帝如此说,只得狠狠地瞪了黄道周一眼,向天启皇帝拱了一下身子,说:“皇上,黄大人讲课没跪下。”

天启皇帝不解地说:“这样讲不是挺好的吗?朕喜欢听。”

魏忠贤无话可答,只得退了出去。

黄道周继续微笑地为天启皇帝深入浅出地讲课。

下课后,魏忠贤很不爽,他追上黄道周道:“黄大人,你上课不能站着,要跪下给皇上讲课,这是我朝的规制,你不能违背。”

黄道周作揖道:“魏公公,自古以来,没有哪朝哪代有老师向学生跪着上课的。”

魏忠贤皮笑肉不笑地说:“可你是在给皇帝上课。”

黄道周道:“给皇帝上课也一样,人世间,师为尊,从孔子开始至今几千年了,并没有哪一朝的皇帝老师给皇帝讲学时要下跪的。我朝的这个规制不合古制,因而要改革。老师只有站着讲课,才能讲得好,才能正常发挥,才能体作为老师的尊严。因而,我讲课必须站着讲,才能讲得下去。”

魏忠贤见说不过黄道周,只得哼了一声,抛袖而去。

黄道周不听魏忠贤的劝告,魏忠贤就找机会整治他,他见天启皇帝在做木工活,玩得很高兴,就准备参黄道周一本,将其赶走。魏忠贤来到后宫,上前说:“皇上,奴才有一事要向皇上禀明。”

天启皇帝自顾埋头做木工活,问道:“你有什么事自己处理吧,不要来扫我的兴。”

魏忠贤道:“黄道周讲课不遵礼制,站着给皇上讲学,这是对皇上的大不敬,应该将其革职。”

天启皇帝抬起头看了魏忠贤一眼,又埋下头说:“黄道周不是讲得挺好的吗?朕很喜欢听他的课。你若认为他做得不好,你就去处理吧。无非是个六品的芝麻官,把他削职回家去就是了,别老像蚊子一样缠着我嗡嗡叫。”

魏忠贤见天启皇帝这么说,就替天启皇帝起草诏书,第二天,魏忠贤就不让黄道周给天启皇帝上课了。

接着,魏忠贤又以不遵礼制把黄道周贬了官,黄道周接到诏令,知道是魏忠贤公报私仇,无话可说。

黄道周一下子感到轻松自如。他为自己能够为二百多年来的帝师们翻案而高兴,他认为,当老师就是必须站着讲课,这才是符合礼制。于是,黄道周就给天启皇帝上了辩疏,疏中说:作为帝师,站着给皇上授课,这是遵守师生之礼。自古以来,没有一朝一代的老师给皇帝讲课是跪着的,孔子给鲁王授课也是站着的。天下间,师礼为尊。我朝帝师跪着给皇上讲课,不尊师礼,不合古制,应该废止。

辩疏没有送到天启皇帝手中,而是到了魏忠贤手上,魏忠贤一看,冷笑着把疏撕得粉碎,狠狠地骂道:“黄道周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儿也不给老奴面子,老奴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旁边的小太监小声地道:“九千岁,应该说‘本宫’”。

魏忠贤阴阳怪气地道:“对,我跟皇上说话说习惯了,不晓得换一下称呼。黄道周这小子,让本宫很生气,就像本宫头上的虱子,咬得我又痛又痒,打不到,抓不着,浑身不舒服。”

黄道周被贬的消息传到倪元璐耳中,倪元璐沉默不语,写了一张“赤胆忠心”的匾额,让仆人送给黄道周。

黄道周收到倪元璐的匾额,拍了拍额头,笑哈哈地对仆人黄忠道:“有趣,我天天求他给我写条横幅,他不理睬我,现在我官没当了,反而能得到倪元璐的评价,这比当个官还强百倍。”

2.为善最乐

漳浦县铜山所深井村。

黄道周拿着《孝经》踱到风动石旁,他倚着风动石,望着大海,海上有几只小船在风浪中捕鱼,碧蓝色的海浪在风的驱赶下不时地冲撞着小船,小船在风浪中忽高忽低地晃荡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像是要把那几只小船给吞没了似的,黄道周不由得为那些小船上的渔民担心起来。他的目光随着海浪一上一下,心也似乎提了起来,一上一下地晃荡。

一阵海风吹来,黄道周用力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直入肺腑,他感到非常的惬意,有如吃了用海水煮的鲜鱼,鲜美无比,浑身舒坦。黄道周感到京城的生活与老家的生活是无法比的,老家空气好,人轻松,悠闲自在,有种宁静感,想干吗就干吗。而在京城,心浮气躁,整天想着朝政,烦躁不安,像是有千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似的,又似有千座的山压在心头似的,很沉重,很沉重。

真是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啊!

黄道周把书放在石头上,躺下身子,身子一下子舒畅,放松了,闷闷的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他用脚蹬了一下风动石,风动石轻轻地摇晃了一下,黄道周想:怎么无法把它蹬下海呢,该是什么东西卡住它滚下去的去路吧。

他坐起来,拿过书,读起《孝经》。读着书,他的脑子里不由得想起林氏,想起与她共读风动石的快乐,脑子里跑出了他们的一段对话。

黄道周倚着风动石在看书,林氏慌慌张张地跑到风动石找他,见他正在读书,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黄道周笑道:“我知道是你,别装了。”

林氏走到他面前,微笑说:“夫君,回家吃饭吧。”

黄道周惊讶地问:“今天怎么了,夫人亲自出马叫小生回家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求我啊。”

林氏假作很严肃的样子道:“我清蒸了一只大螃蟹给你吃,很久没有好东西给你补身子了。”

“那好,回家吃饭去,一说到螃蟹,我肚子真饿了。”黄道周站起,拍了拍身子,携着林氏的手回到家中。

林氏把螃蟹端出来。黄道周一看,一只大螃蟹,只有圆圆的身子,没有脚也没有螯。他奇怪地问林氏:“怎么蟹会没有脚和螯,你把它们吃了?”

林氏道:“夫君,这海蟹就如岱南社我那些亲戚啊,你可要救救他们啊!”

黄道周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

林氏道:“我娘家岱南社的亲戚今年有九人要去充军,十六人被判刑,囚禁入狱。他们的家人就像这没脚蟹啊。”

黄道周更是惊奇,问:“何事入狱,怎么没听你说起?”

林氏就把事件的经过告诉黄道周。原来,岱南社渔民在放绫网捕鱼时网到一具尸体。这事被邻村知道,两村本来有仇怨。邻村立即报官,说是岱南社村人打死人,丢尸海里。县官只听一面之词,不派人查案,立即让捕快抓走了社里的大批男丁,有九个人要被判充军,十六个人被判囚禁。林氏回娘家探亲,社里老人知道了,纷纷到林氏家向她哭诉,希望她能说动黄道周出面为社里洗清冤情。

黄道周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是官了,不想求人,求人千般难,如吞七尺剑。”

林氏道:“夫君一贯倡导公平正义,主张正义一定要战胜邪恶,现在邪恶压倒了正气,而你却不闻不问,你还是黄道周吗?你还敢说你是正义的化身,你要与邪恶抗战到底吗?再说,那些可全是你的亲戚啊,你不管,别人就会说你不忠不孝,没有仁义之心啊。”

黄道周听林氏一讲,觉得她讲得很有道理,遂答应下来想办法解决。他先是自己到岱南社进行调查,查实,确实是桩冤案,遂写信给漳州知府施邦曜,黄道周信中道:我之岱南社妻舅皆被禁监狱,颇为想念,是否能让他们与我一见。

施邦曜看到黄道周的信,感到奇怪,怎么黄道周的妻舅们坐牢,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就下令漳浦县令,把相关的案情呈上来。并把所有的案犯押到府衙,亲自开堂过审。

施邦曜开堂审案,他问跪在堂下的案犯:“你们谁是黄道周的妻舅。”下面跪着的人齐声道:“大人,我们全是黄道周的妻舅。”

施邦曜问:“你们既然是黄石斋的妻舅,难道你们不知道遵纪守法吗?”

一个年长者叫道:“大人啊,我们都是良民,我们是冤枉的,请大人明察啊。”

施邦曜奇怪地问:“有人敢冤枉大名士黄道周的妻舅,这还是少见啊。”

年长者听到知府这么说,知道洗清冤情有望了,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施知府听。

施知府明白了这是冤案,经过调查取证后,就放出所有被关的岱南社的男丁,还百姓一个清白。

黄道周正在痴想着这事,想得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突然,黄道周身后传来了叫喊声,仆人黄忠走过来,叫道:“先生,先生。”

黄道周抬起头应道:“别大呼小叫的,稳重些,有事慢慢说。”

黄忠蹲下身小声道:“先生,海澄(漳州龙海市)蔡春溶,你内弟托人捎来信。”说完把黄忠从怀里掏出信来,双手递给黄道周。

黄道周展信读。读完,拿给黄忠看,黄忠看完,叹了口气。

黄道周眼望着大海,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起了天启年间的事。

天启三年(1623),黄道周寄居在京师漳州会馆,寄信回家让母亲和妻女上京师团聚。

母亲陈氏和妻子林氏带着女儿黄子本,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浙江嘉兴,林氏忽病重,无法成行。时任苏松十府巡抚的海澄人周起元得到信息,急忙让人接来了林氏一行,安排住在自己的官邸。并派人侍候料理,请来医生为林氏看病,但是,林氏由于路上一直把病扛着,到了嘉兴病情已是非常严重,无法诊治了。

林氏把女儿黄子本叫到跟前,抚着她的手说:“孩儿,娘将不测,你不可悲伤,要懂事,侍候阿妈上京师见你阿爹。”

黄子本听了,不由得流下泪来,哭道:“阿母,我一个人好怕啊,你不能死啊。”

林氏抚着她的头,凄婉地摇了摇头,小声道:“阿母的病,郎中已是没办法医治了,这是命啊,不是阿母不想活啊。”

黄子本道:“我就是不让你死,我去找来阿妈。”

黄子本挣脱林氏的手,跑出房间,叫来了祖母陈氏。

陈氏看着瘦得不成人样的林氏,叹了口气道:“儿媳妇,你要挺住,就要到京师,要见到道周了,我们千里迢迢而来,你要见夫君一面啊!”

林氏在心里叹了口气,强装笑容,用她那双大眼看着陈氏,小声道:“爱者,儿媳妇无法侍候你到京师了,我把子本托付给你了。”说完,林氏拿出一封信,举起来,信封在她手上颤抖着。

陈氏流着泪接过信,林氏叹了口气,无力地说:“这是我给夫君的最后一封信,我共给他写了六百六十九封信。我无法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希望我走后他再找一个,为黄家传宗接代,帮我把子本抚养成人。”

说完,林氏已无力控制自己的眼泪了。陈氏的泪水也汹涌起来了。

第二天,林氏悄然无声地去世了。

周起元知晓后,一面派人快马告知黄道周,一面料理林氏的丧事。

黄道周得信后,哭着打开林氏给他的遗信。林氏写道:

夫君,接到我的最后一封信时,我们已经是天各一方了,你我相知这么多年,我一直孝敬婆婆,教子理家务。闲暇时,受你的影响,挑灯读书,习练书法,虽没有成就,但也受到熏陶,思想有了进步,像是从平地上爬上了一座小山头。

你我苦难夫妻,共患难,却无法共享福,我之命薄如此,也无怨了。你我相隔万里,多年来,我与你相聚的少,分离的多,交流也只能通过书信。封封书信都寄托着我的思念与牵挂,寄托着我对你热烈似火的情感。今日,我将到极乐世界去了,我这一走,知道你会伤心的,但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走了,到佛祖那里,我会很快乐的,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放心不下的事有四:一是我们的女儿子本,你要将她抚养成人,教她多识些字,长大后找个好夫家,以免我挂念。二是婆婆,她身体很虚弱,你若手头有钱,要给她补一补。三是我娘家父母兄弟,他们对我们很好,我在家乡时多得他们照顾,你当了官,切不可忘本,也不可因没了我,而冷淡了他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是我走后,你不要太伤心,为了这个家,你可再找一个贤惠之女,为你传宗接代,替我管这个家。我最后要说的是:周巡抚对我们很好,你要常怀感激之情,知恩图报。

夫君,让我最后再想你一次吧,我无法再作诗了,录《上邪》,以表我的心思: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夫君,若有来生,我还是希望当你的媳妇!

黄道周看完遗信,泪滴在信纸上,把墨化开了,信纸湿了一大片,像一朵白色的花。良久,黄道周提笔,流泪给周起元写信,委托他料理林氏的后事。

周起元料理了林氏的后事,并派人送陈氏和黄子本到京师……

黄道周想起了这段往事,心中又充满了对周起元的感激之情。他把目光从海上收回来,转过头对黄忠道:“我们家还有多少剩银?”

黄忠道:“只可维持生活,没有多少。”

黄道周道:“周起元弹劾织造太监李实贪赃枉法,又为苏州同知杨姜辨冤,得罪了阉党魏忠贤,被诬告贪污库银十万两,周起元被逮捕时,苏州百姓自发在大道上摆一个大柜子,自发筹款救他。他是东林党人,与阉党是死对头,被逮到京师,就下狱拷打,我看凶多吉少,周起元对我们有恩,又是个贤臣。我要上疏,还要筹款救他。”

黄忠说:“可是十万两银,不是百两,千两,这么大的数字,我们哪里去筹啊。”

“让孩子的舅舅在海澄筹款,月港那边很多人下南洋、过番,有钱人多,筹款也较容易,能筹多少是多少,关键是要有救人这个心。”黄道周站起身来说,“我回去写信给他。”

黄道周回到家,立马写信给蔡春溶,让他在海澄筹款营救周起元,又立马写奏疏营救周起元。

可是海澄的筹款很艰难,过了四天才筹款一百两银。黄道周得到这消息后,就第一时间召集在漳浦的学生,在北山讲堂举行讲演。黄道周对学生们说:“为人为臣当如海澄周起元,他清正廉洁,敢于和阉党做斗争,敢于说真话,敢于承担责任,敢于和黑暗势力做斗争,能为百姓着想,是我们漳州的好官,若这样的好官我们不出力救他,则我们读圣贤书也就没有意义了,我们信奉的‘忠孝’也就无意义了。我带头捐赠二十两银子,你们尽自己所能,找自己有钱的亲戚朋友捐赠,不管多少,我们要尽力营救周起元,以表家乡人对周起元的敬意。”

学生们鼓掌。

他又到榕坛,举行募捐讲演,动员学生们募捐,营救周起元,经过七天的募捐,共募得银子五千多两。黄道周立马派兄长黄道琛与妻弟蔡春溶带银子上京师营救周起元。

黄道周解救周起元的奏疏到了京师,呈到魏忠贤手中,小太监担忧地问:“千岁,这是内阁转来的,黄道周上疏救周起元,您看这个刺青,不好惹啊!可要从长计议计议啊。”

魏忠贤看了看,笑道:“这个黄道周确实厉害,是个不怕死的死谏对象,压着吧,他远水救不了近火,远在万里之外,我们干什么,他哪能知道,别理他。”

魏忠贤又下令逮捕东林党人高攀龙等人。朝臣纷纷为东林后七君子周起元等人求情,奏疏叠着有一米来高,魏忠贤想到一句话:夜长梦多。他遂快刀斩乱麻,派人于狱中杀害周起元,并称其为自杀。

蔡春溶跟黄道琛到达京师时,探听到周起元被杀的消息,只得背银南下回漳浦。黄道周将五千金赠予周起元家人,流着眼泪为周起元写了《周忠愍公墓志》。志曰:“先生以身殉道,以道殉身,就如兰香自烧,膏明自焚一样。……”

周起元之死,让黄道周对阉党深恶痛绝。黄道周想:这么好的一个官,说死就死,我大明朝死在阉党手下的忠臣有多少啊!阉党一日不灭,则国永无宁日。他决定与东林党人联手,与阉党斗!

崇祯元年(1628),黄道周奉诏再上京师。他一到京师,倪元璐就来了,他和黄道周商量连疏为东林党人抗辩,抨击阉党杨维垣的诋毁。

两人坐着闲聊。

倪元璐喝了一杯茶,眼看着黄道周,问道:“石斋,你如何看待赵孟頫和董其昌的书法?”

