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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11 09:30:11 | 字数:5912

波音777凭着飞机的优良性能与机组人员的沉着冷静,终于顺利地冲出突然遭遇的险恶气流,安全飞抵巴黎。

当晚,赵德炎美美地睡了一觉。

这些年来,他似乎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酣畅惬意。若在往日,面对第二天的大桩生意谈判,他要将自己的方案反反复复地策划周全,考虑到各种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与局面,尽量做到进退有序、滴水不露。每次,他都有一种开赴战场、如临大敌的感觉,全身心处于紧张的亢奋状态,常常是几天几夜睡不安稳。可这次却不同,他一倒头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还打着富有节奏的轻微鼾声。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醒后精神饱满,脑里半点梦的碎片也不曾留下,神思格外敏捷。

他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兆头。

兆头?什么是兆头?

兆头就是冥冥中的一种征候和预示。

兆头这东西很怪,你若刻意追寻,却是无迹可求,难以把握;它常常是不期而至,显得神秘莫测,如茫茫夜空中划过的闪电,耀人眼目,转瞬即逝。

这些年来,每有大事要事,赵德炎总是想到“兆头”二字,把头脑里出现的和生活中发生的某些事情看成是一种象征,作出各种可能性的推测,然后予以决策。

以前,他并不相信什么兆头不兆头的,但是,自那场差点让他倾家荡产的大难过后,他就不得不格外看重兆头这东西,有时甚至达到了迷信的程度。

已是十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猝然而至的灭顶之灾差点要了他的性命,给他心灵留下的巨大创伤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那时,大陆开放不久,美国的华侨圈中,掀起了一股不小的归国探亲、旅游观光、投资赞助的热潮。赵德炎的公司正值鼎盛兴旺时期,生意相当红火。他也想以一名美籍华人资本家的身份归国,回到朝思暮想的楚庄,做一些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光宗耀祖,让多年的夙愿与梦想变成现实。

于是,他从公司的帐号上划出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备用资金,作为归国开销。

他没有与国内进行任何联系,他想直接回村,突然出现在故乡与家人面前,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想象着回村后即将出现的那种激动场面与轰动效应,陶醉得无以复加。

他准备在家乡好好地呆上一段时日,便将公司的一应事务交给儿子赵训平全权处理。他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自己年事日高,儿子将是公司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况且,儿子早就是公司的一名业务员了,平时,赵德炎就有意让他熟悉有关情况,现在将公司的一应事务交他安排处理,锻炼锻炼,应该说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

这天,赵德炎将儿子叫到办公室,讲明自己的意图,并强调此次并非交权,而是放手让他好好地干上一阵子,以培养他独挡一面的工作能力。

赵训平很爽快地应承下来,并保证在他主事的这段时间内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做出突出的业绩,给父亲一个意外的惊喜。

赵德炎说:“我这次并不希望你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业绩,只是让你熟悉全公司的业务,把一些关系好好地理顺一下,为日后的接班、为今后公司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赵德炎说着,打开抽屉,又再三再四地叮嘱、交待了许多,才将公司的有关表格、数据、图章等物移交给儿子。

刚刚办完这些,还没走出办公室,赵德炎就感到一颗心悬在空中没了着落,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儿子脑袋瓜子灵活,肯钻研,业务能力不错,将公司的事务交他锻炼锻炼,按说应该踏实沉稳才是呀,怎么会有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呢?

