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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11 09:30:34 | 字数:6231

赵德厚对两个儿子作出的保证与承诺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束缚着他与刘明月的来往。

赵训武离村赴南方考察的那段日子,他仿佛觉得绳索解了套似的,几乎每晚都与刘明月在一起尽情纵欲。

就在钱先明抓住偷牛贼推波助澜欲置他们于死地以将事情闹大的那天晚上,他也正躺在刘明月那温柔的酥胸上做着一个老人难得的浪漫情梦。

一阵喧嚣将他的情梦击成点点碎片,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瞪视着黑暗的夜空,心头滚过一阵难以抑制的惊惧,以为自己又淹没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村捉奸活动之中了。他本能地抓过衣裤跳下床铺,匆匆套在身上就往外面跑。

“老赵,急急忙忙的上哪儿去?”刘明月早就醒了,她猜出了赵德厚的心事,“离咱们这儿还蛮远呢,听,又打又骂的,好像是村里出了一桩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赵德厚听得刘明月这么一说,当即就不好意思地止了脚步。若是别人存心来捉他们,就是跑,也跑不脱了呀。再说,他跟刘明月的事情,村里男女老少早就知晓,加之他已成了一个平头百姓,没有被人利用的价值,谁还会那么感兴趣对此大张旗鼓大作文章呢?

这么一想,他就释然了,不禁摇着脑袋苦苦地笑了笑。

于是,他与刘明月并肩站在窗口向村中的出事地点望去,但见火把点点、灯光摇曳、叫骂不断、喧嚣鼎沸。

观望一番,赵德厚突然预感不妙。儿子不在村里,要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可难脱干系呀。再说,自己一个老党员、老支书,关键时刻也应该出现在现场,不能缩在一旁观望看热闹呀!顿时,一股强烈的责任心与义务感推动着他赶往出事地点。

幸亏他及时赶到,不然的话,弄出人命案来,楚庄村可就要乱套了。

同时,他的所作所为又在村人的心目中为他重新塑造了一个新的形象。不论是村干部,还是普通百姓,事后都对他在关键时刻的表现与远见深表钦佩、心悦诚服。“人家老赵毕竟是个老支书啊,有头脑,懂政策,看问题就是比咱普通百姓强,不一般就是不一般。”人们忆及当晚情景,总是要对赵德厚这么啧啧赞叹几句。

第二天,赵训武就与村主任肖鸣回村了。

于是,一根无形的绳索,又套在了赵德厚身上,限制着他的身与心。

他不再去刘明月那间房子,刘明月也不上他的老屋。两人见了面,打个招呼,掉头就走,他们之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时间一天天地从身边流逝,不再回归地流向那无垠的虚空。赵德厚任凭自己的余生随同时间一道向前奔流,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整日呆呆愣愣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眼前也是一片空白。空白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境界呢?无苦无痛、无喜无乐、无悲无忧,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可是一种大彻大悟的上上之境啊!

他想就此忘掉一切。

可是,他不能够!

不论是谁,只要生存于世,哪怕出家躲入深山野庙也罢,总是难免牵惹凡间的尘埃。何况过去的一切还在延伸、作用于今天,有因必有果,因果相关、因果相循、因果互动,赵德厚自然难逃其中。

这天晚上,赵德厚的大门被人敲响了,清脆的声音在空空的老屋回荡着,给近些日子的死寂注入了一股强烈的生机与活力。

“谁啊?”赵德厚拉长声音问着,慢腾腾地走过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响,一张亮丽的脸庞刺得他睁不开眼。

“明月,是你?”他半是惊讶,半是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难道我就不能来么?”刘明月反问道。

“哪里哪里,快点进来吧。”

刘明月的身影在老屋浮动着,又牵得赵德厚心旌摇荡,他的心境不再枯如古井,突然间就涌出了奔腾的浪花。

人啊人,可真是一个反反复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啊!

每一个毛细血管仿佛都冒出一股力量,赵德厚觉得全身是劲,抱着刘明月就往床铺那边走。

他将她放在床上,像个毛头小伙般猴急猴急地就去掀解她的衣裤。这次,一向温顺的刘明月却坚决地止住了赵德厚的动作。

他不解地望着她。

刘明月摇着脑袋说:“不能来了!”