“我们论书法不能因人废书。我不赞成把伦理道德作为评判书法作品优劣的标准。对赵孟頫和董其昌,我全无片纸轻视之语,宋人不崇尚王右军,今人大为轻视赵孟頫,都是目光短浅,过于偏激,不主事理,不从全面去分析。赵孟頫是宋臣而侍元帝,其品是不忠,但其书法却是不能轻视。而董先辈虽对朝政敏感,一有风波,就辞官回乡,但其书法法力包举,临摹之制极于前辈,率其姿力亦时难佳。我黄道周很是佩服他们。”黄道周道。

倪元璐点了点头,拿眼看了一下屋顶,又抛了一下袖子,道:“我赞成石斋兄的看法。我们是不能因人废书。赵董二人之书法真是古今无双。”

门人通报,王铎来访。

倪元璐与黄道周站起,王铎已进入书房。笑容可掬地拱手道:“二位仁兄别来无恙啊!”

俩人也作揖行过礼。王铎道:“你们两人要做大事,也不通知我一声,阉党一直是我们所痛恨的。”

黄道周道:“这不是见你回来,马上派人通知你吗?你这次下江南主考,贪墨不少白的黄的吧,快快如实招来。”

“石斋兄莫开玩笑,小生向来洁身自好,无贪污受贿之事,只是江南多奇事,待小生慢慢道来。”王铎辩解道。

王铎就说起了自己下江南的一件趣事:我坐轿到了应天府时,在轿子两旁插上两支大旗,一支写“十载寒窗读书苦”,另一支写“奉母命不出难题。”路人见我轿前有大旗两杆,看到旗上的字,感到奇怪。他们向轿内一探,看我是位年轻的书生。那些读书人就私议我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有的说我是官家少爷,凭着老子权势当了主考,没有真才实学!别看他书生样,其实是满腹草莽,最多也就会个“子曰:学而时习之。”吧。

我在轿内听得明白,心里很不服气,遂打算刹一刹他们。进了江南贡院,我就有主意了。我第一场出题:“子曰:学而时习之。”让举子们答题,大家大喊高兴,纷纷说果然不出所料,大家都做得快乐,一个个惬意地交了卷。第二场我依然出原题,要求内容不许重复。这下可难住了众举子,他们叫苦连天,把所学的知识全用光了,才勉强交卷,一个个垂头丧气。我第三场又是同一题目,又规定不准重复,众举子搜肠割肚,勉强应付,有的甚至只写了开头就写不下去了。

阅卷结束,开始放榜,我在举子拜师之时,提笔照着命题一气呵成,写出七篇奇文,篇篇精彩绝伦。举子们佩服得一齐跪在地上,大呼恩师“才压江南”啊。

倪元璐听了后哈哈大笑,道:“王铎,你又胡吹了。”

王铎道:“你不信,我把这七篇习文都带来了,给你们看看。”王铎从怀中拿出了七篇当场写成的文章。又拿出举子们签字的“才压江南”的大幅字幅。黄道周和倪元璐看了,不由得叹道:“好啊,看来你王铎是名副其实的才子。”

黄道周笑道:“你大牛也吹了,风头也出了,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写奏疏弹劾阉党吧。”

三人头碰头,秘密商定,每人各写一篇奏疏,分时段弹劾阉党。

黄道周道:“阉党再也看不到刨花了,这次应该是跑不掉了。他们可把我大明朝给害苦了。”

黄道周第一个把奏疏呈上,崇祯皇帝看了黄道周奏疏,见其奏疏句句直点魏忠贤死穴,不由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接着他又连续接到了十份奏疏,皆是弹劾魏忠贤的。

崇祯皇帝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了,他决意除掉魏忠贤。但他小心翼翼,不说出来,装得像白羊羔一样温顺。而在私下里却秘密搜集魏忠贤的罪状。

崇祯元年(1628)九月,崇祯把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赶出皇宫,这使得与她勾搭的魏忠贤大吃一惊。十月,弹劾魏忠贤和阉党的奏疏大量出现。十一月,魏忠贤被免去司礼监和东厂的职务,贬谪凤阳守祖陵。魏忠贤被贬,朝野大哗,京师百姓上街大放鞭炮三天。崇祯皇帝担心引起宫内与朝中的大乱,所以预先做好了应对准备,但是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崇祯皇帝见形势对自己有利,就下令搜集魏忠贤十大罪状。崇祯皇帝看到证据确凿,就下旨,派锦衣卫逮捕魏忠贤入狱。

魏忠贤正停宿在驿站,听到密报,他大吃一惊,心中喊道:完了,皇上来真的,要置我于死地了。

他踱出驿馆,仰头看着寒月,心中不由得有股很浓的孤独之情升腾而起,他想:自己为大明朝边塞无事也努力过,这功绩也不小,可是皇上啊,你只听东林清流一面之词啊,臣下也是为了大明王朝的安定,如今却是四面楚歌,活得还有意义吗,被抓回朝那肯定是千刀万剐啊,还不如就此一死,以了残生,也死得体面些,有尊严些。

魏忠贤正在胡思乱想之时。远远地传来了几声清唱:“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魏忠贤心中一怔,苦笑道:“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这唱词说的不就是我吗,昔日的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如今在这荒郊野岭,却要为自己的生命担心,自己风光一时,如今却如此的凄凉,真个是生不如死啊,本宫什么时候这样被人整过啊。”

魏忠贤咬了咬牙,要把牙咬碎,握紧拳头,似乎要把谁给捏碎,他双脚重重地跺着地,他拐回驿馆。踢开馆门。随行的人围了过来,魏忠贤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你们都去休息吧,不要管我了,明天还要赶路呢。我也要好好地安静一下,想一想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事情都乱了套了,我要理出个头绪来。”

随行的人都离开了,魏忠贤关上门,拿出一条白凌,在灯光下细细地瞧了一遍,他想起客氏,想起天启皇帝,想起自己被人尊称为九千岁时叱咤风云的风光,想起全国上下为他建造生祠的光彩。他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天既生魏忠贤,何必再有东林党;东林党亡我,天亡我也。皇上,臣先走一步了。”魏忠贤把白凌结于柱上,头慢慢地伸向圈子,两脚一蹬,自缢而死。

崇祯皇帝听到魏忠贤自缢而死的消息,心想:天下太平了。他喜上眉梢,想把快意与臣下们一起分享。就传谕大书家黄道周入朝,要其书写一匾额:“太平盛世”。又召来了几个近臣。太监研墨,黄道周提笔沉思,遂悬腕写下了四字大楷,墨干后制成匾,匾挂起来,众人纷纷赞扬。一个小太监叫道:“太”字少了一点。大臣们抬头细看,一个个吓得直打颤。有人正要发问,只见黄道周不慌不忙地手握颓笔,饱蘸浓墨,快手将笔向匾掷去,说来让人叹奇,毛笔刚好点在“大”字左下方,“太”字如龙点睛,让旁观者一个个瞪大眼睛。毛笔也随之自动反弹,掉落于地,没有污了匾上的其他字。

当笔在地上发出咔咔的响声时,众人喝彩,崇祯皇帝喜不自禁,也拍手称快,赞道:黄爱卿真乃神笔也!

黄道周急忙跪下道:“谢主隆恩,恭贺皇上太平盛世。”

众臣子也下跪齐贺,三呼万岁。

崇祯皇帝哈哈大笑道:“众爱卿,难得今天有此雅兴,太平盛世,仍要仰仗众卿的细心办事,你们要一心为公,为朕办好朝廷的大小事情,不可心存私利。”

3.徐霞客千里会道周

漳浦北山,树高,林密。松楸树满山头,两座茅房依次成一品字状,旁边是黄道周的家墓,坟墓列成整齐的一排。

往山下一望,一望无垠的油菜花正开着黄花,黄绿相间,可爱之极,让人感觉到那是一处美丽的人间仙境,顿生无限的遐想。

夕阳西下,油菜花的美丽和着夕阳慢慢褪去,夜幕降临了。

突然,外面远远地滚过几声雷,天暗了下来,大风呼呼地响起,把窗户敲打得哔啪哔啪响,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雨打进了窗户。

黄道周正在屋中讲学。黄道周说:“山雨欲来风满楼,真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啊!”

雨下起来,哔哔啪啪地打着松楸。干渴很久的油菜花也欢喜地喝着雨水,快活地欢呼雀跃,点头招手。

两个人快跑着冲进客厅,满身是水,黄忠惊奇地站起来,笑着问道:“贵客从何方来?”

穿长衫者笑着用手擦了一把脸,把脸上的雨水擦掉,又用手抛了一下,道:“我是江苏江阴徐霞客,雨来得太快,我们一下子就被追了进来。”

黄忠作揖道:“贵客来了。我拿手巾给先生擦一擦身。”

黄忠拿出了干毛巾给两人擦脸,又泡了茶,把两杯热茶端了出来,放在桌子上,道:“二位请用茶,我去学堂告知先生。”

说完,黄忠撑着一把油纸伞,来到讲堂,见黄道周正在讲学,就站在门口,黄道周踱到门边,小声问道:“何事?”

黄忠道:“先生,江苏徐霞客冒雨来访,现在在客厅候着呢。”

黄道周兴奋地对着讲堂的学生说:“下课,自作访友诗一首,背诵《孟子》三章,我有远客徐霞客来访。”

学生们高兴地拍着手,拱送先生下课。

黄道周还了礼,转身急匆匆地来到客厅。

屋内,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高者穿长衫,矮者穿着短褂和长裤,两人身子皆湿。

黄道周在门外就喊:“弘祖兄。”

徐霞客转过身来,小步趋前,作揖道:“石斋兄,小弟仰慕兄之高义,特地来访。”

黄道周大笑道:“弘祖兄客气了,你千里迢迢来漳浦,让我感动不已啊。请坐,请坐。”黄道周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个人分宾主坐下。

黄道周见徐霞客主仆衣服都湿了,就站起来,道:“弘祖兄,先把湿衣服换了,不然会着凉的。”

黄道周叫黄忠拿出自己的衣服,让徐霞客换,又让黄忠拿自己的干衣服,给徐霞客的仆人换。

徐霞客笑道:“石斋老弟别客气,我们衣服自己带着,那就先换下湿衣服再谈吧。”黄道周把徐霞客带到客房。

徐霞客换完了湿衣服,就和黄道周坐在客厅聊天。黄道周道:“弘祖兄风霜露宿,人都晒黑了,也瘦了。”

徐霞客抚了一下须,喝了一口茶,道:“我入闽,就直下漳浦,专门访先生这天下第一名士来了。”

黄道周摆了摆手道:“先生之言,让道周感动,我只是一介寒儒而已,非名士,更不能说天下第一啊。”

徐霞客道:“先生谦虚了,先生之敢谏,天下第一,先生之文章,海内无人可比,先生之书法上可追王羲之,先生之学问可与孔孟齐肩。”

黄道周拱手道:“弘祖兄说高了,小弟其实没有那么高的威信,只是我在朝中敢于说几句真话,惹火了皇上,皇上不高兴了,就把我贬回家,大家心疼我,安慰我罢了。”

徐霞客道:“石斋兄客气了,我朝如您这样忠直敢谏之人,有几个呢?对了,石斋兄可和我写书论画吗?”

“弘祖兄来到不巧,小弟正在丁母忧,不敢写诗作画赠兄长,等待下次相逢必将赠予。”黄道周拱手歉意地说。

徐霞客站起,拱手道:“弟不知兄之忧,很是抱歉。我且与兄挑灯夜谈。”

两人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和一小碟萝卜干,畅谈国事。他们边喝茶边聊天,不时地吃一吃茶配。

徐霞客道:“石斋,你北山的水真是甘啊,泡出来的茶也很甘甜啊。”

黄道周笑道:“弘祖兄,我不能设酒宴款待你,真是惭愧。其实兄长家乡的水也是好啊,我这儿的水来自山泉,确实甘美。我也感觉不错,我时常用时大彬的紫砂壶泡茶,茶壶不留茶垢,说明水质好,水质好是泡茶的第一关键。”

徐霞客道:“你这茶叶却不是很好,所以有点儿涩。就如这国事,人人都想象得很甘,其实在局中的人却感觉到很苦很苦。国事如此糜烂,皇上无法掌控朝政,阉党当道,先生在家隐居,我想应是理智之举。”

黄道周道:“知其不可而为之,作为臣子,当思报效国家。而不能因为国事不可为而退缩。我这是暂时之计,若是皇上想起要用我,我还是会不远千里上京城,继续当官,为国效力。”

徐霞客道:“石斋的精神,正是别人不可模仿之处,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明二百多年的历史,已经是很久了,制度糜烂,政治腐败,官员贪酷,百姓生活艰难困苦,灾害遍天下,朝廷无力赈济。我想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兄若能看透,则日子会过得好些。”

黄道周喝了一杯茶道:“弘祖所言极是,我们读孔孟圣贤文章,知忠信礼义智,应该图谋报效朝廷。我是自始至终不会改变我的志向,以教育救国,以理学救国,以孝义救国,这是我黄道周一生的追求,若是皇上不起用我,我将继续办书院,传播我的学术,一生不渝,以知识来改变人们的命运,以理学来照亮人们的心灵,把孝义变成人们前行的力量,为人们点亮一盏盏心灯。”

徐霞客笑着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心想:这就是黄道周的可敬之处啊!越挫越勇。他心里这么想,随之开口道:“石斋让我佩服之处,正是你的正直,忠诚。现今国事糜烂,官场贪污腐化,人人眼中只有钱,人人眼中只有明哲保身。而先生却勇往直前,所向无前,不管不顾当前之形势,心存国事,心存百姓……”

两人喝了三泡茶,直说到鸡叫三更。徐霞客伸手去碟里抓花生米,没捉到,他一看,两只碟里的花生米和萝卜干都没了。他缩回手,站起来说:“石斋,天晚了,休息吧。”

黄道周道:“弘祖兄,明天是否给我的弟子们讲一课你的游历经过,以丰富弟子们的见闻。”

徐霞客想了一下,道:“好,我也当一回先生。”

第二天,黄道周先走进讲堂,他大声道:“今天,我们请一位地理学家来授课,他游历了全国无数的名山秀水,有着丰富的游历经验,满肚子学问。昨天恰好他来访,今天我就及时抓住,不让他跑掉,现在,大家恭迎徐霞客先生。”

弟子们站起,拱手迎接徐霞客,徐霞客拱手承让,走进学堂。他先给孔子像揖了三躬,又转身向弟子们揖了一躬,弟子们回礼。

黄道周倒退走出讲堂。

徐霞客在讲堂上站定,他扫视了一圈学堂,见学生们年纪参差不齐。他笑了笑说:“石斋先生非让我来,给你们讲讲游历的经验,说是要给大家增长见识。我昨晚想了一宿。其实我的游历经验就是:敢于质疑,敢于冒险,敢于亲历,勤于记录。这也是你们学习必须要具备的条件。只要能做好这十六个字,那么学习也能上一个层次。我现在就这几个词说一说我的亲历。”

徐霞客接着讲了一个他游历浙江雁荡山的经历,他说:“书中记载大小龙湫有处悬崖,下面有湖,为考证它的真实性,我用布带子系在悬崖的岩石上,往下攀登数十米,发现那是个平台,并不是湖,我看了平台的形状,很像湖,所以,古人没有亲历,只是远远看去,误认为是湖。我又往平台下望,下面是深渊,也没有湖水的迹象。我考证到这结果,很高兴,就往上攀登,半途布带子断了,我幸运地抓住旁边裸露的大岩石,差点掉进深渊,粉身碎骨了。我系好布带子,又爬了上去,爬到山顶,整个人瘫软在地,直喘大气,真是太险啊。”

徐霞客讲完,弟子们齐鼓掌。徐霞客道:“这经历说明了考察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亲身的观察,也就不可能证实悬崖下不是湖而是平台……”

徐霞客讲了整整两个时辰,学子们大开眼界,下课后依然围着他询问问题。徐霞客热心地为他们讲解,直到吃午饭,学子们才放徐霞客走。

徐霞客对黄道周说:“你的学生非常好问。”

黄道周道:“他们已经养成了习惯,我讲半个时辰,由他们问半个时辰。这样他们才会养成发问的习惯,他们已经学会了质问,所以就不会轻易放你走。”

徐霞客赞许地道:“看来老弟已经抓住了教学之关键了。”