他说不清楚,也认为没有说清的必要,就没去作过多的分析与想象。

他决定稳住情绪,专心专意地投入到回国前的一应准备工作中去。

当天晚上,他又失眠了。人一上了年纪,瞌睡就少了,失眠的事经常发生,并不足以为奇。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折腾了大半夜才慢慢入睡。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了。梦很多,千奇百怪,他梦见自己在飞翔,看见一个人掏出手枪在向他瞄准,他赶紧加快了飞翔的速度,突然发现前方一座高大的山顶喷出一股滚烫的岩浆直冲天空……这些梦有头无尾,断断续续,零零碎碎,无法连贯。不一会,他又梦见了自己在爬山。这座山好高好高啊,一眼望不到顶。他一个劲地往上爬呀爬,爬一会了就要往上望,看离那山顶还有多远。他爬得很累很累,直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腰酸背疼。实在爬不动了,他就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缓过一口气,他又往上爬。这回,他不知打哪找了一根树枝当拐杖,一拄一撑地往上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再往上一望,呵,山峰就在眼前。也就是说,他快要爬到顶端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再鼓一把劲,就到顶峰了。加油,加油吧!他一边为自己鼓劲,一边拚着全身力气向上攀。他把那根当作拐杖的树枝往上移,移放在上面的一块山石上。找好支撑点,他的右腿开始朝上迈,身体的支点就落在了那根树枝上。可是,那块岩石过于光滑,那根支撑身体的树枝突然往旁边滑去,他的身子失去平衡,无法控制,一头往旁边的山谷栽去……

山谷又黑又深,他的身子呼呼呼地往下坠落……坠落……他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上,若不是他紧闭嘴唇,也许早就飞迸而出随着身子一同往下坠落了……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嘴一张,一颗红色的心脏顿时迸射而出。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一声惊叫,身子一翻,就醒了。醒过来一看,自己并非躺在深深的黑暗峡谷,而是睡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再一看,天已大亮了,原来不过做了一个恶梦而已。

正准备穿衣起床,他突然又感到一双眼睛的上下眼皮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越跳越厉害。当即,他就想到了故乡对眼皮跳动予以神秘解释的一句俗语:“早跳官司晚跳财,中午跳动有客来。”他早晨还没起床,眼皮就跳得这么厉害,难道说真的要遭遇什么官司不成?

联想刚才的梦境,他越发感到心神不宁了。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他公司设在法国巴黎的分部打来的长途,说是此前与摩拉公司的那笔业务有了一定的进展,要他马上赶去进行实质性的谈判。

这是一笔至关重要的业务,有关内幕情况不为外人知晓。也就是说,非得他亲自去巴黎走一遭不可了。

于是,只得将回国的日期往后拖延了。

他将有关事项跟儿子又作了一番交待,然后,就乘上了飞往欧罗巴的飞机。

那时,似乎还没有波音777,他乘坐的是波音747。

他的身子,还有身子里面的一颗心,随着飞机的升空全都悬在了浩渺的云天。

到了巴黎,生意谈得相当不顺。双方拉锯似的反反复复,都想获取更多的利润和好处。赵德炎也不想让步,因为眼下的第一笔生意虽小,却至关重要,它将为双方今后长久的生意关系定下一个总的基调。拉来扯去,没有一个大家都可接受的方案。好几次,都差点谈崩了。

难道说,这就是自己所做恶梦与早晨眼皮跳动的应验?

赵德炎真想一走了之,将这桩生意放弃,赶紧回大陆故乡。可是,他确实又有点舍不得,为这笔生意,他花去了不少钱财,仅为了解、掌握摩拉公司的有关情报资料,他就投入了近万元美金。双方能走到今天的谈判桌上,破费的金钱就不说了,光时间就用了两年。不到万不得已、无利可图的地步,他是不会轻易舍弃的。

双方就这样马拉松似地僵持了半个月。

半月后,不知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帝,还是坚韧毅力、公司实力与谈判技巧起了作用,摩拉公司终于作出了巨大的让步。当然,他赵德炎也表示了自己的某种姿态与妥协,双方总算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他吁了一口长气,正准备着要在合同书上签字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美国的公司总部打来了一个紧急长途电话,将他叫出了谈判室。

他接到一个令他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消息:

儿子赵训平涉嫌贩毒走私,已被国际刑警抓获,公司帐号查封,银行里的所有款项全部冻结。

顿时,赵德炎背脊涌过一股冷汗,身子筛糠般地颤抖不已,还没听完,话筒就“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他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平静下来。

