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家的喜庆热闹形成鲜明对比,钱家自赵德炎归返楚庄,便显得更加沉闷清冷了。
“没想到那小子还能活着回来,”当赵耀祖从儿子嘴里得知赵德炎回到楚庄的确凿事实后,不禁喃喃自语道,“五十多年了,俺还以为他的骨头早就打得鼓响了,没想到他命真大,去了台湾,又到了美国,还成了大老板,哈哈哈……老天一直在跟俺开玩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钱耀祖说着,喉咙里头“咔咔咔”地发出一阵怪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钱先明从没听过钱耀祖发出这样怪异的笑声,他呆呆地望着父亲,不知怎样劝说才好。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老子倒要看看他赵德炎这次回来给我带了一个什么好吃的果子,哈哈哈……老子撑着熬着活到今天,难道就是为的等他回来找我报仇不成?哈哈哈……老天真会开玩笑,早知如此,我干嘛要撑着熬着活到今天?哈哈哈……”
钱耀祖笑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努力上移,慢慢就靠在了床档头,眼角不禁滚出一串浑浊的泪水。
钱先明拿过一条毛巾上前为他揩拭,他使劲地摇摇头道:“揩什么?积了几十年的泪水,怎么揩也揩也不尽的,让它流吧,流吧,眼泪一流完,俺也得上路了。”
钱先明哀哀地劝道:“爸,都快过年了,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是的,是快要过年了,俺心里也想着再熬一熬、撑一撑,过个安逸年了再上路。可是,老天硬是不想让俺活了,赵德炎一回来,我还有个什么好日子过哟?唉——唉呀呀——”钱耀祖突然拍着床沿大哭大叫起来,“老天啦,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咱们钱家这些年都是过的些啥日子呀!你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总是向着赵家护着赵家啊?这些年来,你可是让他们赵家把风水全给占尽了啊……”
钱先明知道劝说不会起什么作用,也就那么直直地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父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天抢地。
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钱耀祖终于累了,脑袋一摆,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钱先明不放心,上前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鼻孔底下试了试,感到了一股均匀而平稳的气息,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自从赵训武那次对他网开一面后,他对赵家的看法便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转变。
他的心中,开始不知不觉地反思五十多年来钱赵两家的怨仇。有时就想,如果我是一个赵家人,那会怎样呢?于是,赵家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就都在情理之中了。是的,你钱耀祖一个有钱有势的大财主,还在乎那么只把野兔吗?干嘛要欺负人家两个孤儿呢?还要将老大置于死地,让国民党抓他去当炮灰,这心肠不是太狠毒一点了吗?!当然,从钱家的角度来看,赵家也有很多很多的不是。不就一只野兔吗?却开枪打死了钱家的猎狗,要是枪口稍偏一点,后果真正不堪设想;解放后,赵德厚倚仗权势,压制批斗钱家,不也做得太过分了吗?……他就这样常常从两家不同的角度分析来、考虑去,似乎都没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是的,都对又都不对,都错又都没错,翻来覆去,说来谈去,也就屁大那么一点子事儿,结果你拉我扯的,不就弄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丝线团么?
上次,赵训武有句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他说:“怨怨相报何时了?”是啊,就这么你压我、我整你,代代相传,哪里是个尽头?弄来弄去,又有多大的意思呢?回想过去自己的行为、情感,钱先明似乎都有点难以理喻了。
一句话,他已经厌于什么报复不报复的了。要说复仇,赵家做过,他也做了,并且还达到了一定的目的;要说宽宥呢,还只赵训武做过,钱家连这方面的表示似乎都从未有过。那次,只要赵训武稍稍使点什么报复的歪心思,疋棉一没收,款一罚,他将一贫如洗,那些出借血汗钱给他的乡民,很有可能做出过激的举动,真的把他家的房屋拆了卖掉抵债的。若是铤而走险去贩卖那个铜鼎呢?报纸、电视上报道的那些走私文物犯被抓、被判、被杀的还少吗?若是有半点闪失,那他这一辈子可就彻底地完了。
难道说就只有赵家宽大为怀,他们钱家的心胸就不能变得宽阔一点吗?
他的这些想法,都只在心里头一人翻来倒去地想过,并没跟父亲钱耀祖交流。
面对父亲从未有过的痛哭流涕,钱先明虽能理解,可半点也不能进入像他那样的大悲大痛之境。
他心里甚至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如果不是他,而换上另外一人面对父亲的痛哭流泪,是不是会感到有点荒唐、滑稽、可笑呢?
他决定就自己的这些想法跟父亲好好地谈一谈才是。
第二天,钱先明上街割了两斤肉,又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汤端给父亲。钱耀祖望了望,高兴地说:“他们赵家肯定在庆贺,我们钱家也不能示弱,是该弄点好吃的才行。不管你赵德炎命多大、多能耐,可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跟俺一样,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啦。咱们眼一闭,都一回事呢。明儿,跟老子倒一杯白酒过来,俺也要庆贺庆贺。”
钱先明说:“爸,你的病可不能喝酒呢。”
“怕什么?能在酒中死,做鬼也风流。”
钱先明只得拿出一个酒杯,倒了几滴白酒在里面,再掺满冷水。
钱耀祖兴高采烈地喝了一口,不觉大声叫道:“现在的酒怎么这么一股怪味儿呀?”