“我是觉得这样教效果不错,所以就不自觉地这样教,成了习惯了。教学无常法,关键是老师脑子要活,脑子活的前提是老师必须要博古通今,没有博学,学生一问老师三不知,那这种质问的教学方法是无法进行下去的。”黄道周细声道。

徐霞客点了点头道:“我全身是汗,还好,我走的地方多了,实践多了,还应付得过去,不然,你弟子的聪明会让我很难堪的。”

黄道周道:“弘祖兄是百问不倒的。我弟子怎么问也无法把你问倒的,你不用如此紧张。”

“我没当过老师,当然会紧张。”徐霞客道。

黄道周开玩笑地说:“那你以后就在我这里讲学,别走了,我免费提供当老师的机会,管你吃睡,给你束修。”

徐霞客摆了摆手,朗声笑道:“我还是游历好,你这当先生的细活我揽不来。我该走了,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的。”徐霞客走了,黄道周很是不舍,一直送到漳州,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到了漳州,徐霞客道:“石斋老弟,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已经送了百里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以后我们再见面。”

黄道周笑着站住脚,道:“弘祖兄珍重,此去万里,小弟就不送了。”

徐霞客走了,黄道周时常念起他。

黄道周丁完母忧,吏部多次来函催促。黄道周遂带着蔡玉卿和孩子们北上京师。长女黄子本抱着小外孙和女婿一起来北山送行,黄道周抱过胖墩墩的小外孙,逗着他笑,小外孙咧开大嘴,咯咯地笑。黄道周与蔡玉卿也笑起来,蔡玉卿从黄道周手中抱过小外孙,继续逗他玩。

黄道周对女婿朱垣说:“此去京师,不知何时可归,你在家要好好读书,善待子本母子,当个贤夫佳父。”

朱垣点了点头,随之跪下道:“岳父岳母,一路平安。”

黄道周扶起他,不由凄然,他低下头,忍住了眼泪,拍了拍女婿的肩膀,说:“好好用功读书,别负了众望。”

说毕,黄道周走上牛车,蔡玉卿也不舍地把小外孙递给黄子本,交代黄子本要理好家,又拿出一两银子交给子本。然后不舍地扫描了北山一眼,上了车。

车行了,黄子本和朱垣挥着手,站在车后,车渐行渐远,人越来越小,直到只剩下一个黑点,只留一路黄尘。

黄道周一行人北上来到了江苏毗陵(常州)郑鄤家。

郑鄤听到仆人报黄道周来访,喜出望外。他从书房里冲出来,拿着书,跑到门外,看到行色匆匆的黄道周,不由得高兴地叫道:“石斋啊,想死我了。”

郑鄤扔下书,走过去拉住黄道周的手,上下瞅着他。黄道周道:“你把宝贝丢了。”

“什么东西?”郑鄤问。黄道周弯下身,拾起了掉在地上的书。

郑鄤笑道:“我太兴奋了,连自己手拿着书都给忘了。”

两人携手走进郑府。

郑鄤道:“京师戒严,清兵南下,驿路不畅,兄可在我家多待几日,看看情形再定。”

“夷蛮南下,我当进京为皇上分忧,岂能耽误,但是润石若是相随,恐怕不便,可先留你家,我只身北上,待情势安定再派人来接。”

郑鄤道:“如此也好。”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挑灯夜谈,蔡玉卿在旁相随。不时地记录下他们谈话中的经典语句,并细细地自我揣摩。

黄道周在郑鄤家逗留了三日,遂只身北上。沿路所见民间之萧条,路上无数饥民在逃荒,无数良田被抛荒,无数房子被毁。黄道周不由得痛心,感叹道:“要让民有食,民能安,不知要等待到何时,我黄道周何时有此能力啊!”

牛车在慢慢地行走着,黄道周的心也飞到了京师,他恨不得自己能够立即为崇祯皇帝提一些有创见性的意见,让皇上采纳,从而使得受苦受难的百姓能够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不再成群地逃荒。牛车载着满车的感叹和犹豫在驿路上沉重地向前走去。

江苏江阴,徐霞客家。

刚从外旅游回来的徐霞客,想起好久没见面的好友郑鄤,就坐马车到毗陵拜访郑鄤,他快马加鞭,月夜来到了郑鄤家,不期而遇留驻在郑鄤家的蔡玉卿。

徐霞客大喜,跟蔡玉卿行过礼后,徐霞客道:“黄夫人,你们北上,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专程去接你们到我家小住几日,我与石斋老弟已经是好几年没见了,我有许多话要和他谈呢。”

蔡玉卿莞尔一笑,道:“看把你急的,石斋跟我唠叨了,因为不是顺路,所以怕误了上京师的路程,不敢给你去信。”

徐霞客坐不住了,他站起身道:“弟媳,那我去追石斋,你留在郑大人家,别见外。”

蔡玉卿笑道:“你是比娶媳妇还急。”

“那是急一百倍了,道周是我的知音,所谓知音难觅,我是有许多话要和道周畅谈的。”说完,徐霞客就辞别而去。

徐霞客知道黄道周北上转乘船只,遂买舟北上追赶黄道周。他逢船就把手搭成拱状,放于嘴边,大声呼问:“是黄大人黄道周的船只吗?”船主回话道:“不是。”他接着喊道:“打扰您了。”这才放心地驶过,唯恐错过黄道周的船只。

到了丹阳,徐霞客又问过了很多船只,仍是失望。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江面上,一片雪白,微风吹拂着徐霞客的面庞,他站在船舱前,想:这么美好的月夜,追了这么长的路程,还未追上,是不是黄石斋改走陆路了。老天啊,你不要让我错过与石斋的这次相遇啊!

徐霞客想着,失望之情不由升起,在月夜之中漫延,他愁绪满怀,不断地叹气。正在失望之际,徐霞客见前边有一只乌篷船,船舱前站一人,衣襟在江风的吹拂下,发出猎猎的声音,那人迎着风,望着大江。

徐霞客靠船问道:“是黄大人,黄道周的船只吗?”

船上穿长衫的高个子侧过面来,仔细地看着徐霞客,大声呼喊道:“你是弘祖兄吗?”

徐霞客拱手道:“石斋兄,你让我好追啊!”徐霞客让船找码头靠岸,黄道周也让船只跟上。

黄道周与徐霞客见面,激动不已,两人哈哈笑着拥抱在一起。

黄道周笑道:“先生买舟月夜追我,真是让人感动。走,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徐霞客道:“找个酒楼,拣个清雅去处。”

黄道周道:“我们随便找个店吧,不要去酒楼了,何必破费呢。”

徐霞客笑道:“石斋兄,我买舟追你,得找个清静之地,好好地聊一聊,我是主人,我请客。”

黄道周笑道:“哪能老是让你破费呢?”

“我的日子过得还行,不愁几个钱,可是先生不行,你虽然为官,但一贯清廉,过的是苦日子,家里有一箥箕牙齿要吃饭啊。”徐霞客道。

黄道周道:“那好吧,我们姑且去‘闲嘴啃鸡脚’吧。”

两人就在丹阳城找了一家像样的酒楼,喝起酒。

黄道周说:“念兄万里到漳浦北山造膝,现在又买舟追我,为见一面,真心难得,人生难得一知己啊。我为兄写下一诗,以作念想。”

黄道周遂研墨提笔,稍作思考,写下了《观徐霞客纪游急就草》。其中一诗节曰:“男儿不仙必良将,驱龙凌波波荡漾,挽河洗甲天下清,安能对镜坐相向?”

写完诗后,徐霞客站在旁边,笑道:“石斋兄的草书真是出神入化,惟妙惟肖,天下无人可比啊。”

黄道周放下笔,看着徐霞客道:“当下倪元璐、王铎之书法皆是上品啊!”

徐霞客点了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两人缺乏一种神韵,一种气魄。而神韵和气魄是学不来的,是自然天成的。”

黄道周点了点头,道:“王倪二人也有自己的个性,是值得学习的,我也要下功夫锻炼,多跟他们切磋切磋。”

两人又喝酒畅谈,“闲嘴啃鸡脚”,闲聊天下事。直到酒尽大醉而归,抵足而眠。

翌日,黄道周与徐霞客分别,黄道周道:“今日与兄分别,不久当可再见,我南归时必来会君,再与君游览天下名山……”

且说崇祯五年(1632)年正月24日,黄道周给崇祯皇帝上《放门陈事疏》。黄道周在疏中说:“崇祯改元以来,士庶离心,寇攘四起,天下骚然,不复乐生,小人柄用,则藤葛终年,一语相违,则株连四起。《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崇祯皇帝接到奏疏,看到“葛藤”、“株连”的比喻,又见到“小人勿用”,不由愤怒地把疏扔在地上,随之,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茶杯撞击在地上清脆的响声,使得崇祯有点儿解气。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起来。写完后,叫来太监,道:“着黄道周三日内回奏。”

27 日,黄道周奉旨解释“葛藤”、“株连”的含义。黄道周再作《放门回奏疏》提出平定私人武装,遏止清人西向的方略。并举荐毛羽健、朱大典等称职的军事将领。称他们是可独当一面的将才。写完后,奏疏呈上,崇祯皇帝看了,更是气愤,他看到黄道周疏中的字眼:“直言敢谏之士,即杖节死义之臣。人臣至死,义已无足观,何况偷生。”

崇祯拍着御案,骂道:“黄道周此人真是可恨,竟敢以死来逼朕,朕决不轻饶他。”

崇祯皇帝拿起朱笔,快速地在疏的空白处驳下:“黄道周此人滥举、呈臆,着削籍回乡,让其好好思过。”

黄道周接到圣谕,心里在哭,为自己政见不为皇上所用,还被削籍还乡而伤心,他心中不由得有了李白的豪情: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黄道周此次的还乡,没有了以前的痛苦,他显得非常的潇洒。作七律诗《大还诗四章八疏得大还遂赋初衣》,带上家人南归。

黄道周南下来到郑鄤家,徐霞客接到黄道周的信,正在吃晚饭,他嘴巴里咬着一个馍馍,一听黄道周来信,急忙接过,看完,站起来,边吃着馍馍,边走出大门,仆役备好马,他连夜骑马到郑鄤家。

徐霞客到郑鄤家时,已是辰时,黄道周正在吃饭。徐霞客未进门就喊:“石斋兄。”

黄道周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出门,见是徐霞客,大喜,张开双手,向着徐霞客跑去,叫道:“弘祖兄,别来无恙。”

两人拥抱在一起,徐霞客道:“石斋,每次与你相见,都是你因朝廷大事而被削职,我闻知你这次又因劝谏皇上‘小人勿用’而被贬,我看你该对这好坏不分的皇上失望了吧,这昏君,忠奸不辨啊!”

黄道周笑道:“国事不可为,匹夫有责啊,你说,像我这样的人,会弃国家而不顾吗?大丈夫应当‘知其不可而为之’,国事糜烂如此,我更应当所向无前,迎难而上,不可遇挫就不前。”

徐霞客叹气道:“你是太犟了,除了死,我看你是不会因被人误解而不上疏,不考虑国家的。”

黄道周道:“为国而死,为民而死,是我的追求,如果因为我死了,国家变得太平,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则我死得其所,死得值啊,死我一人,换来天下太平,换来百姓的快乐与幸福,你看怎么样。”

徐霞客拍了拍黄道周的肩膀说:“大丈夫不死在床上,应死在战马之上,若能为国征伐,则是死得光彩啊,这也是我为什么对你如此敬佩的原因。”

“谢谢兄长对我的厚爱,若是皇上能够给我这样的机会,则我义不容辞。”

“你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我陪你游历游历江浙地区。”

“我们正可如屈原泛舟长江,吟风弄月。”

两人就乘舟而下,沿着京杭大运河,驶入了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苏州的特殊建筑让黄道周叹为观止,房子建在水边,舟一停就可到一人家,白墙灰瓦,有如一幅幅的水墨山水画。他们又游览了包山(西洞庭山)、林屋洞。舟行驶在太湖之中,满目的荷叶,满目的湖水,水就像要溢出来似的。

徐霞客道:“太湖是全国四大淡水湖,湖里产白鱼。这湖和这条运河,是江浙农业发达的功臣。”

黄道周道:“山清水秀,也有它们的功劳。”徐霞客笑道:“确实也是。”

两人正谈得兴起,突然,远远开来一条船,有人大声喊道:“先生,先生。”

黄道周极目远眺,看不清叫唤之人,船缓缓地驶近。黄道周一看,大喜,原来是浙江大涤书院的何瑞图,何瑞图请黄道周游历之闲到大涤书院开坛讲学……

黄道周在大涤书院讲完学,回到了漳浦。

一年后,漳浦县的水稻黄了,百姓正在忙着收割,丰收的喜悦挂在他们的额头。

黄道周也以教学为乐,他在北山讲堂专注地讲学。门外,有个人背着包袱,站在讲堂外,偷听黄道周讲学,黄道周正在讲老子的“上善若水”,黄道周念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帮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黄道周朗读得铿锵有力,声振屋脊。

黄道周读后就解释道:“最善的人他的品德像水一样,水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争,居于没有人喜欢的低洼之处,最接近于道。安心于卑下,存心沉静而深不可测,与人交往友爱无私,说话真诚守信,为政能治理好国家,办事能发挥所长,行动能把握机遇。最善的人因为不争,所以没有过失。君子要能无过失,必要若水,水柔至极,但柔能克刚,舌头因比牙齿柔,所以舌头寿命比牙齿长。君子柔韧似水,则可淡泊名利,谦让有加,则能心胸开阔,无私容人,则有朋友遍天下。但君子光有柔还不行,阴足而阳虚,君子应该是刚柔相济,做到阴阳相和,威武不屈。”

那人在屋外听得不由偷偷地笑着,又不停地点了点头,满脸的满意之情。

黄道周话音刚落,门口一声叫好。黄道周一愣,走至门前一探,见一穿长衫的中年人站于檐下,微笑着,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短衫的仆人。

黄道周细看,原来是徐霞客。黄道周给弟子们布置了学业,走出学堂,拉住徐霞客的手,兴奋地说:“弘祖兄啊,你来得太好,我正想与你出去游历呢。”

黄道周把徐霞客迎进大厅,泡起茶,聊起天来,徐霞客道:“石斋,我这次来,准备把漳州和漳浦的一些名山走完。”

“你能来漳浦看我,我很感激。我专程陪你,我们先走一走海月岩和东罗岩,再去看看灵通岩和云洞岩。”黄道周道。

徐霞客笑道:“很好,大约要用五天时间,我今儿来也是要一举两得的。一是来访你,二是游名山。”

两人正在聊天时,饭已经准备好了。黄道周把徐霞客让到尊位,上桌吃饭。黄道周道:“现在生活好多了,想到去年回乡时,恰逢农历的十二月二十四,家里空空如也,连只祭灶的鸡都没有,还好弟子张若仲知晓我回乡,与他的兄弟张若定一起,从丹山给我送来二只熟鸡,解了燃眉之急。现在可好了,润石养了好多鸡和鸭,有得吃了。今天你来,以闽南待客之道,特意杀鸡款待贵客。”

徐霞客道:“不用如此客气,有饭吃就行了。”

黄道周给徐霞客夹了一块鸡肉,笑道:“来尝尝,这鸡全是养在山上,吃虫子长大的,肉很好吃。”

说完,自个儿也夹了一块。两个人吃了饭,又喝起糯米酒。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徐霞客说:“没想到你当先生比当朝官还有得吃,而且吃得这么好啊。”

“是啊,我也有同感,我当朝官,穷得连吃米都成问题,现在是想吃肉就吃肉,吃喝酒就喝酒,过的是老百姓的清闲日子啊。”黄道周边啃鸡翅边说。

两人酒足饭饱后,又到书房写书法,互赠墨宝。黄道周写下《分阄十六韵》赠送给徐霞客,其中《流韵》道:“忆别华阳三洞头,小舟夜去不胜愁,家园未透包山洞,况领银河何处流。”表达自己与徐霞客离别的愁绪,反衬相逢的喜悦。

第二日,他带着徐霞客就近到东罗岩。东罗岩,离北山约有十里地,两人步行来到东罗岩西麓,见满山参天古树覆盖磴道。半山云雾缭绕,徐霞客道:“此山有如塞外女子,面上遮掩白纱,给人以朦胧之感。”

黄道周大笑道:“弘祖兄说得贴切,确实是柔美无比。”

两人开始登山,爬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黄道周停下脚步道:“站一会儿,休息一下,古人云:上山容易下山难。我看,这上山也难啊。”

徐霞客喘着气道:“我的感受是上山有未达目标之艰难,充满希望,就如我们做一件事,确定要做,但做的过程却是极其的艰难,因为未达目标。等到爬到山顶后,你就有了征服的快感,因为达到目标了,爬山时所有的痛苦也随之消解了。”

黄道周道:“有理,我们继续往上爬。”

两人各拿一枝竹杖,继续爬山,到了半山腰,见到一庵,匾额上写着:“白云庵”。徐霞客擦着满头的汗,回过头道:“进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庵内,庵两进,依山而建,一高一低。他们走进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尼姑着黑蓝色的葛衣迎出,双手合十道:“施主从何而来。”

黄道周用闽南话道:“阮是本地人,带一远方朋友来登山览胜。”

老尼姑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到禅房用茶。”黄道周道:“不用客气,你是否给我们介绍一下这山的情况。”

尼姑合十道:“那施主稍事休息,四周看看,我让一小尼陪你们去登山,同时给你们介绍介绍。”

黄道周答应了下来。两人就在殿中看着十八罗汉和两尊一丈高的佛祖,其造型活灵活现。两人正抬头观望之时,一个年轻而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施主有请了。”

黄道周转过头来,笑道:“在下有礼了。”说毕,作了一揖。尼姑见是两个男子,不由脸红了一下,双手合十,低眉回了一礼。道:“施主请随小尼前来。”

黄道周与徐霞客跟在小尼背后,小尼边走边介绍。他们来到了庙北门,门口有一眼水井。小尼道:“施主可用井水洗洗脸,这里水清而甘甜,相传古代有一乌目蛇,得寺庙佛祖点化,得以成仙,专为护井,保护井中有源源不断的泉水可供寺庙饮用。”

黄道周探了一下,笑道:“你这井里的水也不多啊,够用吗?”

