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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11 09:28:55 | 字数:6280

发生痛打偷牛贼事件后的第二天上午,赵训武与肖鸣就回到了楚庄。

刚回村,他们便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对赵德厚的及时救场不禁深为叹服。

是啊,父亲毕竟当过几十年的支书,赵训武感叹道,他的政策、原则、观点、认识就是与普通村民有别。昨晚若不是他,那么,今日一回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一大堆扯皮拉筋的事情将会弄得他焦头烂额,无法安身。

拎着两包带回的礼品去见父亲,问了一些当时的详细情况,虽然嘴里没说什么,但心中暗自感激不已。同时,对父亲似乎又有了一点新的认识,觉得他身上有着不少值得自己学习的可取之处。

而对已经倒台的钱先明,又多了一个心眼,觉得对他不能掉以轻心。几十年的怨仇,不仅没解,反而越绾越紧了。往后去,他肯定还会寻找机会,跳出来制造一些新的纠纷与乱子的。对此,一定得防着他几分才是。

与父亲道过别,赵训武就向村委会赶去。他心里太焦急了,不能等到明天才去上班,他想去看看办公室里压着什么公文及须办的要事没有。此次到外面转了一圈,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咱再不加把油,可真的连追赶人家的机会都没了,就只有永远与落后为伍的份儿了。

打村办小学围墙外路过,他听到了一阵熟悉而亲切的歌声:

我们的楚庄村呀,

好山好水好风光。

环境优美山歌嘹亮,

牛羊成群〈那个〉五谷飘香。

青铜瑰宝山中藏,

文化灿烂历史辉煌。

我们的楚庄村呀,

好山好水好风光。

习俗纯朴人民勤劳,

楚风楚韵〈那个〉源远流长。

石拱小桥村头卧,

连着历史通向兴旺……

歌声纯真自然、充满童稚,这是楚庄村小学的学生们在歌唱。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过,学生们从外面的操场一个个吵着叫着回到教室。这时候,文艺委员就开始发歌领唱了,学生们一边做着上课的一应准备,一边亮了嗓门放声高歌。大家学唱新歌、温习旧歌,而唱得最多的还是《我们的楚庄村》这首校歌、村歌,几乎每天都有一个班级要把它唱上次把。

听着这首从小就学会了一直唱到今天的歌曲,他又一次觉得校长陈炳先把这首歌真的作成了楚庄的经典之曲。旋律优美,歌词优美,概括性强。比照南方特区,楚庄村的确落后,落后不知几多几多年,但是,他从心底里爱着故乡楚庄。爱它的优美山水,爱它的宁静纯朴,爱它的悠久历史,爱它的物产丰盛,爱它的古风犹存……当然,转了一圈,他也有不满,深深的不满。那就是它的落后与愚昧,生产力的落后,认识水平的落后,文化知识的落后……由形形色色的落后,自自然然地就会导致、产生一串串令人惊诧不已的愚味。比如毒打偷牛贼就是典型的一例。村民们〈同时包括不少村干部在内〉若是稍稍懂点法律,就不会有昨天晚上的事件出现,更不要说差点让钱先明钻空子制造纠纷和乱子了。

由此,赵训武更加觉得教育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楚庄村的教育工作,一定不能停留在过去的水平原地踏步。“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学校。”现在,已不仅仅是一个穷和苦的问题,更多的要考虑到它的发展。要像南方的那些城镇一样,建起一幢幢高大的教学楼房,加强教师的师资水平思想素质,提高学生的文化科学知识。应该考虑在村办小学设立一个初中部,应该以学校为基地、为龙头来带动全村村民文化科学法律等各方面知识的提高。如果不这样,楚庄村永远发展不了,将会继续停留在几千年来的一条狭窄的历史惯性轨道上绕着怪圈转来转去无法前进。此次南方考察的收获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对教育的认识,对他来说,真有醍醐灌顶之感。

哥哥赵训文也强调教育是关键,他要我一定想法修一幢像样的教学楼,看来这事非得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不可了。回村后的第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先在教育上面闹出一点起色后再说。

这样一想,他的脚步就止在了校门外面。

不要犹豫了,首先进去好好地看看吧,到底该怎么办,只有实地看过、作一番考察研究,心里才有底。再则,也把在广州街头巧遇胡幺姐的情况跟陈炳先、陈克雄父子俩好好地谈谈、聊聊才是。

右脚往前一跨,他进了围墙。

一入校门,目光望了一圈,鼻子就感到一股发酸。

一堵围墙圈着的空间里头,几间歪歪斜斜的平房,一个凹凸不平的操场,几颗灰不溜秋的榆树构成了楚庄村民办小学校园的主要特色与风景。

是啊,就这么一个穷酸的破样子,你要咱村怎么能出人才,怎么能够发展,怎么能够文明得起来?

