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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16 09:06:26 | 字数:4698

赵德炎的还乡不仅在楚庄引起了轰动,还惊动了县、镇有关领导,县委统战部部长李银江、镇委书记刘克、镇长王大成等一行也专程前来楚庄看望。

一连几天,老屋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乡亲邻里、三亲四友都赶了过来,为的是看一眼具有浓厚传奇色彩的从海外归来的美籍华人赵德炎。

第一天上午,赵德炎带回的香烟、糖果就散发一空,只得又派人到镇上去买,用自行车驮回了鼓鼓囊囊的两蛇皮袋子。

村里的一大群孩子们,哪里热闹,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反正没事,除了追赶打闹外,就一直聚在在赵德炎的周围,偷偷地看,小心地议论,好奇地问这问那。赵德炎兴致很高,过不了多大一会,就抓出一把一把的糖果撒给他们,于是,就会出现一阵喧嚣与哄抢。撒过几次,赵德炎感到很吵人,干脆挨个挨个地分发,每人一大把。得了糖的孩子们皆笑着高兴地离去,一批新的孩子又跑来了。赵德炎很开心的,也就乐此不疲。

最有趣的是,他能从这些孩子们身上看出乃父乃祖的影子。问了好几个,你的爷爷是不是某某?稚声稚气的回答总是印证了他的猜测。人类的延续、生命的基因真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就那么无声地流淌、永恒地流淌着,其坚韧与传承就是一首每时每刻都轰响在宇宙间的宏大交响。

五十多年来,楚庄村变了,变化最大的是一栋栋瓦房新舍。过去,除钱耀祖等少数几家富有者住着高亮大瓦房外,其余的村民栖居的都是一间间歪歪倒倒、破破烂烂的稻草棚子。条件好点的,砌了土墙;而一般的,墙壁都是一根根的竹竿绑缠着一团团的稻草,再在外面糊上一些稀稀的泥巴。屋顶盖的,不是茅草就是稻草。一遇狂风大雨,屋里就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床上全是湿溻溻的,根本无法睡觉。若是遭到龙卷风的袭击,住的棚子常会给全部卷飞、卷走,更是无处安身。现在好了,家家户户,基本上都盖了高高大大、稳稳实实的红砖红瓦房。仅仅这点,就不简单啦。

另一最大的变化,就是出现在面前的,大多都是一些新的面孔。过去的熟人,不老即死,难得见到几个熟悉的了,这使得赵德炎心头不时隐隐地生出无限的惆怅与失落。

然而,楚庄村似乎又是什么也没变。五十多年的光阴对个人来说,当然是漫漫长长的,可对历经沧桑楚庄村来说,不过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瞬。就这么一闪即逝的瞬间,在它身上并未留下太多太多的印痕,更不用说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赵德炎发现,楚庄的天没变,依然是那么高远湛蓝;山岭没变,还是那么高大、连绵、苍翠;堰塘、湖泊、河流未变,水流仍是那么清澈,形状、大小、宽窄依然如故;田野没变,生长的还是过去的作物……就是那些牛啊、羊啊、狗啊、鸡呀、鸭呀、猪呀,也还是五十年前离去的那副样子呢。你瞧那只公鸡,它站在一个粪堆上刨食,一边刨一边叫着唤来了一群母鸡前来抓吃;然后,他拍了拍翅膀,头一昂,突然“喔喔喔”地高声唱了起来;一个小孩蹲在地上拉了一瘫稀屎,很快地,一只花狗摇头尾巴跑来伸出鲜红的舌头,三下五除二就将它舔得一干二净了……这一切的一切,与五十多年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半点都没有呢,就连鸡们撅着屁股拉屎的方式也是一模一样的,它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哪拉到哪,什么顾忌也没有,常常是拉得这里一堆,那里一团,有稀有干,点点滴滴的,从堂屋到稻场,散布得到处都是。

赵德炎贪婪地观察着楚庄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恨不得把一切全部收在眼底,他似乎在用整个生命在感受,在把握。五十多年了,无时不刻不在怀想的故乡就在眼前,就在脚底,他的寻根梦、回乡梦终于实现了,他怎能不好好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美妙时刻呢?

陌生的变化使他产生失落,但他总是情不自禁地为因此而带来的进步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心中更多的是亲切,因熟悉而涌上的一阵阵亲切。即使那些新奇与变化,他也常常能从中找到昔日的影子,从而有趣地推想着它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的变化轨迹。就拿一个个遇上的陌生面孔来说,他不就能从中发现他们父辈祖辈的身影么?