然后,他装作没事似地回到谈判室,故作轻松地打了一个招呼,并道歉说让大家久等了。说着,走到谈判桌前,将合同的全文快速地扫瞄一遍,抓过钢笔,草草地签上自己的英文名字。

匆匆飞回美国,他很快弄清了事情的经过与原委。

此前,儿子赵训平与美国黑社会早就有着一定的联系。刚开始,赵训平从一些新闻、宣传媒介里了解到一星半点有关黑社会的消息和报道,感到非常神秘,心中就起了一种深入了解的强烈欲望。凭着一股韧性与钻劲,他还真的与其中的一、两个小头目拉上了关系。经过一番接触了解,他觉得他们并不像传媒报道的那么可怕。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跟周围圈子里的没有半点两样。同时,他还对他们的肝胆义气、铁性帮规与硬汉形象产生了一定的好感。时间一长,赵训平就与他们有了实质性的来往。比如说,他在父亲公司里当着业务员,他就利用黑社会的关系打入一些大型企业、公司、厂矿,做成了一笔又一笔的生意,也因此而得到了父亲的高度赞誉与赏识。当然,赵训平对给过他帮助的黑社会成员也支付了一定的报酬。他们的关系也仅只于此,赵训平既没加入黑帮组织,也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更没有染上什么吸毒、乱交的不良痼疾。

其实,早在赵德炎放手让儿子锻炼之前,黑社会就对赵训平进行了强有力的攻势,希望他说动父亲参与其中,以利用赵德炎雄厚的经济实力开展一些经济活动,牟取巨额暴利。

赵训平明知父亲不会同意,弄不好还要追问、调查他跟黑社会的一些往来,他也就没去碰“钉子”给自己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凭着过去与黑社会交往的成功经验和对他们的信任,赵训平本人却在心里接纳了他们。因此,当父亲向他交权锻炼时,他那个高兴劲儿,可真是没法提了。他想趁此机会与黑社会联手,做一、两笔大桩生意,获致暴利,给父亲来一个意外的惊喜。

当然,他也知道其中充满着极大的险恶,就跟走钢丝绳一般,只要稍有不测,就会失去平衡,从高空摔落下来。但是,他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暴利与成功。他认为黑社会的组织与活动几乎严密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成功的概率比失败的可能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他也并不想与他们长期合作,只是试着做上一、两笔,赚了就抽身而退。

于是,就在父亲还在飞往巴黎的途中,赵训平就让美国黑社会组织打着公司的名义合伙,并将帐上的美金划出一半,开始了一场与泰国金三角、哥伦比亚等地大毒枭联手的国际走私贩毒大行动。

他们的邪恶生意做得太大、目标太引人注目了,国际刑警与所在各国的警察部门通力合作,早就布好了一张严密的大网,单等他们钻入其中,网绳一收,所有的大鱼小鱼全给捕捞上岸。

赵训平当时虽然不在网中,但顺藤摸瓜,稍稍一查,也就落入其中,并被看成是一条了不得的大鱼。

赵德炎一到家,什么也顾不得,就去专程探望了关押在监狱里的儿子。 赵训平见到父亲,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和脑袋,一边嚎啕大哭悔恨不已。

赵德炎望着儿子,什么也不说。

说些什么好呢?责怪还是劝慰?说得再多,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不动,呆呆地望着失态的儿子。让他发泄吧,将心中的淤积与憋闷全部发泄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儿子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于是,他主动伸出手去,与儿子告别。

他紧紧地握着儿子那双已然发育成熟的大手。

一双粉嫩粉嫩的小手,仿佛在一夜间,就茁壮成了眼前的这双大手。

他真不知是该为此庆幸呢,还是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也没有说,跟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挥挥手,然后默默地转过身去。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泪水突然汹涌而出,流经他的脸面往下滴落。他赶紧掏出手帕揩拭,步履踉跄地小跑着离开了监狱。