要是真有一幢教学大楼耸立,那整个校园都将彻底改观,一股恢宏与大气将不知不觉地熏染、影响所有的师生;孩子们在那教学大楼上上下下的活泼身影与清脆嘹亮的歌声也将感染、影响村里的农民,使他们感受到日子的滋润与生命的快乐。

这将是一件造福无穷、功德无量的大事!

可是,村里哪来这笔开支呢?

就父亲留下的帐目来看,积年不仅没有盈余,反而亏欠帐务一万二千元。而在钱先明手头过了一下,债务又增加了三千八百多元。也就是说,他赵训武不仅不能从村里的财政帐目上拿钱,反而还要想法偿还前任留下的历史欠帐。

而没有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

赵训武的脚步,就那么僵僵地呆在了学校的操扬上。

“赵支书——”

突然,赵训武听得有人在叫他,循声望了过去,见是六十多岁的老校长陈炳先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陈校长,您好!”赵训武赶紧迎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

“我刚到各个教室去巡查了一番,正要回到办公室去,就见操场上站着一个人,”陈炳先接过赵训武递上的一支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一望,怎么好像是俺村里的赵支书?不是听人说参加个什么考察队到南边去了的么,怎么突然就来到了学校里头?人一老,眼睛也花了,俺不敢贸然相认,就走了过来,近前一看,还真的是你呢,嘿嘿嘿……”

陈校长很爽朗,也很健谈。村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大多都是他的学生,赵训武自然也不例外。

不待赵训武开口,陈炳先又问道:“你怎么一个人站在操场上,好像在发什么呆?”

赵训武不自然地笑笑:“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在发什么呆呢。我在想,咱们楚庄村小学的条件实在是太困难了,应该怎么想办法改善一下。”

“可不是嘛,教育教育,既是立国之本,也是立村之本啊!”赵训武一句话,不禁打开了陈炳先的话匣,“这些年来,俺一直呼吁村里想办法把办学条件改善一下,可就是没有回应。不要说那些发达地区了,就看看咱镇里的其它学校吧,哪个还像咱们是这歪歪倒倒的几间破平房啊,人家不是修了楼房,就是建了新的校舍。”说到这里,陈炳先望了望赵训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顿了顿,话头一转道,“当然,村里这些年也有困难,特别是咱们这个楚庄,偏僻得没法,简直就像个世外桃园,比不得人家各方面都占有很大的优势。就拿你父亲来说,能把村里的工作干到今天没出什么乱子,也就够难为他的了。训武,有些事,你莫往心里想,你父亲是个能干人,责任心强,楚庄村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若是没有他撑着,真是不可收拾呢。我是过来人,这点比你们年轻一代的晓得更清楚。不说别的,就拿我自己来说,当年给打成右派押回村里进行劳动改造,若不是你父亲的保护,我恐怕就很难活到今天了。当时,老赵不让人批我斗我,不让我接受什么劳动改造,他说我是村里解放后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才,不能委屈了俺,一定要好好重用,就把俺安排到大队学校教书。有人不服气要告他,他说只要他晓得是哪个告了阴状,他就动员全大队的群众开他的批斗会,开除他的村籍。训武呀,你父亲一手护着俺保着俺,只要一回想,我就感动得落泪呢。要不是他为我提供一个好环境,我也没有好心境创作《我们的楚庄村》这首一直传唱至今的好歌。要严格地说起来啊,这歌曲也有你父亲的功劳呢,若是发表的话,应该把老赵的名字署上才像话……”

陈炳先与赵训武就那么站在操场上,一聊就聊开了,一时怎么也止不住。赵训武还是第一次听着陈校长说这些,也听得津津有味。正想着应该替父亲对陈炳先关于学校的建设问题说上几句道歉的话,没想到他竟说出了这么一番感恩戴德的动人话语。

这时,操场上突地刮过来一阵冷风,赵训武不禁缩缩肩膀,抽了抽鼻子。

陈炳先见状,不觉笑了:“你看我这人,就是这个老毛病,只要说着什么、做着什么呀,就专心得把其它的一切都忘了。咱们站在这当风头说了半天话,我就没想到要把你请到办公室里去坐坐。”