一切都在变,一切都未变,就看你从哪个角度来观察,以什么心态来看待了。

开始几天的喧闹过后,老屋渐渐恢复了难得的安静,这天,赵氏兄弟两人才得以抽出时间上到九真山给父母祭坟。

按照楚风楚俗,村里平常祭坟,一般都在清明节或大年三十晚上。可赵德炎离开故乡五十多年,也就是说,他有五十多年没有给父母上坟了。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村中,早就应该上山给父母祭坟了,他要弥补,要好好地看望长眠在九真山上养育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九真山相当于楚庄村的一个公墓,凡死了的村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葬在这座山上。也不知是在哪朝哪代请了哪位风水先生看的,他说整个楚庄的山山岭岭中,唯有九真山风水最好。若是楚庄的先人占尽了这块宝地,村子日后必定大兴大发。于是,就都葬在了这座山上,后来相沿成习。

赵德炎、赵德厚兄弟俩带着买好的冥纸、香烛、鞭炮,一步一步地往九真山上爬。

平时,村人一般都不上九真山,茂盛的杂草遮着山间小径。时令虽是冬日,但山上高大的松柏依然青翠,繁密的枝叶像一把把巨伞遮着头顶的天空。赵德厚走在前面,他伸出脚步往前趟着,将两边枯黄的杂草拂开,好让隐隐约约的小路显得清晰一些。上到父母坟前的路径,赵德炎已记不真切了,反正有弟弟带路,他只要跟着往上爬就是了。

沿途都是坟墓,他们两人几乎是在一座座高高矮矮、大小不一的坟墓间穿行向上。

在赵德炎的印象中,过去这山坡上一座坟都没有,只长着一些杂树。当然,这也不难理解,他已经离开了五十多年,在这五十多年间,楚庄村该有多少生者长眠于此啊;有的从出生到死亡赵德炎恐怕连一面都没见过呢,但他们也得占着一个小小的空间。这样的,他父母的坟墓就被这些新坟围在了山顶的中间。就跟现在的一些大中城市一样,都在向郊区发展,老城区便日渐成为中心地带了。

终于上到山顶,山顶没有一棵树木,因祖辈一直将九真山当作墓地,坟墓挨坟墓,也就没有半片空地栽种树木。赵氏兄弟的父母就是葬在这片山顶的空地上。

赵德炎放眼望去,一片馒头似的坟包排得密密麻麻。他正担心这么多的土坟,一座座又没什么特征,岁月一长,后人们怎还还记得自己的祖先?仔细一看,却发现每座坟前,都立了一块小小的水泥刻制的墓碑,上面写着先祖先父的姓名及生卒年月等。这在以前,可是没有的。那时坟少,也没有必要刻写。看来万事万物,都随着世代与社会的发展而发展呢。

他们的父母都死于疾病,父亲丧时,他们俩还不到十岁。母亲艰难地哺育着他们兄弟俩,就在赵德炎十六岁那年也因劳成疾,无钱医治而逝。父母虽未合葬,但两座坟墓并列排在了一起。

来到父母坟前,兄弟俩打开挎包,掏出带来的祭奠物品,在他们坟头分别插上两根蜡烛、三炷长香,一一点燃,蜡烛的火苗在跳动,长香的烟雾在缭绕。

这时,赵德炎又将一迭迭黄裱纸和一张张冥钱点燃,撒向父母坟墓上空;赵德厚则点燃了两卷万字鞭炮,“噼噼啪啪”的爆响在高高的山顶炸开,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在飞散的纸屑与飘拂的纸灰中,赵德炎双膝跪地,在父母的坟头各自磕了三个长长的响头,喃喃说道:“爹、妈,不孝儿德炎回来看你们的来了……”

恍惚中,他的眼前出现了父母那衰弱多病的身影,他们蹒跚着一步步走了过来,温暖的大手伸在空中,按在他的头顶,轻轻地、轻轻地爱抚不已……他们的嘴里似乎说着什么,可那炸响的鞭炮声太响太响了,他仄着耳朵,怎么也听不真切……

鞭炮炸完,响声一止,父母就从他眼前消失了。他瞪大双眼寻找,只有正在飘落的纸灰纸屑与飘然逝去的蓝色烟雾。

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地爬上他的脸颊……

他就那么直直地跪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得赵德厚叫道:“哥,起来吧。”

他没有动。

这时,赵德厚走了过来,架着他的双臂,将他慢慢地扶了起来。

“哥,你都跪半天了,冷风把你的人都快给吹硬了。”