钱先明说:“爸,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现在的假货水货多得没法,什么东西,质量都赶不到原来了呢。”
“唉,今不如昔,真是今不如昔啊。”钱耀祖发出一声长叹,“这样寡淡寡淡的白酒,你要俺怎么个喝法啊?”
“爸,俺一直就喝这样的酒,你也将就着点吧。”
钱耀祖又是一声长叹,只得就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往下灌,这酒的味道淡是淡点,可总比没有强啊。
喝了点酒,吃过炒肉、炖鸡,钱耀祖兴致好极了,喋喋不休地跟钱先明谈着过去一些自认为十分得意的美妙事儿。
钱先明见时机已到,就将贩卖疋棉、赵训武网开一面的事儿跟他说了。
钱耀祖听后,不觉问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钱先明反问说:“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呢?”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钱耀祖不以为然地道。
看来父亲对赵家的成见实在是太深了,于是,他就将自己这些日子脑里翻来覆去的一些想法又跟他谈了。
钱耀祖这回听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也没说。
“爸,”钱先明说,“有些事情,俺觉得还是做过了头,你刚才说,眼一闭,两厢就都扯平了。可俺心里头就在想啊,什么了不得的怨仇呀,非得带到棺材里头去不可呢?”
钱耀祖听了,摇摇头道:“明儿啊,有些事,不是当事人,你就弄不明白。人活一天,为的什么?争的就是一口气啊!赵德炎回来了,他肯定跟俺会有一个说法的。俺就等待着呢,只要他……怎么说呢?只要他跟俺稍微有点表示,我钱耀祖也不是一个蛮不讲道理的人……可是,他要是不客气,俺也不怕的。什么事搞烦了我,老子就用命跟他拚,俺在床上躺了半辈子,早就将死看穿看透了,老子拚一个够本,拚两个赚一个呢……”
钱先明说:“爸,你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无痛无苦,当然不怕呀。可我呢?我还活着呢,还要在楚庄过日子呢。可现在楚庄是谁的天下?你心里头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
钱耀祖听后,只是一个劲地翻白眼,什么也不说了。
奇怪的是,自打赵德炎回来后,一连几天,他对钱耀祖竟半点反应也没有。
钱耀祖心里不平衡了,不禁大声骂道:“他娘的,老子还活着啊,狗日的赵德炎就好像老子早已入土不在这世上一样了呢。他回来了总得对俺有个什么表示呀,就是报仇,也是应该的啊,可他不闻不问,根本就没把俺钱耀祖放在眼里,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了俺这个人,这……这不是太把人不当人了吗?……”
钱先明听见父亲骂天骂地,心里不禁就有了同感,是啊,赵德炎是被父亲逼走的,五十多年了才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对当年的仇人,他总得有点什么反应和表示才是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赵家没有动静,俺是不是应该主动一些,就像赵训武做的那样,代表父亲上门跟他道个歉呢?
钱先明这么想着,正犹豫不决之际,赵德炎、赵德厚兄弟俩突然就找上门来了。
赵德炎将拎着的一包东西放在一旁说:“钱先生,你还认得俺不?听说你病了,躺在床上病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就过来看你的来了。”
俺就知道你会来的,不来才不正常呢。钱耀祖望着站在床前的赵氏兄与赵训文,什么也没说。
钱先明赶紧搬坐,倒茶,显得异常地热情。
赵德厚道:“老钱,你可能认不出来了,俺来跟你介绍一下吧,他就是我的哥哥赵德炎,刚从美国回来。”
赵德炎说:“钱先生,我已经回来好几天了,本来早就应该来看你的,可一些事情扯着,今日好不容易才脱开身来。”
钱耀祖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呆呆地望着赵德炎。
岁月真不饶人啊,这就是当年那个端着猎枪,朝他身边那只猎狗开枪射击的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赵德炎吗?一眨眼,五十多年就过去了,可事情仿佛还发生在昨天似的……嗯,不错,就是他!这时,钱耀祖的记忆在一瞬间突然接通了。俺想起来了,他就是赵德炎,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人虽老了,可脸上的轮廓、线条没变,俺还认得出来,俺对上号了。这是真的,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俺不是在做梦。赵德炎啊赵德炎,俺当年指使别人抓你的壮丁,事情的确做过了头,是俺的不对。可是,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也真够呛的,你旁边的弟弟赵德厚是怎么整我的你知道吗?我愿意为当年的过火行为跟你道歉,可你弟弟也应该跟我说声对不起才是啊。就是因为当年的怨仇,俺钱耀祖才给他整得死去活来在这病床上躺了差不多半辈子啦你知道吗?