赵德厚并不怎么在意,还以为是她的经期来了,就说:“什么时候来的?”

“都快两个月了。”刘明月回答。

“什么?”赵德厚闻言,不禁大吃一惊,“两个月了?什么东西两个月了?”

这时,刘明月指指肚子,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你的儿子,俺肚里怀上了你的儿子,都快两个月了呢!”

“这是真的?”赵德厚仿佛在听她讲述着一个陌生人的事情。

刘明月娇嗔而妩媚地一笑说:“不真〈蒸〉的,难道还煮的不成?上月没来例假,俺还有点拿不准;这月又没来,尽想吃酸的,一天到晚吐个不休,肚里好像也有了动静,还真是那么回事呢!老赵,俺敢担保,这回肯定又是一个儿子,就跟俺上回怀果果的感觉一模一样呢。”

刘明月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絮叨着,赵德厚似乎半句也没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说道:“儿子?又是一个儿子?俺的儿子?这怎么可能呢?俺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这怎么可能呢?……”

刘明月说:“莫说六十多岁,有些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有生育能力呢!”

“难道说还真是我的儿子不成?”

刘明月一听此言,马上腾地从床上蹦了起来:“老赵,你这是什么话?不你的儿子,难道说还是我刘明月跟别个怀上的?你……你……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了?”

赵德厚一见刘明月生气,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马上解释道:“明月,别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是怀疑你,而是……而是说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了,居然还有这种本事,我……我……”

“你怎么样?”

“我心里感到蛮高兴呢,嘿嘿,没想到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还有这样的本事,可真是太好笑了。”

“只要你高兴就好,那俺就更要把他生下来了。”

“什么?明月你说什么?生下来?你是说要把你肚里的孩子生下来?” “是的,我就是要把他生下来!”刘明月肯定而大声地说道,“俺怀一个儿子不容易,过去丢了一个果果,这回呀,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养大养好,让他跟你的大儿子赵训文那样,成为国家的有用人才。”

赵德厚听着刘明月的倾诉,好像在听着一个当代阿拉伯的新天方夜谭故事,他大幅度地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地说道:“明月,这不可能!我的意思是说,孩子不能生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得想办法把他打下来才是!”

刘明月瞪大双眼,不认识似地望着他。

赵德厚望着她的神情,只得一个劲地劝慰、解释说:“明月,你莫生气,听我慢慢地说吧。这孩子要是生下来了,俺这老脸往哪儿搁呀?你还要不要我在村里做人呀?我怎么跟一群儿女交待呢?你可要知道,我的几个孙儿孙女都要比他大呀,这个儿子生下来后位置该怎样摆?还有,现在村里的计划生育抓得紧,生小孩也要指标,咱哪来的什么指标?那不得罚款?这儿子一生下来不就成了一个黑户口?明月,这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我真是感到奇怪,你脑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明月,俺就求求你了,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呢!”

可刘明月的思维已走入了一条直直的单行轨道不能回头,她只认准了一个理,那就是生。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就是要把肚中的儿子生下来。她已将他看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生命,一个新的果果,她要把他抚养成人,他就是她心中的希望、寄托、支撑与依靠!因此,不管赵德厚怎样劝说,也听不进去。

一个要生,一个不让生,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到后来,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大吵起来。这在他们还是第一次发生如此尖锐的矛盾冲突。

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无法压制谁,就这么无休无止地争下去总不是个事,赵德厚就想使个缓兵之计,他首先降低嗓门,主动让步道:“明月,这样吧,咱们过两天了抽个时间到镇上医院去检查一下,看他到底是男还是女,若是男孩,就生下来;如果是个女的,就打掉算了,你看怎么样?”赵德厚的意思,是想先通过关系买通医生,不论男女,都让他给开出一个女孩的鉴定,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刘明月半点也不通融:“不管男孩女孩,反正我这回是生定了。”

赵德厚尽量耐着性子劝说:“明月,你可要知道啊,年纪大的男人怀上的孩子往往先天不足呢,若是个痴呆傻,生下来有什么益处?那不是既害他又害己还害了我们这个社会么?”

“老赵,你莫骗我,”刘明月说,“哪里会是什么痴呆傻啊,他在俺肚子里,只有俺才能感觉得出来,他是一个小精怪呢,长大了定会大有出息的。”

左劝不听,右劝不行,赵德厚真有点无可奈何了。

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的!