赵德炎没有做声。

他就那么无言地望着老弟。

“山上风大,咱们坐一会了好下山去吧。”赵德厚说着,就在父亲的坟头坐了。

赵德炎掏出手帕揩了揩泪水,点点头,靠在弟弟旁边缓缓坐下。

“若不是父母早逝,有他们护着,咱们兄弟俩这辈子肯定不会这么长久分散,也就不会吃上这多的苦头。”赵德炎说。

赵德厚点头深表赞同。

是的,当时如果父母健在,钱耀祖不会那样欺人太甚;同时,两家的怨仇也会在胆小、本分的父母亲的赔罪与调停下慢慢消解,也就不至于发展到后来愈演愈烈、水火不容的程度。

这几天,兄弟俩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与钱耀祖、钱先明父子俩五十多年来的恩恩怨怨。

赵德炎永远不会忘记钱耀祖的阴险毒辣,如今,只要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仍是心火难平。兄弟俩这些年的支撑,便是他们分手前的誓言,弟弟发誓要报仇,他答应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这些,他们都做到了。

以五十多年的漫漫光阴,大半辈子人生,兄弟俩才实现了当年的誓言,值得吗?

难道说,这就是他们生存、生活的唯一目的?

如果仅仅为此而活着,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赵氏兄弟可怜,而钱家父子则更为可怜。

坐在高高的山顶,迎着清冷的北风,望着父母的坟冢,回忆五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想着长年瘫痪在床的钱耀祖与从小就受着折磨、人格扭曲、心理变态的钱先明,赵德炎突然觉得怪怪地没有意思。

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而得到的并没使他感到应有的充实与喜悦。

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

他们这一代人,转瞬间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沉入永劫不复之境。所有生活过的日子,包括人生的挣扎、奔波、恩怨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横扫长空的清风飘向那永恒的虚空,唯有朗朗红日与皎皎明月长照这不老的青山绿水。

生命的代谢第一次如此强烈地震憾着他。

是的,他们马上就要退出人生的历史舞台了,而下一辈已经撑起了社会的天空,下下辈正在一天天地茁壮。这是人类、历史、社会发展的不可逆转的普遍规律。

一台戏就要演完,他们该考虑谢幕退场了。应以一种优美动人的方式自觉地退出,给后人留下一些财富与启迪,而不能让他们背着前人的包袱与教训步履蹒跚……

一时间,赵德炎感慨万端,想了好多好多,几乎忘记了自己正置身何处。

赵德厚坐在一旁望着沉思默想的哥哥,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将“洞庭”牌香烟抽得吧吧直响。

山顶的冬风越来越大,它无遮无拦地吹了过来,穿透棉衣,将针砭似的冷意送抵皮肤,又透越肌肤直达骨髓。

渐渐地,赵德厚感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寒冷,身子不由自主地抖抖颤颤。

“下山吧,哥,”他不得不打断赵德炎翻卷的思绪,“再不下山,若是冻病,几根老骨头,可就麻烦了。”

“好吧,下山吧。”赵德炎回应着,站起身,又呆呆地望着父母的坟墓。两堆黄土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中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慢慢地增高、堆大了,显然是长年累月上坟培土了的缘故。坟上长着几棵小小的光秃秃的楝树、柳树,还生着艾蒿、车前草等已枯黄的野草。楚庄习俗,坟墓上生着再多再茂的草木,都不能砍伐,只能凭其自生自灭,否则,就会斫伤先祖的灵脉,影响后人的发达。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为父母上坟祭奠了。等待着他的,也将是这么一堆黄土了。不,就是以求父母的入土为安之境,也不可能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将是他灵魂的最后栖居之地,哪能享受到眼前这自然的空明与旷达?

他慢慢地背转身去。

兄弟俩相互扶持着一步步向九真山下走去。

“老弟,”离开父母坟地后的第一句话,赵德炎就说道,“咱们得抽个时间,到钱耀祖家去看看。”

赵德厚闻言,顿时止住脚步,望着他的脸盘:“哥,你的意思是……”

“咱们的日子都不多了,一辈子的恩恩怨怨,也得有个了结了,你说是不是?”

赵德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什么也没说。

“有些东西,咱们是不能把它带进坟墓的,”赵德炎又说,“不然的话,到了那边,对父母该怎样交待?还有,也不能让后人背着上辈的包袱生活啊!”

一时间,赵德厚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但出于对兄长的礼貌与敬重,还是点点头道:“哥,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俺听你的。”

赵德炎说:“反正时间还早,咱们慢慢地下山,我跟你慢慢地聊,一些事情,也好跟你讲深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