钱耀祖心里在翻江倒海,可他的面部表情显得十分平静。
他仍是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直直地望着赵氏兄弟俩。
钱先明觉得面子怪怪地挂不住,就在一旁说道:“爸,人家德炎叔,还有老支书看你的来了。”
钱耀祖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回道:“俺知道了。”
沉默。
赵德厚望了赵德炎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想了想,终未说出口,只在内心深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赵德炎指着放于一旁的包裹,打破难堪的沉默道:“钱先生,这次回来,路途遥远,跟你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些补药,正好你用得着,就算是俺的一点心意吧。”
钱耀祖说:“你在美国就晓得俺后半辈子卧病在床是不是?所以这次回来就专门跟我带回了这些药品?”
赵德炎摇摇头说:“不,自我离开故乡这些年来,从来没跟家里联系过,也就不知道你的病情。这些药,原是准备给俺老弟的,六、七十岁的人了,免不了这病那病的,就带了一些老人常用的特效药,有几味正好你用得着,就提过来了。”
“赵先生,我晓得你回来了会来找我的,”钱耀祖道,“这几天,俺在心里头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你想怎样处置,我就等着你的一句话。”
“怎样处置?不不不,”赵德炎闻言,明白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觉呵呵一笑道,“钱先生,你弄错了咱们的来意。今天,我跟老弟来看你,一是送点药物,二来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
“是的,想当年我年轻气盛,鲁莽冲动,冒犯了钱先生,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原谅。”赵德炎说着,双手抱拳,弓起身子,朝前拱了拱。
钱耀祖不相信似地望着赵德炎,眼睛瞪成了两个又大又圆的鸡蛋:“什么?你说什么?你刚才是在向我道歉吗?……我当年派人抓了你的壮丁,害得你有家不能归,差点当了国民党的炮灰,你不恨我,反而还向我道歉?”
赵德炎说:“我以前恨过,可现在不恨了。人的一生,是说不准的,若不是当年抓了壮丁,我不就生老病死,一辈子都得呆在楚庄吗?哪能见得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哪有这多坎坷丰富的经历?哪来今日的这番发达?钱先生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俺还得感谢你,感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出外闯天地的大好机会呢!”
“赵先生,你……你说的都是真话?”钱耀祖问道。
“真的,都是真的。”
“赵先生,我……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宽大为怀,”面对赵德炎的宽容与真诚,钱耀祖动了感情,“这几天,我心里头一直都在想,赵德炎回来了会对我怎样呢?我想你一定会恨我害得你背井离乡大半辈子,要来找我报仇的。这几天我在等,每天都在等都在望呢。不管怎样,五十多年的怨仇总该有个说法了是不是?你来了,终于来了,可你不是来报复,反而带了药品看望我,还向我……向我道歉……赵先生,你这样待我……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你要是恨我、骂我、打我,我的心里还要好受一些,可你却这样待我……赵先生,说句良心话,应该道歉的不是你,而是我钱耀祖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当年是我欺负了你们兄弟俩,是我对不起你,派人抓了你的壮丁,我做得太过分了……你要是真的在外面回不来了,那……那我不就是一个预谋杀人犯么?赵先生,你真是太宽宏了,跟你一比,我……我钱耀祖简直不是人,不是个东西啊……”
钱耀祖说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大家都在沉默、反思。
“明儿,明儿,”突然,钱耀祖大声叫了起来,“明儿你快点过来抱抱我,把我抱下床来,俺要跟你德炎叔磕个头,好好地陪个不是呢!”
这时,钱先明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双手伸向挣扎挪动着的父亲钱耀祖。
赵德炎赶紧上前阻止道:“钱先生,别这样,你病得这重,哪能下床呢?”
“俺悔呀,真的真的很后悔呢!”钱耀祖望着赵德炎道,“赵先生,俺那样待你,你还专门看俺,带了药品,又跟俺道歉,我钱耀祖再不动心,还不认罪,俺还是个人吗?我要下跪,一定要跟你下跪,向你赔理道歉……”
“钱先生,你的心意我领了,就不必拘于这些形式了。”赵德炎将他按在床上说道。
赵德厚见状,心中的隔阂与恨意不觉涣然冰释,他走上前,诚恳地对钱耀祖说道:“老钱,过去的一些事,俺也做得不对,害得你……害得你后半辈子成了这个样子……俺在这厢给你道歉了……”
钱耀祖抬起泪眼,望着赵德厚,好半天才说道:“老支书,你虽然对俺狠了点,但我能理解,真的,咱们换个位置,若是我的话,也会像你这样做的。我虽然吃了苦、受了罪,熬到今天,能听到你的道歉,就是死,也心满意足了。真的,俺说的全是真话。相逢一笑泯恩仇,今天,我没有仇,也没有恨了,能够安安逸逸地死去,多好啊。仇没报恨没消,我会死不瞑目;报仇了雪恨了,我会死得干净利落;可不管怎样死去,都赶不上现在这种无怨无仇的境界啊!俺撑着熬到今天,值了,真的值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境界多好多好啊!现在,俺可以走了,可以轻轻松松、痛痛快快、安安静静地上路了……”
钱耀祖说着,不知拿来的一股劲,身子一翻,猛然一把抓住赵德炎的双手,抓得紧紧的,生怕他马上消失似的。
他担心眼前的一切全是幻觉,他躺在床上的时间太长了,做的梦太多了,在经历了太多的虚幻与失望后,他要抓住人间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