小尼说:“庙中人不多,还是够用的。”

黄道周见井北有两株玉兰树直插云霄,在山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似乎在跳舞,不由得叹道:“万物真是可爱啊。”

徐霞客道:“这玉兰背风而立,长得如此修长,如人之正直,正像老弟之性格,确实可爱啊。”

黄道周道:“弘祖兄过奖了,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玉兰确实值得歌颂,它的枝干挺直,树叶繁茂,白色的花朵香气沁人心脾。为人当如玉兰,只有正直,才能花香万里,为文也当如玉兰,香飘万里,文香古今啊。”

小尼腼腆地道:“二位施主看了这么平常的一棵树,竟然有如此浑厚的人生感悟,让小尼折服。我们天天看着它们,闻着它们飘出的花香,却熟视无睹。”

黄道周道:“你要多参悟,这在佛家就是参禅啊。”

小尼道:“那好,我仔细参悟参悟。”

小尼走在前头,把他们引到北侧的石洞,洞在巨石之下,不深,内可容纳数十人,供着一尊瓷观音,盘腿坐于莲台之上。

“这观音也够辛苦的,孤独地坐在这山洞中,面容还能如此安详。”徐霞客道。

“不管是人还是神,最终可能都要归之于孤独,孤独也是我们不能缺乏的一种精神品质,也许只有孤独,才能品味出人间冷暖,才能体味出人生最高境界,高僧闭关修炼练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孤独起来,然后去体悟佛理,体悟佛之最高境界吗?”黄道周笑道。

徐霞客道:“那石斋兄的意思是只有孤独,才会有所发现,才会有所成就。人若是不能战胜孤独,则无法进入更高的思想境界,领悟到更多的人生哲理。”

黄道周意味深长地道:“正是此理,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必入深林,学道必进深山。”

“怪不得石斋要跑到平和大峰山灵通岩去隐居学习,原来是为了让自己孤独起来,有更多的时间去体悟更高深的学问啊,你可真是高人啊。这一点我要好好地跟你学,只有孤独了,才不会心浮气躁,心才会宁静,才会有陶渊明之悠闲自在,这就是悟在心中啊。”徐霞客笑道。

黄道周点了点头。小尼也笑着说:“二位施主应是大秀才吧!”

徐霞客道:“你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先生,叫黄道周,你不知道啊?”

小尼激动地叫道:“原来是黄道周先生啊,我做梦都想认识你,想跟你这圣人学学问啊!”

黄道周谦虚地说:“我们彼此学习。”

小尼红着脸,慌乱地瞄了几眼黄道周,看着黄道周那成熟的文人气质,不由得心驰神往,脸又红了一下,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天能够看到她梦里日里想见的黄圣人,她抿了抿嘴巴,把得意之色收藏了起来,说:“我们继续上山,去看一下东罗旭日。”

三人无话,喘着气登山,不一会儿,抵达岩上的“卫云堡”,入堡门,穿过两块三丈多高的“雷劈石”,便到石厅,石厅旁边写着“白云洞”三个字,洞分上下层,下层是路,上层是平台,厅堂宽、深各三丈多,可坐百余人。晨阳射入厅堂,满室生辉。

白云洞前后皆为深渊。

黄道周道:“这个白云洞很适合读书,以后我要天天来此读书,与观音菩萨一样,打坐参悟人生冷暖。”

徐霞客抬头看了看,说:“上面全是巨大的石头,我们上去看一看,可能上面的风景比下面更好。”

黄道周道:“那好,我们爬上去看一看。”两人要攀岩,小尼姑说:“二位施主,那很危险的,你们要小心啊。”

“没关系,我们就是要来探险的,没有危险就不称其为探险了。”

徐霞客道:“石斋说得没错。我先上吧。”

“还是我先来,我对这里的环境比较熟悉。”黄道周说。

说完,黄道周就先爬上去,爬得很艰难。

接着,徐霞客也爬了上去,当他爬到半中间时,突然登山鞋一滑,脚一踩空,整个人从侧面的悬崖掉下去。

黄道周呆住了,他见悬崖半中间有几棵树,喊道:“抓树,抓树。”

徐霞客伸出手去,脚一蹬,双手抱住了长在悬崖半中间的树,整个人像是荡秋千一样左右荡来荡去。

小尼姑看着滚下山的徐霞客,张大嘴巴,一个字也喊不出。

黄道周喊道:“抓紧,我救你上来。”

徐霞客用力控制住自己,顺势荡到树干上,两只脚夹住了树干,像是一只猴子一样,双手也抱住树干。徐霞客转头往下一看,周围到处是突兀的石头,他倒吸了一口气,要是掉下去,将会粉身碎骨。

他转头往上看,离山上有一米多,黄道周解下腰带,往下放着。

黄道周边放腰带边喊道:“弘祖兄,你别怕,我救你。”

黄道周放下的腰带刚好垂到树顶,他又把长袍脱下来,拧成一股绳,接在腰带上,再往下垂,刚好够到徐霞客头顶。黄道周叫道:“弘祖,你要站起来抓住绳子,我拉你上来。”

徐霞客见布条在树叶的上方飘荡着,他小心地在树干上移动,移到两树枝之间,一手扶住一支树枝,站起来,他刚好够着布条,叫道:“石斋,把布条绑在树上,然后用力往上拉。”

黄道周道:“好,我把尾端绑在树上。”

说着,黄道周就把布条的一端绑在一块石头上,扯了扯,很是牢固。他对着下面喊道:“弘祖,我开始拉你上来,你配合着往上蹬。”

徐霞客在树上用力拉了拉绳子,见绳子很牢固,就用脚蹬着石头,往上攀爬。黄道周在上面咬着牙,一寸一寸地往上拉。黄道周每拉上一寸,就把绳子圈在自己的身上,他流着汗,脚蹬着石头,半伏着身,把徐霞客往上慢慢地拉。

终于,徐霞客被拉上来了,两人气喘吁吁地倒在石头上。

徐霞客喘气道:“石斋,今天还好有你相陪,不然我会命丧东罗岩,谢谢你了。”

黄道周道:“患难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危难时我不伸手救你,那我就对不起你的知遇之恩了。”

徐霞客叹道:“真是奇险啊,以后我们还是要把仆人带上,好有个照应。”

黄道周喘了口大气,点了点头。

两人站起来,远眺着郁郁葱葱的北山,徐霞客道:“登高望远,心胸开阔了,险情也跑了,这山登得值啊!”

黄道周看着近处奇岩叠嶂,峰兀洞幽,心旷神怡地伸开双臂,叫喊道:“东罗岩啊,我们抱紧你啊!……”

黄道周与徐霞客游完了东罗岩,又坐牛车来到梁山东麓的海月岩,海月岩位于漳浦县十都沙西堡土楼社,背山面海。上有海月庵,南宋咸淳年间建,辟石洞为佛台。

两人来到海月岩,寺前旷埕,凭栏远眺,海天辽阔,烟波浩渺,视野极其的宽阔。黄道周说:“每当月亮初上, 必照佛顶,所以得名海月岩。岩寺依天然石洞而建,顶盖一巨石,长10丈,宽3.2丈。寺内石壁雕有如来佛一尊,旭日初照,谓之“日出窥禅”。中秋之夜,月光经岩下“羊角潭”水, 反射佛胸,谓之“月照禅心”。

徐霞客看了看大雄宝殿,一尊如来佛,被香火薰得黑黑的,有一联:“海气凝云云气结成罗汉相,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海月岩有石刻多处,依景而镌刻。两人边走边欣赏。黄道周看到“功德泉”,笑着说:“这是本朝万历庚辰年间进士,广西布政使司左参议刘庭蕙留下的墨宝,他是本地杜浔人,留下这石刻,是要表示对母亲陈氏的思念之情。”

徐霞客问:“此人是孝子吗?”

黄道周说:“此人是孝子,自幼丧父,由母抚养成人,光宗耀祖。”

“孝行应弘扬啊。”

两人又看了石雕“落伽境” 观世音,栩栩如生。“别有天”石缝里夹着一棵树。

徐霞客笑说:“我登山远眺大海,不由得有海纳百川之感,心胸也为之宽敞起来。”

“我每次到海边,若是心里有什么想不通的,见到大海,似乎有一种神助,心胸开阔了,什么事也想通了,这就是故乡大海的好处啊。”黄道周道。

黄道周和徐霞客依依别了海月岩,又到了黄道周的老家铜山,看了天下第一奇石——风动石,徐霞客躺在石头上,用脚蹬风动石,风动石轻微地晃了晃,但是没有掉下去。

徐霞客叹道:“这真是天下第一奇石啊。”

黄道周道:“有你这句话,这块风动石自然就是天下第一奇石了。”

他们从铜山转到平和大峰山(灵通岩),又游了云洞岩,一山更比一山秀雅,徐霞客为闽南清秀雅致的山景所陶醉。 

黄道周笑着对徐霞客说:“古人云:读书必入深林,隐居必居僻世。我在灵通岩隐居苦读,清心寡欲,参得很多孔孟的人生哲学。”

两人游完闽南名山,徐霞客要走了,徐霞客做一诗赠给黄道周,黄道周看完感动地说:“我与兄长自是知音难觅,我也赠兄一诗,遂写一首诗《赋得孤云独往还赠徐霞客》:“何处不仙峤,长游已大还。猿鱼新换径,虎豹久迷关。天纵几人逸,生扶半世闲。楞伽言语外,别寄与谁酬……”

徐霞客从漳浦拜别黄道周之时,朝廷正在发生一件大事,这大事关系到家国的存亡。

4.袁崇焕不可死

长城喜峰口。

清十万精兵,在皇太极的率领下,攻破明军防线,涌入喜峰口,接着又占领遵化,京师(北京)震动,百姓担心清兵会攻入京师,遂纷纷准备行李逃亡。

京师危险,朝廷上下心惊胆战。

崇祯皇帝立马召集群臣,朝议如何应对。首辅温体仁建议京师戒严,诏令京师附近各路总兵勤王。

崇祯皇帝认为有道理,遂下旨。

山海关驻军营地,袁崇焕在军营内接到快马的哨报,知道清兵南下,又接到了崇祯皇帝快马送来的圣旨。遂带兵赶往蓟州。

按照用兵常规,袁崇焕应在蓟州至通州一线阻击清兵南下,确保京师安全,同时拖住清兵,为救援京师的明军赢得时间。袁崇焕也是这样考虑,当他准备如此部署时,哨兵来报,清骑兵绕过蓟州,向西奔驰而去。

袁崇焕召集各位将领,下达尾追清兵的命令。当明兵追击清兵到河西务时,袁崇焕的军队还未追上清兵。

袁崇焕想:即使追上清兵,他的军队也无胜算,要有胜算,应当有屏障,依屏障而战,才能打败强悍的清兵。

袁崇焕召集大将们商议,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将祖大寿说:“督帅这样做是很危险的,皇上会责怪督帅不与清兵交战,而是尾随,若有大臣弹劾,则督帅将被治罪。这样就是驼背的出力没讨到好处啊。”

袁崇焕笑道:“祖将军言之有理,可是我们追不上清兵,即使追上,也无法打败如此强悍的清兵。我认为以京师城墙为屏障,既能保卫京师安全又能打败清军,一举两得。若因此被治罪,责任我来承担,我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也从不轻易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

将军们议论纷纷,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赞同袁崇焕的战法,袁崇焕的军队快速穿插,抄近路抵达京师广渠门外。

九千明军在京师城外安营扎寨,以逸待劳。

十万清军如群虎下山,嗷嗷叫阵。

祖大寿忧虑地说:“将军,敌众我寡,难有胜算。”

袁崇焕果断地说:“京师的安危在于我们这一战,为将者不可慌场。我们全军团结一致,乘清兵立脚未稳,毫无防备,避开其锋芒,用红夷大炮猛轰清军,然后兵分四路,从四个方向多点攻击清兵,这是天女散花,清军以为我援军已到,阵脚必然大乱,则京师之危可以解除。”

祖大寿拱手道:“得令,将军之策绝妙。”

明军用红夷大炮对准清军轰鸣般地炸着,当头一炮,清军被打蒙了,纷纷掉头逃跑,丢盔弃甲,丢旗扔刀。明军分四路,拼死攻打立脚未稳的清兵,清军败走,明军随后掩杀。

第二日,清军再次攻打明军,袁崇焕采用空城计,在营中满插旗帜,留数十个鼓手击鼓,诱清军攻入大营。

清军以为明军皆在营帐之中,击鼓冲杀。攻入大营,才知道中计,返身退兵。明军伏兵再从四个方向包围清兵,红夷大炮猛烈地轰炸清兵,清兵再败。

清军受到了猛烈的阻击,没了锐气,只得知难退兵而去,京师的凶险一下子消失。

京师安全了,京师终于安全了。袁崇焕用他的智慧打败了清兵对京师的包围,朝野上下,一片欢喜。

袁崇焕大败清军、,京师危险消除的消息传到崇祯皇帝耳中,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袁崇焕能打,能用脑子,替朕分忧了,要是我朝多几个袁崇焕,那朕就可高枕无忧了。朕要重赏他。”

但是,京师城外的王公贵族却不理睬袁崇焕的胜利,他们被袁崇焕的尾随之法和以逸待劳法害惨了。因为清骑兵殆尽了城外王公贵族的庭院庄舍,抢走了他们大部分的金银首饰。清军退出京师后,城外的王公贵族没了清兵临城之忧,遂对袁崇焕极度不满。他们纷纷上疏向朝廷告状说:“袁崇焕名为救援,却跟在清军屁股后面,像只跟屁狗,听任清骑兵劫掠焚烧民舍,不敢一矢相加,致使百姓死伤无数,家家流离失所,后又以逸待劳之法,任由清兵抢杀百姓,更是心中无百姓,此样不忠不孝之人,朝廷应该严惩。”

崇祯皇帝看到奏疏,又想到自己也曾下旨袁崇焕不可越过蓟州,到达京师,对其不听旨意也很不满。

崇祯皇帝听到锦衣卫搜集来的议论,说是朝中大臣谈论袁崇焕有引清兵入京之嫌疑。

崇祯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晴转阴,遂怒气冲天,抓起御桌上的茶盅,摔在地上,气得眼睛瞪得圆圆的,在御桌旁左右不停地走来走去,侍奉在旁的太监和宫女个个吓得直颤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崇祯皇帝叫道:“袁崇焕,袁崇焕,我非剐了你不可。”

正当崇祯皇帝生气之时,锦衣卫又来密报:“被清军抓去的太监招供袁崇焕降清。”

崇祯皇帝感到事态更为的严重,他停住转圈圈,亲自招来了小太监询问。小太监被带进来,崇祯皇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太监吓得跪下,不停地叩头。

崇祯皇帝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朕,朕问你,你要如实答来。”

小太监颤声道:“奴才遵命。”

崇祯皇帝道:“你怎么知晓袁崇焕降清之事?”

