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四这一天。
楚庄习俗,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腊月三十过大年。
一入腊月,家家户户开始陆陆续续地备办年货了,杀年猪、打糍粑、切豆皮、熬米糖、采东买西……心里头,都装了一个“年”字,装得满满当当的,想着各种法子,尽量准备得充分一些,以过一个安逸、富足的快活年。
小年是大年的序幕。一到这天,家家户户就都摆出一付过年的姿态,将生活的重心从外面的世界转入家庭内部,清洗呀、打扫啦、整理啊,也是忙忙碌碌的。一年上头,为着生活而四处奔波,快要过年了,总得给小家庭留点时间,添点温馨呢。
与往年相比,楚庄今年的腊月二十四更添了一份热闹与喜庆、憧憬和希望。
楚雄教学大楼的峻工典礼和大圣庙的奠基仪式都定在了这一天。
这是一个具有历史象征意义的日子!小年是大年的序幕,大年过后是新年,再过一个新年,就要迈入一个新的世纪了。新起新发,楚庄也将进入一个万象更新的伟大时代。只要拉开了厚重的历史帷幕,只要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楚庄面临着的,将是一片夺目的辉煌。因此,楚庄村委会在赵训文的建议下,选定了腊月二十四这个日子。
县委副书记黄平、副县长马立久及镇委书记刘克、镇长王大成等领导及县电视台、报社、电台等新闻单位的记者都应邀前来参加今天的仪式,他们一致推举赵训文为教学大楼剪彩,赵德炎给大圣庙奠基。
伯侄二人推辞不脱,只得接受下来。
先行楚雄教学大楼竣工典礼。
主席台设在学校操场的土台上,操场周围站满了楚庄村民和赶来看热闹的附近农民,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在主席台上就座的有县、镇、村三级领导及楚庄村德高望重的长者,赵家一下子就占了四人:赵德炎、赵德厚、赵训文与赵训武。最为风光的当然要数胡幺姐了,她的胸前给佩戴了一朵大而艳的红花,县、镇、村三级都为她的巨额捐款赠送了奖状和锦旗。陈克雄也因此而获得殊荣,他腼腼腆腆地站在胡幺姐身边,受到了各级领导的热烈祝贺。为了很好地纪念这一特殊日子,他们将婚礼也定在了今天。
土台边,围坐的是一排乐鼓手,他们个个年轻英俊,穿着整齐的制服,显得颇有档次和排场,这是村里几个年轻人前两年自发集资建立起来的。除了过去的大鼓、铜锣、铙钹、唢呐等传统民间乐器外,他们还引进了洋鼓洋号,弄成了一支中西结合的独特乐队。楚庄及附近农民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请他们演奏娱乐一番。
楚雄教学大楼落成典礼在乐队的鼓乐声中正式开始,台下站着一排排身穿校服的楚庄村小学生,他们放开歌喉,齐声合唱《我们的楚庄村》。老校长陈炳先站在队伍前面,一边放声高歌,一边挥舞双手使劲地打着拍子。瞧他那身影、那动作、那歌声,哪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活脱脱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呢。歌声一起,楚庄村的村民全都唱了起来,前来看热闹的外村农民受到感染,也跟着哼唱起来:
我们的楚庄村呀,
好山好水好风光。
环境优美山歌嘹亮,
牛羊成群〈那个〉五谷飘香。
青铜瑰宝山中藏,
文化灿烂历史辉煌。
我们的楚庄村呀,
好山好水好风光。
习俗纯朴人民勤劳,
楚风楚韵〈那个〉源远流长。
石拱小桥村头卧,
连着历史通向兴旺。
呵——
楚庄楚庄,
我们的楚庄,
我古老的故乡,
我年轻的故乡,
我美丽的故乡,
我在心中永远把你歌唱!