陈炳先说着,右手朝办公室一指道:“到那里面去坐一会吧。”

“好的。”赵训武也不推辞,相跟着上了台阶。

老师们都到教室上课去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赵训武进到里面,随便寻了一个空位坐下。

陈炳先找出一个大杯子,放上几片茶叶,打开水瓶盖,将开水倒得哗哗直响。

赵训武捧着暖了暖手,又掏出一支从广州带回的香烟递了过去。

陈炳先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好老抽你的?可俺抽的是‘常德’,牌子差得很,想给你抽,又拿不出手呢。”

赵训武道:“陈校长,你也是俺的老师,莫说抽支把烟,就是整条整条地买了送您,也是应该的啊。”

陈炳先听了,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搓搓手什么也没说,就把赵训武递过来的一支白色过滤嘴香烟接了过来。

不一会,话题又回到先前,陈炳先继续道:“训武啊,说来道去,俺只希望你一定要把教育当回事,把它当作村里的头等大事来抓。”

赵训武道:“陈校长,俺可以跟您保证,我一定要在近期内想办法修一栋教学大楼耸在村里!”

陈炳先闻言,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步跨到他的面前,抓紧他的双手,使劲地摇憾不已:“训武,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代表学校的全体老师、学生感谢你!只要教学楼一落成,俺这辈子就放心落意了,就打报告退休,准备安心安逸地养老了。”

赵训武通过陈炳先枯皱瘦手的传导,强烈地感到了他胸中一颗热心的怦怦跳动。眼前这位老人,不为名,不图利,把自己一生所有全都献给了楚庄村的教育事业,实在可钦可敬、可歌可叹。若是没有他的支撑,楚庄教育局面的落后状况,就更加难以想象了,他赶紧站起身,激动地说道:“陈校长,这次俺铁了心,一定要把楚庄的教育工作搞上来,不仅要在清明镇夺名次,就是在全县,俺也要排排座,跟人家一比高低。”

昔日的一对师生,关于村里的教育工作,你一言,我一语,谈得热血沸腾。

“当当——当当——当当——”这时,下课铃响了。

学生们如放飞的小鸟从教室跑了出来,操场上顿时喧腾起一阵阵欢快的叫声、笑声,一个个活泼可爱的身影晃动着将赵训武拉回到天真浪漫的童年季节。

教师们夹着教材讲义、学生的作业本陆续回到办公室,赵训武跟他们一个个地打着招呼、说着一些开心的话语,尽量不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与村里的支书谈话,少一点拘谨防范,多一分开朗自然。

教师们谈一些学校的事情,赵训武也讲此次外出的观感,并希望大家利用寒暑假到外面去转转、走走,开阔眼界。

这样地说着时,一个叫唐明的年轻教师连连做着数钱的动作道:“俺想呀,做梦都想着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呢,可就是没有这个东西呀。”

教师们见状,轰地一声,全都笑了。

赵训武也笑了,他说:“这样吧,等村里的经济发展了,帐上有了盈余,大家把教学质量也抓上来了,我保证村里拿出一笔钱来,组织全校老师去考察、旅游。”

“好,太好了!”教师们听了,一个个高声叫好,还情不自禁地将巴掌“噼哩啪啦”地拍得山响。

“当——当——当——”这时,课间休息结束,上课的预备铃声又敲响了。

童稚而嘹亮的歌声传了过来,教师们一个个开始了课前准备,查课表、拿教材、找出已批改了的学生作业簿、翻翻备课本稍稍温习。

赵训武一见陈克雄又要去教室,马上对陈炳先耳语道:“陈校长,请你把克雄的课调整一下,俺这次在广州遇见了胡幺姐,有些事情要跟他聊一聊。”

陈炳先一听,马上将儿子的课换了。

操场又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教师们一个个夹着各种本子走进教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赵训武跟陈克雄两人。

赵训武就那么坐在一张办公桌前,一言不发地望着陈克雄微笑。

陈克雄站在一旁问:“赵支书找我有什么事?”

赵训武指了指旁边的凳子道:“你先坐下,咱跟你慢慢谈。”

陈克雄弯腰落座,不知支书找他谈些什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赵训武故意问:“小陈,你晓得我要跟你谈什么吗?”