这时,刘明月看看手表说:“老赵,时间不早了,俺又不能在你这儿过夜,得回家去了。”

赵德厚闻言,望着一双凄恻哀怨的眼睛,心中顿时涌过一股无法抑制的激情与爱恋,他挽留道:“明月,今晚你就不走了,咱们又有好长时间不在一起了,一些事情,也该好好地谈谈讲讲才是呢。”

“你不怕?”

“怕什么?你明天早点走不就得了。”

刘明月想了想,道:“好吧,今晚俺就不走了。一些事情,总这么拉来扯去地拖着也不是个事,是该好好地定夺定夺了。”

说着,就走到床边,宽衣解带。

赵德厚继续劝慰道:“明月呀,不是俺在你面前自吹自擂,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嚼的饭多,听我的话不会错,还是哪天抽个时间去把他打下来算了,免得又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刘明月说:“我这回铁了心,什么麻烦也不怕。老赵,你不晓得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孤孤单单,提心吊胆,要是有个小孩守在身边,那可有滋有味得多呢。”

“我劝你早点嫁个男人,你偏又不肯,就这么守着个空房,总不是个事啊。明月,你的日子才开头,今后的路长得很呢,过去咱俩的事,也该绾个结,就此罢了。”

刘明月摇摇头说:“男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俗话说,女子痴情,男人花心,没想到你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也是这样。老赵,你怎么也体会不到一个女人真正地爱上一个男人后是个什么心情。一爱就爱得刻骨铭心,装不下别的东西呢。好吧,这些都不说了,俺今晚来,一是告诉你这个消息,二是想听听你的打算……”

赵德厚道:“明月,我的态度早就告诉你了,第一,咱们根本不可能重新结婚在一起共同生活;第二,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

“你是说咱们就只能这么偷偷摸摸地来来往往?”

“也不,凡事总得有个结局。咱不说别的,只凭跟你爱过这一点,俺这辈子,也就值了。明月,听我的话不会错,先去把肚里的孩子打下来,再找个好点的男人,结婚成家。”

“那你呢?”

“我?我有这么多儿孙,他们都是我的希望与依靠,我怕什么?”

刘明月闻言,不觉黯然神伤:“是啊,你什么都有,可我呢?”

“你还年轻,今后什么都会有的。”

刘明月痛苦地摇摇头:“你不懂,老赵,你虽然活了六十多个春秋,可俺还是要说,你什么也不懂。老赵,俺再问你一句,你真的就不能跟俺结婚,真的要打下咱肚里的孩子?”

“真的,全是真的!”赵德厚坚决地点点头,“明月,有些话,我都跟你说到尽头了。俺爱你是真的,不能跟你结婚也是真的,而打掉孩子更是一件不能通融的大事!”

“好吧,我明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刘明月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睡吧,咱们睡吧。”说着,伸出手去,“啪”地一声拉熄电灯。

两人并头躺在被子里不再言声,也没了往日睡在一起的那种纵欲颠狂。赵德厚静静地、一上一下地抚摸着她那光滑细腻、略显鼓突的肚皮;刘明月就那么仰面朝天地躺着,任凭一双粗糙的大手摸来抚去,泪水漫过眼角静静地往下流淌……

第二天凌晨五点,外面的天空还是黑蒙蒙一片地罩着整个大地,刘明月就已穿戴齐整,站在床边与仍旧躺着的赵德厚告别。

“老赵,”她说,“俺昨天晚上想了一夜,什么都想好了。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顾忌,我能理解,往后去,我刘明月再也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了。一些事情,既然不能实现,就是强求,也无益处,俺什么都想通了,这就去过一种崭新的生活。至于肚里的孩子,你也不必担心,俺自会把他处理好的,反正不跟你添什么麻烦就是了。”

赵德厚听了,显得十分兴奋:“这就好,明月,过了一夜,你就有这种转变,真让我太高兴了。”

“老赵,再见了!”刘明月说着,俯下身来,对着他的嘴唇深深地、长久地吻着。

赵德厚见到了她眼中涌出的两行清泪,又劝慰道:“明月,别这样,时间一长,就好了的。”