小太监道:“奴才与另一名太监被清兵抓走,关在中军帐旁,听到清军将领在窃窃私语,他们说,袁崇焕与满人密约于广渠门外大战,目的是让皇上认为他是个能将,没有他,大明无人可守辽东,以此迷惑皇上。奴才听到这,以为事关重大,遂假借上厕,逃出来禀报皇上。”

崇祯皇帝听了这名年轻太监的叙述,又想到袁崇焕在辽东与清军的议和,打乱了自己对夷人的策略,不由怒不可遏,思来想去,感觉袁崇焕像是真的谋反了,不然九千明兵怎么能打退十万清军呢?

崇祯皇帝拍了一下御桌,厚赏小太监,下旨把袁崇焕逮入监狱。

总兵祖大寿带领将士上疏解救袁崇焕,崇祯皇帝不理睬,祖大寿遂带领满腔愤怒的守辽明军,反出京城,杀出山海关,回到宁远……

崇祯皇帝下令锦衣卫镇抚司审讯,锦衣卫主审官毛明问道:“你为何杀毛文龙?”

袁崇焕平静地说:“杀部将毛文龙是因其有十二当斩之罪,主要原因是他糜饷,糜饷让战士们痛恨,士兵有反水之意,我就用尚方宝剑斩了毛文龙,以树军威。部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因为贪生怕死,朝廷欠饷严重,他们贪墨军饷无数,忧虑步毛文龙后尘,遂一起造反,降了清。”

毛明又询问议和之事。

袁崇焕说:“议和,并不是我要降清,而是我的缓兵之计,是为了拖延时间,使修筑的抵御城池能够顺利完成,能够以坚固的城池为屏障,更好地抵抗清军的进攻。我对朝廷忠心不二,绝不是小人所说的要降清。”

锦衣卫镇抚司就把袁崇焕的供词整理出来,交给崇祯皇帝。

正在此时,黄道周救袁崇焕的奏疏从漳浦也递到了崇祯皇帝的手中,崇祯皇帝看着黄道周疏中写的文字:“袁崇焕是我朝难得之将才,其家无子嗣,却不娶妾;家无余财,却不贪财;袁崇焕身为武将,不贪财,不好色,爱兵爱民,英勇善战,不顾个人私利,一心忠君爱国,实是难得,不应怀疑。况且,袁崇焕战功赫赫,大炮炸伤后金努尔哈赤,使其一命呜呼哀哉。他与后金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样的袁崇焕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臣民,不可能是通敌,也不敢通敌,皇上可要三思。袁崇焕之后,我朝能将忠臣难有出其右者。辽东战事,情况复杂,战机瞬息万变,这就是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袁崇焕能在复杂的战事中抓住战机,以少胜多,打了胜仗,确是不简单,皇上不可听信流言、谗言……”

崇祯皇帝看完黄道周用写得端端正正的正楷奏疏,冷笑一声道:“黄道周书法写得好,遒媚端庄,但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自己官未复职,就想为别人说话,真是可笑,可恨!”说完把其奏疏扔在御桌上。

崇祯皇帝又拿起镇抚司送来的袁崇焕招供之词,看完后,也是无声地把其扔在御桌上,他靠在龙椅上,头望着屋顶,眼睛盯着大殿上面的“光明正大”匾,愣怔着,不知在思想什么。一会儿,他又拿起袁崇焕的供词,看了起来,看完,拿起朱笔,眼睛瞄着文字,感觉很涩痛,他慢慢地写下几个字:“胡言乱语,重审。”

几次重审,袁崇焕说的话都像是同一棵印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没有一丝的更改。

这时,崇祯皇帝又接到黄道周为袁崇焕辩护的第二封奏疏,这时,他已懒得去看,就让身边的太监念给他听。黄道周疏道:“皇上,袁崇焕是不可杀之臣,若杀袁崇焕,我朝自其后将无人可解决得了辽东之事,则辽东之事将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不利于我朝边疆之安宁,则有利于后金南下攻打我大明。若杀袁崇焕,则清军必有再危及京师之可能,望皇上慎之再慎。……”

崇祯皇帝跳起来,问道:“黄道周到哪了?”

身边太监李公公道:“听说还在江苏的路上。”

“等其到京城,把其给抓进狱中。”崇祯皇帝拍着扶手嚷道。

李公公道:“皇上息怒,我觉得他说得在理,满朝大臣无人敢为袁崇焕说情,这黄道周胆大包天,我看他一是不怕死,二是认为袁崇焕真是不可杀。若杀了袁崇焕,皇上有比袁崇焕还合适的人去经营辽东吗?”

崇祯皇帝被李公公一反问,一下子想不到合适的人,他不由恼羞成怒,跳起来啐道:“你这狗奴才,谁给你这么大的胆,敢如此说话。”

李公公跪下道:“奴才该死,奴才多言了,但奴才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啊!奴才也是为朝廷着想啊。”

崇祯皇帝气得跳了起来,道:“你这死奴才,朕要剐了你。”

李公公道:“皇上,消消气,没了奴才,谁给您嘘寒问暖。”

崇祯皇帝一怔,随之道:“便宜了你这狗奴才,掌嘴。”

李公公掌嘴,声音啪啪响。崇祯皇帝感到解气。他在黄道周的疏上写下留中二字,然后坐在椅子上,想起了心事,他想起了自己的田妃,觉得田妃真是个可爱之人,不由得自己笑了起来,他抬头见李公公还在掌嘴,就说:“算了,你退下吧,再掌嘴巴都肿起来了,连饭都吃不了了,饭吃不下,怎么能服侍朕呢。”

李公公谢恩退下。崇祯又回转心思,考虑袁崇焕之事。

崇祯皇帝派人打听黄道周行程,知道黄道周已经到达京师,就下达旨意让黄道周主考杭州乡试。

黄道周入狱探望袁崇焕,袁崇焕被打得站不起来,见黄道周来探他,就在仆人畲诚的搀扶下,勉强立起,他作揖道:“黄大人,满朝无人敢为本督辩护,唯有大人敢于主持正义,黄大人,本督是冤枉的。”

黄道周叹气道:“袁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鉴啊,我是敬佩袁大人的,可是皇上铁了心要杀你,你除了要上自辩书外,可托重臣为你辩护。我黄道周不怕死,为国救忠臣,我会再上疏申辩,但可能收效甚微,毕竟我官小言轻,皇上不会理睬。”

袁崇焕作揖道:“谢谢大人,可是满朝文武除大人外,无人敢上疏了。”

黄道周叹了口气,道:“大人保重,我再努力吧。”遂留下二两银子,流着泪,伤心地离开了。

临行杭州之前,黄道周见袁崇焕之案难以翻天,想到了袁崇焕的身前身后,他感到这样一个人才,若真是被皇上所杀,真是可惜之极,他满怀正义之情,煎熬得一夜无眠。第二天起床,黄道周红着眼,坐在书房里,看着砚台,又呆想着袁崇焕之事,他决定再上一疏,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再为袁崇焕辩护。想到这,黄道周奋笔疾书,写下了奏疏。

崇祯皇帝看完黄道周的奏疏,闭上眼睛,疏上几句话在脑中不停地回旋着:“臣黄道周冒死再谏,即使为此而死,也是忠贞报国之行,绝无为己之私。袁崇焕虽有许多缺点,虽有点狂妄,虽有时说话不顾礼数,冒犯皇上,但他忠君爱国,没有贰心,像他这样文武双全的能将,我朝难有人可与之比,杀时痛快,杀时解恨,杀后则会后悔莫及,悔恨终身,若想再用,终无处可寻……”

崇祯皇帝把前前后后的事再想一想,感觉黄道周虽讲得有理,但是他怎么也无法解除对袁崇焕的疑心。大量的事实证明,袁崇焕确是罪不可赦。他又想起最后见袁崇焕时的情景,袁崇焕声音洪大,咄咄逼人,唾沫星溅到他的脸上,使得他不得不往后退,而袁崇焕却步步进逼。想到这,崇祯皇帝心里就发火,这个袁崇焕真是太不把他当皇帝了。

多疑、暴躁、喜怒无常的崇祯皇帝,不管不顾黄道周的奏疏,他咬了咬牙,闭了闭眼睛,眼前仿佛看到了袁崇焕与后金议和的场面。遂提起朱笔,写下一行字:“袁崇焕咐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疑则斩帅,罪不可赦,凌迟处死。”

凌迟袁崇焕这天,天空中乌云密布,秋风呼呼地狂叫着,吹着刑场旁的树木东倒西歪,落叶不时地往下飘落,秋风似乎在为袁崇焕叫屈,把人的心也叫寒了。

京师西市。

袁崇焕正要被“磔”。行刑时,天上的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天边不时地有闪电闪过,似乎天要把袁崇焕抓起,给他留一条生命。虽然天气很不好,但是京师的百姓却不管,他们仍是如潮般地涌来,不时有穿绸着缎的人喊道:“快剐了他的肉,我们要食他的肉,不食他的肉不痛快。”观刑的百姓对袁崇焕恨之入骨,这让人顿感意外。

袁崇焕听了百姓的喊叫声,不由得伤心地盯视着他们,流下了泪。他用生命换来了京师百姓的安全,京师百姓却错把他当成罪臣。想到这儿,袁崇焕大喊:“皇上,臣是冤枉啊,您这样对臣不公平啊,臣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百姓啊。皇上,臣有遗言送您: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袁崇焕的仆人畲诚为他的这四句诗感动得哭了。他抹了一下泪,想:自己主子这么忠君爱国,百姓却要食其肉而后快,是不是受到别人的蛊惑呢。

畲诚哭着大声嚷道:“各位大叔大婶啊,我家大人可是爱国忠君的大忠臣啊,你们不可这样骂他啊。”

有个着绸带帽的人大叫:“他降了清,害得我们家破人亡,难道不该死吗?”

畲诚道:“没有这回事啊,大家是不是中了奸人的反间计啊?”又有一个着马褂的人大嚷:“我们亲眼看到了,难道有错吗?”

畲诚道:“我天天跟我家大人在一起,我是知道他的。你们听了奸臣的坏话啊。”

观刑的百姓无人再说话了,刑场静得让人感到害怕。

监斩官下令行刑,犹如晴天霹雳,在观刑的人群中炸开了锅,人群骚动起来。刽子手有如杀猪卖肉,从号叫着的袁崇焕身上割下一块肉,血淋淋地提在手上,任由袁崇焕在那里嚎叫。围观的百姓冷着脸,伸出手,手上拿着钱,一只手交钱,一只手哄抢肉,抢到的人高兴离开,去沾酒生食。刽子手边割边卖,一会儿肉就被抢完了。

畲诚看着这惨无人道的场景,痛哭地喊道:“督帅啊,你死得冤啊,他们不该这么对你啊,你可是忠臣啊,督帅啊……”

没有人理睬畲诚,刽子手卖肉卖得开心,肉卖完了,他们就开膛拿出五脏,血流满地,刽子手冰着脸,把肠截寸而卖。围观百姓争抢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妇女和孩子见到此状,皆按着肚子于街边呕吐不息。

袁崇焕被杀后,畲诚哭号着为其收敛骸骨,葬于京师广渠门广东义园内,并写信回广东东莞县告知其家族亲属。

袁崇焕家无子女,他的兄弟和结发妻子被流放三千里。崇祯皇帝派人抄没其家产,但使抄家官员大吃一惊的是,在这贪墨成风的社会里,袁崇焕身为督帅,家里却无银山银海,只是从其妻子身上搜得几两碎银。

抄家官员把消息报给崇祯皇帝,崇祯皇帝惊得瞳孔放大,站在当地,盯着宫女,手中拿着的奏疏也掉落在地,好像是中了邪似的。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问道:“当真没搜到银子?”

抄家官员把手上提的一个袋子打开,倒出里面的三两银子,又抖了抖袋子。说:“皇上,这些银子还是从袁崇焕妻子身上搜得的,据说是朋友接济他妻子的生活费。”

崇祯皇帝看了看,眼里有泪,他强忍住,咬牙切齿,紧握拳头,随即,他伸开拳头,挥了挥手,抄家官员无声地退了出去。

崇祯皇帝跌坐在龙椅上,心里极度的不安,他咬着牙想:小人误国啊,让我又痛失一名会战的将军啊,没想到袁崇焕清廉至此,忠心至此!本来国事就艰难,以后又要从哪里得到如袁崇焕这样的能战将军呢,朕真是糊涂一时啊!老天啊,怎么这样呢,你是不是真的要灭朕之万里江山啊?

崇祯颓废地歪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目不旁视,眼神无光,痴痴地盯着屋顶,想着心事。

浙江杭州。

黄道周在主持乡试,他看到诋报,得知袁崇焕被凌迟处死,他把诋报拍在桌子上,站起来,流下了泪,叹道:“一代良将从此不再守辽东了,我朝不幸啊,像袁崇焕如此忠直之人,满朝文武无人敢为他说情,真是不公啊!可惜我黄道周身单力薄,孤军奋战,无力回天啊。像袁将军这样家中无财无妾无子之人,一心为国谋辽东,却死于非命,袁崇焕死后谁还敢为国谋划辽东啊!”

“袁将军,袁将军啊……”黄道周大嚎起来。

黄道周摆上香案,大嚎,举香,四叩拜,向北遥祭袁崇焕。

5.救钱龙锡

一波刚过,一波又起。倪元璐边走边叫:“石斋兄,石斋兄。”

黄道周正在书房练字,他写行书写得正入神,心平气和,精神慢慢地亢奋起来。他感到写书法其实对一个人来说是很好的事。既可让自己心静下来,不心浮气躁,同时也可锻炼身体,可以强精健体,让自己为之进入一种淡泊的境界。

黄道周看着宣纸上的行书,黑中有白,煞是潇洒,有点儿满意,嘴角浮出笑容。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放下笔来,正要走出书房,仆人黄忠来报:“老爷,倪鸿宝大人来了。”

黄道周走出书房,倪元璐冲到他面前。

倪元璐拉住黄道周,喘着气道:“石斋兄,不好了,首辅钱龙锡被皇上下了大狱。”

黄道周大吃一惊,喊道:“皇上怎么如此,怀疑谁就抓谁,朝廷真是乱糟糟的,这样做谁还敢为朝廷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袁崇焕擅自杀了阉党猛将毛文龙,袁崇焕被处于剐刑,阉党旧势力重新抬头,钱龙锡是袁崇焕的坐师,被株连。”倪元璐急急地说。

黄道周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袁崇焕,想起了不可为的辽东战事,不由得很悲痛。

黄道周说:“我要救钱龙锡,皇上不能如此杀人,一朝之中,数年之内,已有九个宰辅遭受不测,国家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皇上不能培养一个杀一个,这样人才杀光了,还有谁敢出来保家卫国呢。袁崇焕就是错杀了,如果再杀钱龙锡,那就是错上加错,我黄道周不能坐视不管啊。”

倪元璐叹气道:“满朝文武,全都畏惧皇上的雷霆之怒,谁抗疏,谁就受刑罚,无一人敢上疏言此事啊。”

黄道周怒道:“朝中人人明哲保身,害怕受牵连,只知贪墨钱财,把国家利益当成一种交易,真是可恨啊。一个国家若无正气,无正义,无公平、公正和公理,那么这个国家要衰亡就不远了。如果连我们也随大流,不敢言语,不敢说真话,则真的国无宁日啊!”

倪元璐道:“可是我们言了,必定引来皇上的责罚,雷是会劈死人的。”

黄道周道:“国有危难,士不为国分忧,只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则当官有何用,不如回家种甘薯去,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为正义而死,即使抛尸街头,也是壮烈的。你若怕了,就回家待着,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君子,昏庸地活上一百岁,老死在床上,让子孙后代哭着为你厚葬吧。”

倪元璐被黄道周一激,不由得激愤起来,回道:“石斋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那我倪元璐也不是怕死之人,我也是忠直之人,我也要为正义而战,跟你一起上疏。”

黄道周见倪元璐答应下来,就研起墨来,研完墨,举起毛笔,写下了一行行楷书:“督臣有罪,株连阁臣,犹如住在家中,把边墙拆给别人。陛下自登极以来,已有九个辅臣遭重处,一朝之内,能有几个宰辅啊。尧舜时,岳牧推举鲧,鲧贻祸滔天,罪在必死,却没有听说岳牧因此被株连。人臣事主,当以尧舜为榜样。假如罪辅还是有机会救赎,臣请求亲自上前线带兵,约束东江,收拾辽广,以此来为罪辅抵罪,使他免于一死。……”

黄道周写完奏疏,倪元璐一看,不由赞道:“石斋兄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勇气可嘉,弟惭愧啊!”