歌声中,赵训文只觉得激情昂扬,热血沸腾。他看见,老校长的眼眶湿润了,伯父的眼眶湿润了,父亲的眼眶湿润了,在场的好多好多村民的眼眶都湿润了……这时,他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紧紧地握着剪刀,凝聚了全身力量,抖抖颤颤地伸向横在面前的一条长长的红色绸缎……恍惚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灿烂的朝霞,一条绚丽的彩虹……是的,他为未来的楚庄剪下的正是灿烂的朝霞与绚丽的彩虹啊……
教学大楼落成典礼完毕后,在场的人们又如潮水般地赶往鸡母山。
那里,又将举行一项新的仪式——大圣庙奠基。
这座即将修建的庙宇对一般民众来说,显得更有吸引力一些。
赵德炎与赵训文走在一起,他们俩有着谈不完的话题,道不尽的感慨。
赵德炎说:“当《我们的楚庄村》这首校歌,也可以说是村歌的旋律突然响起的时候,我感动了,真的好感动好感动。一时间,我想了好多好多。我觉得我早就应该回来了,根本没有必要等到现在。我把家乡想得太贫太穷太苦了,我低估了故乡的人们,总想着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救世主的角色,想多赚钱回来,想赞助想投资想这样想那样的。可我就没想到大家生活得很好,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勤劳富足,风习纯朴,自足自乐,昂扬向上,还用得着我来拯救吗?回想起来,值得可怜的倒是我这个老头子呢……”
赵德炎说着,不住地摇头叹息。
赵训文道:“与解放前相比,自然是变化了,进步了。但总的来说,还是贫穷、落后、闭塞、愚昧呢。除了纵向比较外,我觉得横向比较也是不可缺少的。”
赵德炎对他的话既没反驳,也没认同,却转移话题道:“大侄,当我望着你剪彩的那一时刻,你猜我想了些什么?”不待赵训文回答,他马上自个儿地往下说,“我的平儿已判了终身监禁,他这辈子算是一个废人了,我突然就想啊,应该把你接到美国去给我做儿子,把你定为我的财产继承人。”
赵训文一听,愣了片刻说道:“伯伯,您要我到美国去定居?不,这不可能,我学的是考古,把自己的专业丢了跑到那儿去干什么呀?”
赵德炎道:“以你的学识、素质与能力,把我辛辛苦苦创立的公司接管好,可绰绰有余呢。”
赵训文道:“伯伯,我现在一颗心,就在楚庄,系在楚庄鸡母山洞中的那些藏了两千多年的青铜瑰宝之上。其它的事儿,我可什么都没想过。”
赵德炎说:“训文侄儿,我现在可以正式告诉你,我将尽全力资助你开展楚庄青铜器的发掘和研究工作!”
“真的?伯伯,真是太好啦!这两天,一些好事都凑在了一起呢!”赵训文说着,又想到了昨天的意外收获,不觉咧嘴甜美地笑了起来。
昨天,钱先明带着礼品,前来赵家老屋回访,临走时,他将赵训文叫到一边,神秘地说道:“俺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件什么东西?”
“你最想看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
“你跟我走,到时候就知道了。”
赵训文疑疑惑惑地跟着来到他家,钱先明进到内屋,不一会就捧出一件包袱裹着物什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想挖出鸡母山中的那些青铜宝物,直到今天,还在作着这种努力。正好俺家藏着一个铜鼎,也不知能不能跟你帮点小忙。”
“什么?铜鼎?你家真的藏了一个铜鼎?”赵训文不相信似地问道。
钱先明没有回答,只是一层一层地将包袱打开。
“啊,铜鼎,真的铜鼎,一个完好无缺的铜鼎!”顿时,赵训文眼前出现了一道奇异的光芒,发出一阵惊喜的叫声。他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一把将那铜鼎抱在怀中,脸颊紧紧地贴着鼓鼓的鼎肚上。他感到了一股清冽的凉意,嗅到了一股美妙的铜锈芬芳,感到了一股透入骨髓的颤栗与幸福。
哦,铜鼎,我魂牵梦萦的铜鼎,我终于目睹了你的容颜与丰采。是的,这是一只典型的楚国末期铜鼎,高足、小口、束腰、凤纹,古朴、端重的风格中,分明透着几分空灵与飘逸。
一件多么绝妙的艺术精品呵!