他摇了摇脑袋。但支书特地让父亲给他换课,留他单独一人谈话,肯定是一件蛮重要的大事。

陈克雄紧张地等待着。

“我这次随队到南方去考察,”赵训武盯着他的眼睛道,“在广州遇上了胡幺姐。”

“啊?!”陈克雄闻言,当即一惊,差点站了起来,他赶紧稳住身子,急切切地问道,“她……她在广州干些什么?”

“她告诉我说她在一家外商独资企业上班,干得挺不错的,看那样子可真的发大财了。”

“是吗?”陈克雄反问道,“就她肚里那点墨水,我料想她也干不出什么格外有了不起的大名堂来。若是真的发了的话,我总觉得那钱的来路有点不正。”

赵训武说:“小陈呀,你莫要门缝里头看人——把人看扁了。胡幺姐在村里就是一个不错的好姑娘,身在广州那样激烈竟争的环境,她当然也就干得更好了。你不能因为两人弄了点矛盾,就对她抱有成见嘛,其实她这两年在外头一直还恋着你呢。”

陈克雄嗤地喷了一下鼻子道:“她要真的还恋俺,出去两年,咋连半点音讯都没有?”

赵训武道:“小陈,话可不能这样说啊,你又给了她什么音讯?胡幺姐当初出走,我认为她有她的理由,出去闯闯天下,这是年轻人的本色嘛。如果她的家人、还有你不干涉的话,我想你们俩的事情也不会闹得这僵。小陈啊,我是专门来跟你讲这事的,也是为你们两人好。自胡幺姐走后,你还一直没谈朋友,上门做媒的很多,可你都回绝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恋着她。你将这种感情埋得很深很深,尽量地压抑着。小陈,你不要骗我,咱也是过来人了,这方面多少有点经验,晓得个子丑寅卯。而据我所知,胡幺姐在广州也还独自一人没谈朋友,她的心中只有你。两人闹翻了要和好,我还没听说女的会占主动。你一个男子汉,心胸就不能放得博大一点吗?小陈呀,我今天不是以支书的名义跟你谈话,而是以一个大哥的身份呢。以前你们两人闹翻,我认为责任主要在她的家庭和你,你们的思想也太封建了一点;而这两年来,不是俺批评你,你也太鸡肠小肚了,就不能主动向胡幺姐发出什么信号表示和解?她一个姑娘家,独自闯广州不容易啊;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也不简单;而在那个花花世界里,还能保留着一份对你的真情,可就更不容易了!小陈,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也难寻呢,可你偏偏又不珍惜。要是真的失去了,我想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啊!”

赵训武的每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重重地敲击着陈克雄的心鼓。他的头在慢慢下垂,垂到了两腿间,双手猛然捧住,不禁痛苦地摇来摇去。

“小陈,你年纪也不小了,都到晚婚年龄了,人生短暂,有些美好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也不可能寻得回来了。你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再大的误会、隔阂、矛盾,也在这两年多的时间中慢慢磨平了嘛。小陈,拿出男子汉的大度来,豁达一点,主动跟胡幺姐取得联系吧。”赵训武劝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了过去,“给,你先拿着吧,这上头有胡幺姐的联络地址和电话号码,她给我记了一个,我又跟你抄了一份。”

陈克雄抬起头来,一双潮润的眼睛望着赵训武,慢慢地伸出右手接了过来,使劲地握在手中,深情地叫了一声道:“训武哥,俺……俺太感谢你了……”

赵训武又道:“这样吧,刚开始你肯定也不太好跟她说些什么,还是我先跟你们从中牵牵线,这样才自然一些,小陈,你看我这安排么样?”

陈克雄道:“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成,我明天上午正好要到镇上去办事,就在邮局跟她打一个长途,先跟你们通通声气。胡幺姐说些什么,她有一些什么想法,我明天回来了再告诉你。”

陈克雄激动万分地说:“训武哥,你对俺这样好,俺该怎样感谢你啊!”

赵训武笑了笑,说:“怎么感谢?你们结婚那天,请我坐上席,跟我好好地敬几杯酒不就得了!”

陈克雄听后,不禁憨憨地笑了:“嘿嘿,那自然是,那自然是……”

赵训武站起身来,向着校外走去,陈克雄跟在后面千恩万谢地一阵好送。

就在刚才与陈克雄谈话的过程中,赵训武的脑里突然掠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心胸,一个筹建教学大楼款项的计划顿时冒了出来,他将马上付诸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