“爸爸,是我害了你——爸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身后,儿子那一声声的哭叫不依不饶地传来,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久久不散。

不久,这起轰动一时的国际走私贩毒案经法院判决,赵训平被判处终生监禁,赵德炎的公司罚处一笔大额美金。

这样,他已没有实力与摩拉公司继续那笔已经签约了的生意,摩拉公司便以违反合同为由,又将他推上了法庭。

赵德炎不得不宣告公司破产。

他被接连而来的灾祸、官司、罚款给击倒在病床上长卧不起。

到底是儿子害了他,还是他害了儿子呢?

他说不清楚,理不明白。只觉得一切都是命定,其实,那些不期而至的预兆早就向他透出了有关信息,只是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无法防备罢了。

此后,赵德炎就相信预兆了。他没法不信。即使没有什么兆头,他也要思前想后地找出一些蛛丝蚂迹来自我推测。

若不是往日的信念支撑着他,赵德炎可能早就在那场突然降临的灾祸与打击面前从人世间销声匿迹了。

但是他不能死,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做,他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回到楚庄光宗耀祖!

两个月后,他就从病床上爬起来了。

所幸的是,他手头还剩有一笔从原来公司帐上划出的拟用于回国开支的备用资金。

上苍有眼,天不灭我也!他认为这是上帝对他的眷顾与恩赐。若不然的话,只要这笔资金留在当时的帐上,早就转归它处,不属他赵德炎了。

于是,他就以这笔资金为基础,从头做起,又开始了一步一步的奋斗与挣扎。

他觉得自己正艰难地推动着一个巨大的雪球,一点一点地滚动着向前迈进。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渐渐地就有了看头,颇呈规模与气候了。 这颗雪球又滚了十多个年头,一直滚到了今天。

他要将它滚得大一些、再大一些,早日实现心中那个永恒的梦想。

中国人有句俗话,从哪里栽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巴黎,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隐痛。这里,曾经留下了他生命的挫折与伤痕;今天,他就要从这里站起来,打败挫折,抚平伤痕,以昂然的姿态走向辉煌之景。

他面对的仍是十多年前的那家摩拉公司。

十多年来,他从头做起,一点一滴地发展到今天,又具备了与摩拉公司对话、参与合作与竞争的实力。

此次,赵德厚充满了强烈的自信,最为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拥有一个很好的兆头。

兆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进入谈判室,仍是几张熟悉的面孔,只不过这些面孔多了些皱纹与花白的胡须而已。

一阵寒暄过后,大家郑重其事地坐在了谈判桌前。

这时,摩拉公司的代理人休斯发言了,他没有谈及生意,而是首先向赵德炎表示深深的歉意。

赵德炎不解地望着他。

休斯说摩拉公司在十多年前扮演了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那就是趁人之危,将赵德炎推上了审判庭,使他的公司不得不宣告破产。

赵德炎听着,痛苦地摇了摇头,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贵公司按市场原则办事,并无任何犯规之举,当时的判决与惩罚,都属法律的正当范畴。

休斯说,不不,我们应该受到道德法庭的审判,当我们得知贵公司破产的事实后,内心一直感到十分愧疚。这次,摩拉公司无论如何都要给赵先生一定形式的补偿。

既然对方有着这样的诚意与前提,谈判自然进行得相当顺利而成功。

合同再次签订时,赵德炎这回写的是自己的中文名字,他一笔一划,写得方方正正,饱满有力。

一个月后,兆头应验,生意做成,他获得了一笔高额利润。

这是老天在他生命末期所提供的最后一次难得的机会,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应该回故乡楚庄去走一遭了。六、七十岁的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就会散架躺在床上起不来,如果不趁现在的大好时机,这辈子可就真的无法圆梦了。

与上回不同的是,他决定先与国内、与故乡、与家人取得联系,然后安排此次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