黄道周谦虚地说:“我心中只存国家,故说话只有‘公平’二字。若是你我都不为国家想,那我们就不必千里来京了,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嘛。”

黄道周写完疏,天已经很晚了,他急着把奏疏送进宫中,三更刚到,就起床,洗漱完毕,冒着严寒来到午门守候,到了五更天午门打开,他把奏疏递给送奏折的太监,要其把奏疏送给皇上。太监打着哈欠道:“这大清早的,您有什么急事?也要让人洗把脸,吃个饭啊!”

黄道周道:“这是救人的奏疏,十万火急。”

太监道:“大人,那你就不懂人事了,这朝廷天天有人要丧命的,天天有人要救人的,我们给大人辛苦地送奏疏,大人您能给我们什么回报啊。”

黄道周知道太监向自己讨要人事。只得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递给他。太监接过银子,笑道:“看来大人也真是穷,救一个人给这么丁点银子,还不够我喝一泡茶嘞。”

黄道周拱手道:“公公,你就凑合吧,我只有这么点钱了。”

太监笑道:“好啊,我知道大人是个清官,有总比没有强,我该知足了,等宫门开了,给大人送进去,皇上早朝就能看到大人的奏疏了。”

黄道周道了声谢,就等在了旁边。

早朝时,崇祯看了摆在最上面的黄道周奏疏,怒道:“这黄道周真是个不要命的人,竟敢抗疏,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钱龙锡说情,就他吃了豹子胆。”

身旁太监说:“皇上,这个黄道周右春坊右中允,是个六品官,这是您知道的。他曾经上疏为袁崇焕求过情,他的疏很厉害的,多数引用《易经》的言辞,旁征博引,笔锋犀利,道理说得水泼不进,无懈可击,让人无法不佩服啊。”

崇祯这才想起了杀袁崇焕之前黄道周的三封奏疏,黄道周在疏中有句话,让他难以忘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争变化莫测,战机稍纵即逝,正直的将军会随战机变化相机而动,不受君王的盲目指挥,这样的将军才是真正心存君王与国家的,才是真正忠君爱国之良臣,而袁崇焕乃是千古难得之忠臣。希望皇上能够冷静下来,不再错杀忠臣,以冷朝中忠臣之心,以伤我国朝之元气。”

崇祯皇帝想到黄道周在疏中的这句话,不由得有点后悔当初没有听从黄道周之言,不杀袁崇焕,害得现在辽东之事依然呈胶着之势,无良臣能解决得了。

崇祯皇帝看完黄道周的奏疏,对身边的秉笔监司礼太监道:“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也敢上疏为别人说情,这明明是在诋毁朕,包庇钱龙锡,让他回奏清楚。”

说完,就在奏疏旁用朱笔批注:“回奏。”

黄道周接到崇祯皇帝要其回奏的旨意,心情舒畅,他感到救钱龙锡有望了,立马写完回奏疏递上。

回到家中,他犹豫地对蔡玉卿说:“夫人,你看我为钱龙锡抗辩,皇上会怎么处置?”

蔡玉卿笑说:“你为儿女树立了榜样,为臣者必要为君分忧,必要为国家分忧。皇上对你无非是降官免职,但你伸张了正义,天下人心自有公理在,人心自有分寸在。免不了我们回家种地、教书去。只要是对的,就要坚持,你是个把理想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只有把事情做得完美,你才会满意,你就坚持到底吧,我支持你。满朝文武无人敢为一个正直的首辅伸张正义,若是连你这样正直的人都因为怕受牵连,不敢为他说话,那国家要灭亡也就不远了。若真是这样,那你黄道周就不是黄道周了。”

黄道周点了点头,抱起蔡玉卿,转起圈子来。道:“知夫莫若妇啊!”

黄道周抱定了为钱龙锡讨回公道的思想,连上三疏,解答皇上的质疑,但崇祯皇帝看了都不满意,让他待命四十天。

不知不觉,除夕到了,春节过了,春节的脚步声还能远远地听到,黄道周接到了圣旨,降三级调用,黄道周感到莫名其妙。

倪元璐来到黄道周家,黄道周将吏部的函件给他看。倪元璐道:“我知道了,皇上这样做是不对的,我要上疏。借你笔墨一用。”

倪元璐就在黄道周家写完抗疏,疏中说:“今人都畏祸,看重自己的身家性命,黄道周为古今第一词臣,敢于主持公道,敢于说真话,独立敢言,我朝难再找第二个,这样的臣子,把自我的名利与生死置之脑后,一心只想着朝廷与国家。这是忠君爱国之臣啊,皇上对他的处理,臣以为不妥,若行的话,我愿把我的职位让给黄道周,以使黄道周安心,继续为国抗争;以使皇上能够舒心;以让天下直臣能够分清是非,主持正义和公道,以让讽谏之路能畅通无阻。”

崇祯皇帝接到倪元璐的抗疏,气得叫道:“这些清流,不为朕考虑,一个个全是犟驴,我非阉了他们不可。”

崇祯皇帝把倪元璐的抗疏扔到一边。又拿起黄道周的乞休疏,看后叹了口气。心想:这黄道周真是个犟驴,以为朕不敢对他怎么样。可他说的也是对,是不是朕真的处事过于偏激了。崇祯皇帝在反复地思考,但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他找不到一个知晓心思的人,向他倾诉,听一听其意见。

这年夏天五月朔,天下大旱,连续几个月,天不降甘霖。庄稼全被烤焦,千里赤野,到处一片荒芜。百姓饿死无数,活着的人皆背井离乡,开始了乞讨生活。京师乞讨的人群一下子猛增,皇宫的吃水也成问题了。

崇祯皇帝得报,不由大惊,他招来礼部尚书,下旨步行到南郊祭坛为天下苍生祈雨。

祈雨回来,天依然未降大雨,崇祯皇帝烦躁不安,他到奉先殿,跪在祖先的神位前,再次祈祷。祈祷完站起,感到内心颇不安,他想起了袁崇焕、钱龙锡,自问:难道是朕做错了事,对袁崇焕的处置过于残酷,遭天谴了?难道黄道周、钱龙锡他们都是对的吗?天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朕答案?至少托个梦给朕也好啊!

崇祯皇帝回到乾清宫,坐在龙椅上,喝着小宫女刚送来的莲子汤。又把钱龙锡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下,他再拿出黄道周的所有奏疏和倪元璐的抗疏,再浏览一遍,发现他们的疏写得滴水不漏,无法反驳。又拿出刑部尚书胡应台、给事中刘斯求的抗疏。他把四人的疏做了个比对,发现他们并没有为私情,说私利,而是从国家的实际出发,说的都是实情。

崇祯皇帝摇了摇头,心想:要是袁崇焕之案有这么多人抗疏那多好,至少会给袁崇焕留下一条性命,朕要用他时才会想到他。

他拍了一下御桌,遂提起笔来,舒服地写下旨意,从头爽到脚。

钱龙锡从狱中出来了,黄道周乞休疏也准奏了。

崇祯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高兴,晚上多吃了一碗熊掌汤。

6.辩郑鄤逼父杖母

“郑鄤,郑鄤,你别走。”

黄道周看到一片茫茫的大海中,海水全是血色,红彤彤的,血浪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被处于磔刑而死的郑鄤,浑身流着血,坐在船头,眼睛时而愤怒,时而哀怨,嘴里呼啸着,船从他的身边急急地驶过,又像是在半空中飞驶。

黄道周大声呼喊:“郑鄤老弟!”

郑鄤一句话也不应,眼光哀怨地扫了他一眼,船驶过去了,慢慢地。郑鄤默默地飘过,飘过,衣袂猎猎地从黄道周的身边飘过,血像泉涌般地从他的身上不停地流下来。

黄道周眼中满是鲜红鲜红的血,血把黄道周淹没了,血海的红光在灯光下把人脸映红了。黄道周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一样。他大喊一声:“郑——鄤,你等等我……”

郑鄤没有回头,他的背部也是泉涌般地流着血,而且在不断地颤抖,激烈地颤抖,这一张一合像是个嘴巴似的,血就从这一颤的间缝中一张一合地流着。

黄道周心一颤,扑通扑通了几下,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梦中出现的人是被凌迟的郑鄤,他不由得叹了声:“郑鄤死得冤啊,正直而遭杀戮,文士而蒙恶声,古今没有超过此啊。翻遍整个大明王朝历史,血淋淋地写着‘阴谋’两个字,真是悲哀啊,要是没有阴谋,那大明王朝该会多么的兴旺发达啊。”

我要是崇祯十二年八月在朝廷该多好,也许郑鄤就不会被凌迟,也许我就能救郑鄤啦。……

黄道周想到这,不由得抬起头,忆起与郑鄤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他想起三次带家眷宿于郑鄤家的情境:

天启五年(1625)四月晦,黄道周带着母亲陈氏和女儿黄子本,风尘仆仆地从京师来到了郑鄤家,郑鄤见到黄道周,很是高兴,细心地安顿他们。

郑鄤询问黄道周,饭食方面有何要求,黄道周笑道:“没有特别,只是我母亲年老,牙掉得差不多了,干饭吃不下,硬的东西咬不碎。”

“那好办,我叫厨房另煮些粥,另煮些软的菜。”

每次吃饭时,黄道周的母亲陈氏总是赞不绝口,说:“到郑大人家,比在我家住还舒服,郑大人真会侍候人,每天都让我吃得畅快。”

郑鄤拱手道:“伯母不嫌弃,我就很高兴了。”

郑鄤的继母吴氏生病,郑鄤天天在其床前嘘寒问暖,亲自给他的母亲喂药,他先用舌头把药尝一尝,看会不会烫,然后一汤匙一汤匙慢腾腾地喂,边喂边说:“慢慢来,你不要怕苦,良药苦口,喝完药病就好了。”郑鄤像是对待孩子一样,让人看了为之感动。

黄道周的母亲陈氏见此,感叹地对黄道周道:“天下孝子难比郑谦止,你想想,你能做到像郑谦止那样细心周到吗?”

黄道周不由得泪流了下来,答道:“爱者,孩儿确实做得不够,以后必向郑鄤学习。”

黄道周在郑鄤家待了好几天,要走了,郑鄤直送了六七里路,在黄道周一再推辞下,郑鄤站住了,说:“也好,我母亲还在病床上,我得回家去侍候她。”

黄道周拉着郑鄤的手,笑说:“郑兄真是孝子啊,我必以你为榜样,多花时间侍奉母亲!”

“石斋其实也是个大孝子啊。”郑鄤道。

“惭愧,惭愧。”黄道周摇了摇头道。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

回忆到这,黄道周站了起来,喊道:“皇上啊,你是听信谗言,不顾实际,你又错杀了一个忠臣,不应该这样对待郑鄤啊。”

黄道周悲伤地诵读起自己的《郑鄤案实情疏》:

臣黄道周谨奏:郑鄤是个敢于直言,是非分明,忠于朝廷、孝顺父母的臣子。郑鄤遇见首辅温体仁,首辅问他对朝政有何建议。郑鄤心直口快地说:“如今国家需用人才,但未见朝廷重用人才。”首辅辩道:“不是不用人才,而是无人才可用。”郑鄤驳道:“如果朝廷能用人,人才就会出现,否则,人才就被埋没了。如今边关紧张,如果朝廷能如萧何识韩信,那还担心边防不牢固吗?……”

黄道周读完,不由叹道:“郑鄤、郑鄤啊,你怎么如我黄道周一样忠直呢,若你说话婉转一些该多好。哎,若是说话婉转了,你就不是郑鄤,我黄道周也就不是黄道周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这么大的一个大明王朝,若人人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只懂得物质交换,没有一个忠言直谏之人,那国也就不成国了。”

黄道周想起郑鄤拜谒温体仁时,两人间的那场交谈,温体仁被郑鄤驳得无话可答,满面通红,冷汗直流。

郑鄤走后,温体仁愤怒地抓起一个茶杯,摔在地上,骇得家中的仆役一个个惊颤地跪在地上。

温体仁听着茶杯的破碎声,一声冷笑从心中升起,他咬了咬牙,想:郑鄤真是傲慢,如此傲慢的郑鄤,若不除掉,以后对我相位的巩固将产生影响。

首辅温体仁派爪牙搜集郑鄤的劣迹,贪污受贿没有,结党营私也没有。经多方努力,爪牙们差点把墙脚也挖了,才找到了治郑鄤的“莫须有”把柄,他用“迷惑父亲披剃为僧,迫使父亲杖责母亲”的不孝罪名,参了郑鄤一本。郑鄤继母吴氏的弟弟大学士吴宗达,接到首辅温体仁送来的一千两银子,心领神会,他想起傲慢的郑鄤竟不推荐他表弟考举人的事,心中满是愤恨,决定让他尝尝苦头,于是也上疏参了郑鄤一本。

崇祯皇帝一贯标榜以孝悌治天下,看到郑鄤杖母的奏疏,毫不迟疑地下旨将郑鄤下狱,移交刑部审问。

刑部尚书冯德英让手下人调查核实,得知:郑鄤继母吴氏,本来性情残暴,怀疑丈夫与婢女有染,经常虐待婢女,致使数个婢女先后死去。郑鄤见此,很为这些死去的婢女抱不平,就假借扶乩,伪托神仙交代,让父亲杖打继母,以此来警戒继母,不再伤害婢女。

调查后,冯德英以为证据不足,郑鄤借父亲之手阻止继母犯罪,这没有过错,况且郑鄤待母口碑载道,难以给郑鄤定刑。首辅温体仁以为冯德英有意袒护郑鄤,与郑鄤一党,与他为敌,不听话,就把他撤职了。把郑鄤案移交锦衣卫镇抚司处理,锦衣卫官员对郑鄤用酷刑,把郑鄤打得皮开肉绽,郑鄤几次昏死了过去,但他拒不认罪,郑鄤案也就无法定案。

温体仁见郑鄤案无法结案,想起郑鄤对他的无礼,心中就不爽,欲置郑鄤于死地而后快,于是就又用阴谋。他花钱买通中书舍人许曦,许曦与郑鄤是同乡,同是武进人,许曦接到温体仁送来的五百两银子,心中产生了矛盾,若是论真心,郑鄤之孝远近闻名,诬他不孝,没人听得下去。若是能找到其他的事,则可以。许曦把自己的忧郁告诉温体仁,同时也把郑鄤家童养媳死的事说了出来,温体仁听了后,大笑道:“这就是铁证,无缘无故的,童养媳怎么会死呢,那是郑鄤强奸童养媳致使她上吊死亡。”

许曦担心地说:“相爷,这没有凭证,童养媳死因不明啊。”

温体仁道:“你的证词就是铁证。只要你一口咬定,就可结案,结案后自然有你的好处,若你不配合,犯了包庇罪,那你也是死路一条了。”

许曦听了温体仁的话,内心极度的害怕,想起温体仁送给他的五百两银子,他不由得软下腿,跪下道:“相爷,你要给属下一条生路,我为相爷做好这件事就是了。”

温体仁点了点头,满意地端起茶呷了一口。

许曦上疏诬告郑鄤强奸童养媳致死。

黄道周知道了实情后,为救郑鄤,他冒险上疏崇祯皇帝道:“臣以为郑鄤是个有仁义心,守礼节之人。他与门生韩不侠感情很好,韩不侠将女儿许配给郑鄤三岁的次子当媳妇,后来韩不侠夫妇皆死,女儿交由郑鄤抚养,一年后忧郁成疾,病重而死。这些都是事实,而且证据确凿,臣等提出抗辩。

崇祯皇帝接到黄道周的抗疏,觉得黄道周说得有理,就下旨道:“郑鄤之事,武进(常州)官员可上疏为其辩护。”