而鸡母山中,藏着的青铜文物不计其数,若拿这只小鼎与其中高大的青铜九鼎相比,又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虽然如此,但怀中的这只铜鼎,却有着非同寻常的作用与意义。它将是揭开鸡母山青铜文物之谜的一条线索与突破口,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鸡母山中那些青铜宝器无可否认的见证,它不仅更加坚定了赵训文的信心,他更可以此为凭,向上争取申请一笔可观的考古发掘经费。
望着激动得不能自持的赵训文,钱先明道:“俺就知道你会喜欢它的。”
赵训文试探地嗫嚅道:“你能不能……把它借我用上一段时间?”
“只要对你有帮助,你就拿去用吧!”没想到钱先明竟如此大方、爽快地说道。
赵训文闻言,不禁一个劲地连声说道:“谢谢,谢谢!”他将小小的铜鼎抱得紧紧地,生怕它飞跑了似的,又情不自禁地在那鼎口印上了深深的一吻……
昨天得到一个精美的小铜鼎,今日又得到伯父资助的承诺,所有的机缘凑在一起,怎不让他激情满怀、喜情洋溢?!
“伯伯,鸡母山中那些青铜宝物这回可真的要重见天日了!”赵训文高兴地大声叫道。
赵德炎说:“训文,要是这些青铜器发掘、研究完毕,你能不能到美国去继承我的公司和遗产呢?”
赵训文想了想,道:“以后的事,我现在还说不清楚。但是,如果我的青铜梦没有圆的话,其它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考虑的!”
“行,那我就帮你先圆青铜梦吧,”赵德炎爽快地说道,“嘿,看来我真要与鼎结下不解之缘了,还硬是让胡诗礼这家伙在武汉算卦给算对了呢。咦,今日怎么没有看见这位命相学大师呀?”
赵训文道:“听说今天要举行大圣庙奠基仪式,老胡可高兴坏啦,他老早就跑到鸡母山上等着去啦。”
“哦,怪不得呢,哟,咱们得加快步子,赶上前面的人群才是呢,不然就落在老后头了。”
两人说着,赶紧迈开脚步。
上到山顶,大群的农民都已挤在上面,密密麻麻的。他们叫着、跳着、嚷着,显得兴奋异常,好在鸡母山顶有一块大大的平台足以容纳。
看看领导、长者都已到得差不多了,在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大圣庙奠基仪式开始了。
这个仪式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人人都赶回家中过年与亲人团聚,建筑队也不例外,他们得等过完年后才会出门做工。也就是说,先举行一个仪式,埋上一块刻有纪念性文字的石碑,等明年正月十五以后再破土动工。
在袅绕的鞭炮烟雾中,赵德炎端着满满的一锹黄土,倒入竖有一块漂亮石碑的土坑……
赵训文望着第一锹倒下的黄土,看看周围欢腾跳跃的人群,一股沉淀淀的感觉突然逼了过来,紧紧地压在他的心头。
山下教学大楼的落成,在楚庄村中无疑耸起了一座知识的丰碑;那么,这山上重新修建的大圣庙,是不是一种迷信的象征呢?
重修庙宇,是为了迎合人们内心的需求与渴望,是一种典型的宗教信仰。宗教信仰与封建迷信虽然有着一定的联系,但并不能在二者之间,划上一道简单的等号。
周围的热闹与喧嚣,正一浪高过一浪,而大圣庙却是淡泊与宁静的产物,两种不同的极端,竟能如此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这就是历史的积淀而造成的现实,随着人类的发展一步一步累积到今天的沉淀淀的现实!
顿时,赵训文觉得自己不仅站在了鸡母山的最高处,更站在了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契合处与制高点。他低望山下的湖泊、田畴、房屋,仿佛一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将它们摆布得井然有序;平望高低起伏的绵绵山岭,正波浪般涌向遥远的天际;仰望头顶湛蓝的天空,又分明看见了一条闪光的河流自浩渺的深邃之处倾泻而下……
这是一条人类二十一世纪的闪光之河!
它汹涌着、澎湃着,正流向世纪之末、千年之交的广袤大地,流向氤氲缭绕的鸡母山顶。
河流与山顶,各自伸长触角,正相互试探着,以寻求一个最佳接合点。
赵训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认真地探究,想弄清它们又将以怎样的姿态奇妙地连接、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