“老赵,再见!”刘明月又说了这么一句,赶紧起立,背转身,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这时,赵德厚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赶紧叫道:“明月,等等,俺送送你。”

“别送,我自己会走。”说着,又深情地回头望了他一眼,快步走出内屋。

赵德厚披衣起床跟了过去,当他穿过空空荡荡的屋子来到大门口时,刘明月早已走进熹微的晨光之中。望着她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想说点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

直到刘明月的背影在他眼中完全消失,他才慢慢地掩上大门。

他回到床上,想补补昨晚的瞌睡,可脑里乱七八糟地像煮一锅稀粥,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可是,赵德厚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与刘明月的最后一次约会,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当天,刘明月把那栋曾给她带来过幸福快乐与痛苦悲伤的屋子好好地收拾整理一番,将钥匙交给死去的男人张老二父母手中,然后,她拎着一个花包袱绾就的包裹走出大门,走过那座石拱小桥,又回头深情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就永远从楚庄村消失了。

赵德厚找遍了楚庄的每一角落,找遍了她娘家的沟沟坎坎,找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也没有发现刘明月的半点踪迹。

她就这样像风一样地消失了,从赵德厚的生活与视野里完全消失了。

赵德厚丢魂失魄地找了她半月之久,那孤零衰老的身影如一张剪纸在凛洌的冷风中动画片似地飘来飘去。他真想让这来去无踪的寒风刮到空中,将他吹送到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好与刘明月永远永远地厮守在一起。

可是,他的身心是那么沉重,脚下这块土地的引力是那么强烈,风儿哪有这大的力量将他吹送空中?

他仍留在了地上,留在了楚庄,过着那几十年来一以贯之的生活。

刘明月从楚庄消失了,却永远地装在了他的心中,填得满满当当,温暖、滋润、充实着他剩下的所有日子。

除了起床、穿衣、吃饭、拉撒等日常事务分分心外,赵德厚整日整日想着的,就是刘明月。她现在上哪儿去啦?跟谁在一起?过得还好吗?她肚里的孩子会怎样处理,是去打胎,还是准备生下来?到底个儿子还是丫头?……就着这一系列的问题,他在脑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把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尽量想得周全一些……一边想,一边深深地祈祷,希望她能过上一种幸福美满的生活。

如果没有刘明月充斥在他的脑海,他真不知应该如何打发这难捱难熬的漫漫时光。

也正因为想象着刘明月正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他才没被这巨大的变故与突然而至的失落所击倒。

他要忍住苦痛,咬紧牙关地活下去,他相信,只要活着,总有那么一天,他能见着刘明月的。不为别的,只想知道她到底上哪儿去了,过得怎么样,那个孩子——也就是他赵德厚的血脉到底怎样处置了……

初冬的寒风干冷干冷,将楚庄的地皮刮得斑斑驳驳,一片灰白。这寒风吹过老屋,卷过赵德厚的身躯,将他刮得更加干瘦干瘦了。他仿佛变成了一节干木橛,一拄一拄地在空空荡荡的老屋里移来挪去。他很少外出了,儿女们也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与心境,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无暇顾及。他也乐得如此,他不想让儿女们知道他的真实心情,半点也不能泄露。毕竟,他是一个儿孙满堂、受人尊重的老支书;毕竟,他与刘明月的事情是一件极不道德、为世俗所不耻的丑事;毕竟,人生在世,就要受着各种各样的制约与束缚……

可是,当干枯的寒风飕飕地刮着将一纸从美国拍来的加急电报吹送到他手中的时候,却如一块投在水中的巨石,在他心中猛然激起了千重万重翻滚的浪花。

顿时,他的热血沸腾了,眼眶湿润了,情不自禁地高声叫道:“哥哥,俺的哥哥啊,你还活着,哈哈哈,你还活在人世啊,你就要回到楚庄与俺团聚了,哈哈哈……原来你跑到美国去了啊,你怎不早点跟俺联系告诉俺这天大的喜讯啊……哥哥,你回来吧,快点回来吧……”

赵德厚双手捧着电报,将它紧紧地攥在胸口,生怕它又飞跑了似的。

他叫着、笑着、跳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哥哥被抓壮丁时的青春韶华,全身都是力气,他恨不得飞奔出门,将这一消息告诉每一个楚庄村民。

于是,老屋里又注满了欢声笑语与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