温体仁知道朝中武进官员只有三人,除了许曦外,另有一个四品官员,他就密令手下人带着五百两银子,到那官员家中,让其不可为郑鄤说情,于是朝中无一人再为郑鄤说情。

温体仁不死心,又花重金收买小人,让他们在朝野编造污秽不堪的歌谣,谎称是民间歌谣传唱。又贿赂崇祯皇帝身边的太监,让太监把歌谣唱给崇祯皇帝听。

崇祯皇帝一听到这些歌谣,感到惊世骇俗。他一贯信任太监。听他们一说,心中就有了重治郑鄤的心思。

崇祯正在想着如何给郑鄤治罪,这时,乾清宫摇动起来,崇祯扶着御椅,又从御椅上跌落到地上。地震了,崇祯皇帝大脑中有了这样的反应,有了这样的反应后,他就第一个爬到御桌底下。

宫中的太监也一个个跌落在地,无人注意到崇祯皇帝,只顾自己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地震停了,崇祯皇帝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坐在龙椅上。

他有点儿晕,坐了很久,大脑才清醒了过来。有一太监跑进来禀告:“皇上,京师地震,宫中暖阁倒了。”

崇祯皇帝无力地道:“知道了。”

崇祯皇帝想起了今年河北河南的大旱,把其与地震联系起来,不由得想,是不是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上天生气了,从而用地震和大旱来惩罚我的臣民。

想到这儿。崇祯皇帝就对太监道:“传礼部尚书,朕要去天坛祭天。”

祭天回来,温体仁对崇祯皇帝道:“皇上,臣以为朝中有人做了大逆不道之事,震怒了上天,上天以地震和大旱来惩罚我朝。”

崇祯皇帝不由得想起了郑鄤杖母奸媳案。这属于大逆不道之行,难道上天真要朕重处郑鄤。

崇祯皇帝拿起刑部关于郑鄤杖母奸媳案的奏疏,见对郑鄤的处理是“罢免太轻,流放太重”。

崇祯皇帝很不满意,写了四个字“发回重审”。

刑部重审,大家一起揣摩崇祯皇帝的心思,拟了一个大辟刑。呈给崇祯皇帝。

崇祯皇帝看了刑部呈上来的疏,站起身来,在养心殿中走来走去,他把近来一系列的事联系起来,又想到孝悌治天下的国策,想到郑鄤大逆不道的杖母奸媳罪行,犹豫不决。他又想起地震和旱灾的事,遂咬了咬牙,提起朱笔,在刑部的奏疏旁注上:“郑鄤杖母奸媳,天下丑闻,为世人所不齿,千刀万剐仍不为过。”然后扔下朱笔,让太监把奏疏送到刑部。

太监走出门,崇祯皇帝想起黄道周,想起黄道周《三罪四耻七不如疏》中为郑鄤求情的文字:

臣为郑鄤鸣不平,虽然臣之言行在朝野是典范。但臣通过郑鄤案认为臣文章气魄、坎坷磊落不如郑鄤;志尚高雅,博学多通,不如龙溪举人张燮……

臣以为皇上杀了郑鄤,是杀了一个比臣还忠于皇上的忠臣。而温体仁是阉党中人,他在朝中陷害忠臣,起用阉党旧人,皇上您睁开眼睛看看,温体仁是不是这样的人。

皇上,您没想到有些人内心是不正常的。他们会做出各种各样您空想也想不到的坏事,您别信以为真啊。……

崇祯皇帝摇了摇头,叹气道:“这个黄道周真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啊。”

郑鄤于狱中,不知自己已被判处凌迟,他想起黄道周,不由作了一首《怀黄石斋》的诗:

百尺孤根伴石顽,一时生气照人寰。平分肝胆何方血,独抚头颅早岁斑。 雪尽飞鸿严朔漠,风惊春树净云山。无端千里怀人思,叱罢青萍昼掩关。

崇祯十二年(1639)八月二十六日,郑鄤被押解到京师西市四牌楼刑场。刑场上有人在搭建监斩台,他们先在东牌坊下竖起了一根粗壮的丫状木头,你呼我应、忙忙碌碌。刽子手每人手提一个小竹筐,筐里有铁钩和利刃。刽子手弯下身,拿出刑具,在砂石上沙沙地磨起来。

太阳到中天了,刑场四周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挤满了。观刑的人个个兴奋地议论着,像多嘴的麻雀一样。

郑鄤光着头裸着足,被架到一个大箩筐里,停在南牌楼下,他安静地给身边的童仆交代后事。又过了一会儿,郑鄤被抬进刑场。当他看到自己被带入西市,莫明其妙地喊道:“这是何说,这是何说?”原来,明制杀在东而剐在西,郑鄤知道自己无罪,即使有罪,也只能是冤杀,不至于剐,所以他大声质问。

无人应答,再问,还是无人答应。郑鄤不由得长叹一声,低下头,眼泪流了下来。又喊道:“给我纸笔。”

狱卒给他拿来纸笔,他提笔写下了一首绝笔诗《梦中作》:一声铁笛下云州,吹破江天万古愁。杯酒不空人欲去,青青柳色上楼头。

写完,他把笔扔在地上,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郑鄤又抬起剃得光亮的头颅,大声喊道:“皇上,你错杀臣了,我冤枉啊!我郑鄤行得正坐得直,无一丝一毫对不起天下人,对不起皇上!皇上啊,我死不瞑目!”

围观民众听了,不由得群声鼎沸,议论纷纷。

监斩官站起,大声喊道:“肃静。”

四周嘈杂声停,监斩官宣读圣旨,读到最后一句,突然极其的高昂和尖厉:“郑鄤杖母奸媳,天下人所难容,按明律应剐三千六百刀!”

监斩官话音刚落,刽子手们齐声应和,如同雷鸣一般,令旁观者不寒而栗。一个小孩子听到这一声可怕的喊叫,不由哇哇地大哭起来。

随即一声炮响,小孩吓得停止了哭声,四周很安静,围观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

行刑开始。观刑的观众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要看个究竟,像是被人提着脖子似的,一个个垫起脚跟向前倾,如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草一样。民众对剐刑是非常新奇的,因为剐刑很惨烈,所以行刑的次数也较少。民众的耳里只有郑鄤的惨叫声,像是一只被刺破了脖子正流着血的猪一样惨嚎着,而不管不顾别人喜不喜欢听。惨嚎声让听的人一个个起了鸡皮疙瘩,随之,浑身流着一股股冷意。

郑鄤被绑在柱上,随着肉被刀一片片地割下来,全身颤抖,刀一下去,他就不停地惨叫着,二十几刀之后,只剩下身体在颤抖了,他喊不出声来了。

一会儿,郑鄤身上的肉被割完了,只剩下一个头颅和一副骨架,骨架上不停地往下滴着血。手持小红旗的旗校疾跑到监斩台,向监斩官报告所剐刀数。

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看剐完了,一股血腥味随风飘进他们的鼻孔,他们一个个蹲在地上直吐着,把早上吃进去来不及消化的东西全呕吐出来。

刽子手行刑毕,满身满手是血,他们端着郑鄤的尸肉,一条条地向围观的百姓出售。百姓你挤我拥,纷纷向刽子手买尸肉以为疮疖药料。……

郑鄤啊,郑鄤,你二十年来文章气节海内显扬,功名显赫,竟然与参术甘皮同奏肤功!着实让人哭笑不得,悲痛欲绝,着实让人为你受凌迟而痛惜啊!

郑鄤,郑鄤,你死得好惨啊,上天啊,你真是缺德啊,为何这么忠正、善良的人却不得好死,为什么,为什么啊?难道你也没有了良心和正义了吗?

黄道周心里暗暗呼问,他想到郑鄤的惨死,抽泣,流泪,继而长嚎起来,他想通过哭把心中的不平,悔恨哭出来,他悔恨无法救下郑鄤。无法救下他,那是比自己被剐还难受啊。

黄道周想:皇上,您是圣明之君,您痛恨阉党,看清了温体仁的真面目,您狠下心来,罢免了温体仁的首辅之职。可是皇上啊,您虽然任用了新的首辅,可您的脾气并没有改变,您还是听不进忠臣之言,您还是固执己见,您还是处处不放心,人人不放心,我想问:皇上,全国之大,您不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您怎么才能使国家呈现中兴之象呢。皇上,您不能放手让臣子们去干,却拉着一根长绳,控制他们于千里之外,而您却不了解当地当时的实情,如果老是这样,您说有哪一件事情能做成功呢。皇上,您不恰当的指手画脚,使国事越来越不可为,使边关战事无一例能取胜啊。

皇上噢,皇上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古之训啊,您怎么给忘了,这可是为人为君的准则啊!黄道周在心中暗暗地呼喊着。呼喊着……

7.千里追人还名砚

京师漳州会馆,三进式的四合院。

黄道周寓居于此,他正低头写书法,突一人敲门,叫道:“石斋兄在家吗?”

黄道周应道:“在,哪位?”

门外人道:“我是莆田林湖长,来京办事,听说先生之大名,特来拜访。”

黄道周听说是莆田老乡,放下毛笔,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七尺汉子,穿着长衫,文质彬彬的。

黄道周作揖道:“先生请进。”

林湖长回了一揖。让入屋内,两人分宾主坐下,林湖长见桌子上摆着一幅墨未干的楷书,不由惊呼:“大人之书,天下无人可比啊。”

黄道周笑道:“林先生过奖了,我只是涂鸦,闹着玩而已。”

林湖长道:“黄大人与倪元璐、王铎人称‘三棵树’,又有‘南黄北倪’之称,书法工夫自然是非同一般,怎么能说是涂鸦呢,你的笔力上乘,堪称一绝啊。黄大人有何书法感悟啊?”

黄道周道:“你我是老乡,我祖先就是从莆田迁到漳浦县铜山所的,看来我们是亲上加亲,与亲人论书法,倒是挺合适的。若说起写书法之感受,我也没有特别的追求,一个学子,字写得好看,这就是门面,也是必须要做的事。但细想一下,勤奋、苦练、静心应是我之所得。唐朝书法大家柳公权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他的‘柳体’书法成为后代争相临摹的范本。我想写书法,作文,作人都是一样,都应该如此。心不正,则书法无法走进最佳境界,心不正,则文章无法有深刻的感悟,心不正,则无法当真人,无法当真人,则人不会崇敬你。则人品,文品,书品无法合一,三品无法合一,则功败垂成。”

林湖长叹道:“听先生肺腑之言,胜练十年书法。先生如此贫困,无钱租赁房子,借住在漳州会馆。尚能安贫乐道,其精神确实可嘉。而我虽无仕官,却心浮气躁,自我吹嘘为名士,书读不上百本,书法练不上一缸水。生活富裕,一心只想当名士,真是可笑啊,我若能如黄大人一样,三品合一,达到做学问之最高境界,那该是多好啊!”

黄道周点了点头道:“林兄,安贫乐道易,安富乐道难,若你能淡泊明志,平心静气,安富乐道,则林兄就由假名士变为真名士,到那时候,天下何人不识君啊。”

林湖长拿出自己写的一幅扇面楷书,站起来,双手递给黄道周,道:“请黄大人指点指点。”

黄道周将其放在桌子上,细看了一下,笑道:“林兄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林湖长笑道:“真人不说假话,我历尽波折找到黄大人,当然是要听真人的真言了。”

黄道周看着林湖长笑道:“那好,在亲人面前,我就不客气了,我这人直,不会拐弯抹角,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真话是不加糖的,不好听而且苦涩,林兄可不要生气,要有胸襟包涵呀。”

林湖长点了点头道:“既然要黄大人指点,自然不会有生气之念了,黄大人请细讲。”

黄道周道:“你的诗作得不错,无可挑剔,但是书法只能算入门。”

林湖长愣了一下,举起手点了一下自己的书法,道:“先生,不足在哪里?”

黄道周道:“心浮气躁,书法自然无力,心不正,书法自然缺乏一种神韵,没有神韵,书法就无法达到上乘境界。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林兄的书法要的就是骨气,有了骨气,书法自然能成功。”

林湖长下跪道:“先生点出学生的不足,是我之恩师啊,在下感恩不尽,无以为报,这里有一方砚,赠予先生,愿先生如虎添翼。”说完,递一个包在纸里的方砚给黄道周。

黄道周笑道:“林兄请起,我们既是老乡,就不必客气。我一向以文会友,以诗会友,以书法会友。我们是三友了,不必客气。”

林湖长站起,笑道:“先生,我今日就南下回乡,先生可有所交代。”

黄道周笑道:“我一贯不收别人之赠礼,今天你赠我方砚,一是写字之用具,二是你我是同乡,我就收下吧。无以回礼,我写一幅书法送给你。”黄道周用隶书写了一幅大字:“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墨干了,黄道周把横幅递给林湖长。道:“别无交代,林兄一路走好,回乡静心勤练书法,静心为文,若能坚持不懈,必能成功。”

林湖长见黄道周的隶书写得遒媚刚劲,叹道:“先生之书法,天下无人可比啊。我若能得先生四成功力,则谢天谢地了。”

黄道周道:“心正笔正,胸襟开阔,安富乐道,静心修炼,自然就能达此境界。”

林湖长在心中反复默念了二遍,拱身拜谢而去。

第二日,黄道周闲来,想起林湖长的赠砚。拿出,打开纸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此方砚是砚中极品端砚,端砚是石砚,因其材料取自广东肇庆高要东南端溪之烂河山,故而得名,这石砚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纹理绮丽,砚上有一对凤凰,雕琢技艺高超,栩栩如生,欲腾空而起。看此端砚,黄道周在心里估值在千两银子以上。

黄道周看完这美砚极品,不由得感叹道:“能拥有此石砚,人生无憾啊。可是这砚是林湖长所赠,我是无功不受禄,不能受其如此贵重的馈赠啊。”

黄道周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石砚,心中很是不舍。他倚在背椅上,端视着砚台,神情肃穆。良久,黄道周叫来仆人黄忠,道:“这名砚是莆田名士林湖长所赠,价值千金,他已经南下归乡,你拿上名砚去追他,务必亲手交还给他。”

黄忠道:“先生,林先生已经南下两天了,以两天的行程计算,已经走了近二百里了,我怎么追得上呢?算了,无非是一方端砚,不能吃的,你正可用,留下吧。”

黄道周道:“你怎么还不了解我呢,无故受人之厚赠,这和我的为人相背嘛,若没有还他,我会愧疚一辈子的。再说,我若能受别人之贿赂,则我现在还会如此贫困吗?即使我有恩于他人,也不能接受别人千金的馈赠啊!”

黄忠讪笑道:“先生,这方砚真有千金的价值?”

黄道周微笑道:“你不懂,以为没有价值,这就是我让你去追的原因。”

黄忠肃立道:“那是我愚昧,我追就是了。”

黄忠带上干粮,日夜不停地追林湖长,追出京师,他没有追到林湖长。黄忠本想返回,但想起黄道周的话,即使追回福建,你也要把此砚还他。于是,他就直追南下,过了南京,还是没有追到林湖长。

黄忠想:我已经追了千里,算是尽力了,没有理由真的追回福建,还他一方砚台吧。可是他想起黄道周临行时所言,又不得不咬咬牙,直下杭州,到了杭州,他多方探听,知道林湖长在杭州游历二天,刚刚动身南下。他就快马直追,到浙江桐庐县城外35里的彰义庄,黄忠终于追上了林湖长,见到林湖长,黄忠把砚台递给林湖长,又饿又累的黄忠昏了过去,瘫软在地。

林湖长忙叫仆人给黄忠灌了温水,掐人中,救醒了黄忠,黄忠醒过来,叹息道:“林先生,我先生让我追你,他说无功不受禄,有功也不能受你这价值千金的名砚。”

林湖长听了,感叹道:“我是见石斋兄穷困如此,又爱石,所以赠他一方端砚,没想到他清廉如此。我朝官员若都如黄道周,那政治何愁不清明啊。”

林湖长向着北方,下跪道:“黄石斋,你的品德让我林湖长敬慕,我这一拜是为你的品德啊!”

黄忠看着林湖长向北拜黄道周,不由得泪流了下来。他想:杭州的景美,人美,可是哪样能比得上黄道周的心美呢?在京城的他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挂念着我有没有把砚台送到呢?主子啊,我跟你可真是受够苦啊,可是虽然受苦,我却是如此的心安啊,如此的宽心啊。

8.弹劾杨嗣昌夺情

黄忠又快马回到京师。黄道周正在书房写书法。黄忠将事情汇报完毕,黄道周很兴奋。

黄道周想出了一首诗,他用隶书写了一幅帖子,写完,放下棕色毛笔。

黄忠说:“大人,到处都在争战,国事难为啊。”

黄道周叹气道:“我何尝不知啊。我无法为朝廷分忧啊。”黄道周拿起挂在墙上的洞箫,吹了起来,忧伤的曲子在房间里飘扬着,忧伤地飘荡出了屋子。

黄道周想起了不可收拾的国事,感到很伤心。时光流逝,快如走兔,国事糜烂迅猛如瘟疫。其重要原因:一是皇上听不进去直臣的言语,只听太监和小人之言,且生性多疑、暴躁,对于大臣,动不动就杖打就杀头。二是连续不断的党争,满朝文武只顾着使用阴谋诡计,为了个人的利益,忘了国家大计。三是吏治极其的腐败,朝中塞满了小人,每人只顾着为自己牟私利,贤人无法得以重用,贤人不举,国之将倾。这才有今日之败啊。而我黄道周虽是自始至终,坚持以大义为重,敢说话,不怕死。但是人微势单,终究不能扭转乾坤啊。

黄道周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又吹起洞箫,随着呜呜的声音,他的眼前闪现出崇祯十一年(1638)的那些事。

清兵越过京师,从良乡分三路南下涿州,欲对保定形成包围之势,京师危险。高阳城内,告老还乡的大学士孙承宗带领全家人与清兵展开巷战,全部战死。崇祯皇帝接到报信,惊得张开了嘴合不拢。良久才说:“孙爱卿是我大明的忠臣啊,虏兵如此猖狂,怎么办啊?卢象升呢,卢象升在哪里?真是没用啊。”

杨嗣昌听罢,心里暗喜。他对宣大总督卢象升的主张抗清很不满,崇祯皇帝让卢象升总督天下之兵抗清,杨嗣昌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处处排挤卢象升,不给在前线打仗的卢象升军队发饷发粮。

杨嗣昌见崇祯皇帝发怒,感到机会来了,遂上前说:“皇上,卢大人正在保定附近,他这是见死不救啊。”

崇祯皇帝听了大怒,下旨严责卢象升,说他畏敌怕死,收回尚方宝剑。

这时,监军太监高起潜因卢象升反对皇上给他荫子孙的封赏,也乘机密报卢象升的坏话。卢象升总督全国军队,但是总兵们不听他的号召,他把前线军情上报崇祯皇帝,军报被杨嗣昌扣押。卢象升陷入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尴尬之中,他只得带领五千老弱病残的饥饿之兵抗清。在保定附近的鉅鹿,卢象升的军队遭遇大股清兵,他不得不孤军与清兵展开战斗。

战况不妙,卢象升派兵向监军高起潜,刘宇亮求救,两人虽带着几万雄兵,但坐山观虎斗,不发兵救他,卢象升和五千饥饿之兵全部在战场上战死。

黄道周的弟子杨廷麟被卢象升派去寻找救兵,侥幸不死,当他带领一群义兵来救卢象升时,看到了五千多明兵的尸体,一个个头朝冲锋的方向倒下。他在死人堆中找到了死不瞑目的卢象升,卢象升手握宝剑,剑刺进一个清军将领的肚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拽住那将领的腰带。而一支枪从他的背后刺进去。杨廷麟哭着为他拔出枪,拿开剑,扶他躺下,为他抚上了圆睁着的眼睛。

杨廷麟只觉得一股寒风拂过面庞,他抽泣着下令义兵们收拢尸体,又写下军报,派一军士向朝廷如实上报军情。

杨嗣昌得到禀报,不相信,把说真情的军士杀死,派人调查,谎报军情,说是卢象升喜大贪功,不听劝告,孤军深入,故而战死。

卢象升为国而死,却无法得到皇上之信任,真是让人寒心啊!

朝中大臣听闻卢象升之死,皆寒心不已。黄道周听闻,也切齿。

恰逢杨嗣昌母死,杨嗣昌依礼上折奔丧,崇祯皇帝不准,夺情,让他继续留任,不放他奔丧。

崇祯皇帝忧心地对杨嗣昌说:“近来兵事如此,朕心烦意乱,朕不可一日无卿,卿一走,谁又能为朕谋兵事呢?”

杨嗣昌忧郁地说:“皇上,臣不走,必遭朝臣弹劾。”

崇祯皇帝叹口气道:“国事为大,朕为卿做主。”

杨嗣昌下跪谢恩。

黄道周知晓杨嗣昌二次夺情,心中烦躁不安,心想:“若是朝廷大臣,人人夺情,则父母无人葬,礼仪无人遵守,无人遵守礼,则无人遵守道德,无人遵守道义,无仁无礼无义,则无儒家孔孟,无儒则礼败,礼败则国败,礼亡则国灭啊!”

黄道周想到此,不由得大惊。举起毛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写着草书“礼亡则国灭”。

他想到近来朝廷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不由得感叹一声:“我黄道周必要守道义,我不言,还有谁能言,谁敢言呢,身正而力谏,不是为礼,不是为国吗?”

黄道周挥动他手中的毛笔,连书三疏:一论推督臣不拘守制;一论宣大督臣夺情;一论辽抚臣议。弹劾杨嗣昌、陈新甲,弹劾辽东巡抚方一藻议和。

漳浦人,工科给事中,黄道周的姻亲何楷,南京御史林兰友、翰林院修撰刘同升、编修赵士春四人听说黄道周上疏弹劾杨嗣昌夺情,他们一商量,也就第一时间上疏弹劾杨嗣昌夺情是忠孝两亏,朝野哗然,时称为“长安五谏”。

崇祯皇帝怒不可遏地说:“这个黄道周,仗其文名满朝野,不怕死,竟然鼓动朝臣,与朕对抗。”

杨嗣昌奏道:“皇上,朝廷只有黄道周屡次抗辩,敢于和皇上唱反调,以臣看来,不如召对,驳斥他,使他无话可言。不再和皇上作梗。”

崇祯皇帝听杨嗣昌说得在理,就让太监宣黄道周明日早朝在平台辩论。

第二日早朝,黄道周四更起,做好准备,五更就到午门等候,今天的午门似乎显得特别的精神,太阳老早就光顾了,照得琉璃瓦直闪金光,几只鸟儿在屋顶不停地说着话,很是兴奋。早起的太监们打着哈欠,正在忙碌着洒扫。黄道周站着,在想着召对要怎么应答。

黄道周有点儿担忧,但一想自己并不是为私人,抱私心,遂安了心。

等了很久,太监们用完饭,有个太监抹着嘴,边走边嚼着嘴里未咽下的东西,他走到黄道周面前道:“黄大人,皇上宣。”

黄道周作揖道谢。他步履轻松,从容前行,仿佛怀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似的,看到了未来和希望。

崇祯皇帝在太极殿枯坐着,黄道周进殿,趋前下跪,三呼万岁。

崇祯皇帝见到衣衫单薄的黄道周跪在下面,就挥了挥手,让他平身。

黄道周站起,崇祯皇帝道:“黄石斋,你有三头六臂吗?”

黄道周愣了一下,回道:“臣是父母所生,没有三头六臂。”

“那为何刚复官,不思好好为朕做事,却凭空捏造,攻击朝廷和大臣,你如此刺青,却是为何?”崇祯皇帝道。

黄道周奏道:“皇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奏折中所言是臣精忠报国之言,关乎纲常名教,国家大事,并非凭空,并非攻击。臣常思皇上之鸿恩,不敢有一丝一毫之邪思,臣受孔孟思想熏陶,常怀报国之念想。国有不正之事,臣看到了,则不能不说,不说,是臣下之不忠也。不敢说则说明臣之畏死、有私心,也是不忠。今日臣并非为自己,只为国家,因而心中无私念。大公无私,自然胸怀坦荡。”

杨嗣昌道:“黄大人满口纲常,臣请就‘纲常’二字当众剖明。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还在父子前面,臣父母皆无所逃,臣又逃往何处呢?臣闻古人有言曰:禽兽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今郑鄤杖母,不如禽兽,今黄道周自己说文章意气不如郑鄤,那黄道周还论什么纲常呢?”

崇祯听杨嗣昌之言,不由火往上闯,斥责道:“黄道周,你为何侮辱大臣?”

黄道周道:“郑鄤杖母,那是旧事,当时是谏官论政,臣出列对奏,臣不是言官,没有与其他大臣论辩,因而不容臣尽言,故让人误解。臣向来以言人过错为耻辱,今与杨大人辩论,并非与之有恩怨,而是为国家存仁心,为社稷论仁义。”

崇祯皇帝冷笑道:“你无端诋毁大臣,又以大罪压他们,恐怕是别有用心吧?”

黄道周朗声道:“臣侍奉皇上读书,是从老师的角度为皇上考虑,希望皇上能多知礼,多知治国之方略,以好好治理天下,安定民心。如今臣与杨大人并肩事主,是从臣下的角度为皇上考虑。臣并没有诋毁大臣。臣二十岁躬耕,读孔孟文章,行孔孟之礼,臣是不忍心见大臣夺情之事发生,那是臣子对父母的大不敬。太祖以孝治天下,皇上也以孝悌治天下,而今所作之事皆与孝经背道而驰啊。”

崇祯皇帝大声道:“那你怎么又说不如郑鄤,你这是朋党之比,有意在为郑鄤庇护。”

黄道周不慌不忙地说:“孔子自己说辞命不好于宰予,臣也是可以说文章不如郑鄤的。众人厌恶的一定要觉察,更何况是被权势所逼迫的,逼迫的就使皇上不知道是非的事实,事实上郑鄤之孝,在朝廷,在其故乡是闻名的,只是在朝的官员迫于权威,贪生怕死,不敢为郑鄤辩护,而臣下出于真心,出于公心,不得不说。若是不说,是臣下欺瞒皇上,是不忠也。”

崇祯皇帝不得不点了点头,遂又板着脸说:“陈新甲深谙军情,你又说他走邪径,难道督抚之才,朕一无所知,而要听别人乱说,听你指手画脚吗?”

黄道周抬起头,看了陈新甲一眼,充满激情地说:“臣下不敢,臣以为做人忠直有正气,行为就会正确;如果心是歪邪之人,行为也会是歪邪的。杨嗣昌自己夺情,又推及让陈新甲夺情,呼朋唤友,创造夺情世界,身为朝中大员,心无半点孝心,是对太祖“孝道”的极度挑衅,是今日世人之耻啊。杨大人、陈大人正是这一种人。若是朝中上下人人起而仿效他们,我朝就无丧礼之俗了,则人人不讲孝道,人人不遵孝道,国则衰啊!”

崇祯皇帝抚了抚那几根稀疏的胡子,感觉有点儿痒,随之,他把手拍在御椅的扶手上,冷笑道:“你是不是为救郑鄤而攻击杨大人?”

黄道周道:“如果是这样,我岂不也是小人了,这样做怎么能救郑鄤。再说郑鄤已被皇上处以磔刑了,他是冤死的,死不瞑目呀。”

崇祯皇帝恼羞成怒,站起来,背过身去,大声说:“黄道周,你太偏激了,走吧。”

黄道周大声道:“臣今日不言,是臣负陛下,陛下杀臣,是陛下负臣。”

崇祯皇帝看了杨嗣昌一眼,急道:“黄道周,你一生学问,只修得一佞口。”

说完,崇祯一挥手,接着说:“你走吧,跪久了,累了,朕也累了。”

黄道周叩完头站起来,想到皇上说自己一生学问只修得一个“佞口”,不由得心酸。他见崇祯皇帝转身要走出去,他就朝着皇上的背后跪下说:“皇上,请再让臣给您剖析一下‘忠佞’二字吧。”

崇祯皇帝惊讶地转过身来,看着黄道周道:“我不是让你走吗,你怎么像一条癞皮狗,赖着不走呢?”

黄道周朗声道:“臣说完‘忠佞’就走。皇上,难道臣子在君父面前,独立敢言,敢讲公道话,坚持正道是佞臣吗?难道阿谀奉承,不管对错,只讲谗言,一味顺从旨意就是忠臣吗?难道敢争论是非,敢辩论邪正的是佞臣吗?难道点头哈腰、笑头笑面,只会诬陷别人,对朝政沉默不语的人就是忠臣吗?皇上,忠佞不分,邪正是非不明,这可是治政的大敌啊!

易经说:使夫人主有霸术权谋之心,人臣有曲谨槁寂之事,则天下之治者必归于乱,乱者必不可治;泰者必归于否,否者必不可泰。请皇上三思,国不可无礼,礼败则国亡无日啊!”

黄道周一口气把话讲完。崇祯皇帝明知自己理亏,但为了自己的脸皮,他气得用手指着黄道周,点了三下,直喘气。继而道:“我问花,你答瓜,难道不是佞臣吗?你就是少正卯,心术不正。若论红牌,支吾当斩。朕见你这么大热天,还给朕上三疏,着实有可爱之处,滚吧。”

崇祯皇帝挥了挥袖子,转过身去。朝臣听了,一个个低头不敢言语。胆子小的,浑身发抖,像是得了伤寒病。

黄道周镇静自若地说:“臣以为皇上用人应遵循任人唯贤的守制,而不能一味地用小人。《易·师》之上六爻辞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彖传》又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小人必乱邦也。皇上,古人金玉良言,不可不听啊,若是朝中小人当道,则国事不可为。”

崇祯皇帝冷笑道:“朝中还有贤人吗?”

黄道周趋前道:“皇上,天下贤人如云,是皇上没有细心选材。即使天下无才,臣愿荷戈以撑宣云之塞,臣请出宣大总督,为皇上谋划天下。”

崇祯皇帝看了看黄道周,冷笑道:“你攻击陈新甲夺情,原来目的是为自己争取担任阁臣的机会,此是小人之举也。”

黄道周抬起头道:“《易·干》干曰:元,亨,利,贞。太极有诤臣,干元有诤子。臣之谏诤是臣子的常性,臣并无私心。古人云:谏有五,一曰正谏,二曰降谏,三曰忠谏,四曰戆谏,五曰讽谏。孔子曰:‘吾其从讽谏矣乎!’臣之谏是忠谏也,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臣无贰心,请皇上明鉴。”

崇祯皇帝抛了一下袖子,转过身去,不理睬黄道周。

黄道周见此,慢腾腾地退出殿堂 。

杨嗣昌上前,奏道:“皇上如此宽容黄道周,是不是让天下人皆来学习黄道周顶上作乱。”

崇祯皇帝看了杨嗣昌一眼,缓缓地说:“近来人心浇薄,特地召黄道周谕政,以正人心啊,黄道周冰心铁胆,自是今时一人,他敢言朝政难得啊。你看他在《拟论杨嗣昌不居两丧疏》中说:当时四方旱灾,民力已竭,征敛不易,将骄兵玩,军队没有战斗力,剿抚失策,应重新检讨。他说的不无道理啊,我们对清议和,增饷以剿匪之策看来是行不通的,贼是越剿越多,清军是越议越骄横啊!”

杨嗣昌作拱道:“臣不能为皇上分忧,臣之无能啊。”

崇祯皇帝叹道:“朕不怪你,文人不能言兵啊。”

杨嗣昌又小声道:“皇上,黄道周这是‘福党’啊,朝野上下都在流传呢。”

崇祯皇帝笑道:“黄道周从不结党,你不必多虑,只是他着实是给脸不要脸,把他连降六级弄到江西去当布政司都事吧。何楷降一级处理,为南京国子监丞,林友兰贬为浙江按察司照磨,刘同升为福建知事,赵士春为福建检校。”

杨嗣昌跪下谢恩。

崇祯皇帝又说:“朕把这些挡你道的拦路虎都赶走,你就放下心来,好好为朕办剿匪之事吧,袁崇焕被朕错杀之后,朝中可用之能臣只剩下你一人了。朕不能一日无汝,故不能让你奔丧,朕自会下诏给你父亲名分的,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理解朕之苦心啊。黄道周之言有理,但其不了解朕之苦心,他也是替朕之朝政考虑,爱卿不必与之计较,此人是真心为朕,心中无私,心中无私则不怕得罪人,也不怕死啊!朕其实是喜欢听他说《易经》的,可惜,可惜啊,我朝这样的人是太少了!”

杨嗣昌无言退下,崇祯皇帝坐在御椅上,望着“太平盛世”匾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