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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09 09:05:39 | 字数:5787

在胡幺姐眼里,广州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桶,里面装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污秽之物,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她就在这股臭味的浸泡与熏染中生活,感觉着自己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地变味变臭。她不得不将散发着香气的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往自己脸上、身上涂来抹去,以尽量盖住那百般折磨着她的腐臭。因此,她也就更加怀念楚庄,想望那深埋青铜宝藏的有名的鸡母山,向往故乡瓦蓝的天空、艳艳的红日、青翠的峰岭、碧绿的湖水,特别是整日弥漫在村子上空那新鲜纯净的空气及空气中透出的股股令人微醉的醺香,想到情切之时,还会下意识抽动鼻子,仿佛置身其中,贪婪地吮吸不已。正是故乡的山水,养育了她的水灵与鲜活,而在广州严酷的烈日曝晒之下,她已觉出了自己的干涩与枯萎。

她是多么地渴望回到故乡怀抱,好好地吸取那里的水分与灵气啊!

可是,她又不想回去。好几次她徘徊在广州火车站前,捏着车票就要进站了,可一根看不见的透明绳索绑住她的双腿一个劲地向后拉拽,又退了票怏怏离开。自前年一气之下出走南下广州,两年多了,她还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故乡,既是她心系所在,也是她心痛、心碎之处,她不想让自己的一丝希望与梦想在故乡化为泡影。

俺知道你在心里头还在恋着陈志雄,她想起了赵训武临别时说的那句话。是的,她不想欺骗自己的感情,她过去恋着他,至今仍恋着他,他是她刻骨铭心的爱,这辈子,她不可能再有什么比这更加真诚更加执着更加深刻的情感了。

陈志雄从小与她同学,小学时两人坐一张课桌同了两个学期,小学毕业后又在一起上了三年初中。

初中毕业后,幺姐的父亲就让她回家了,而陈志雄则继续上了清明镇中学高中部。她感觉自己考学无望,也就听从父亲的安排,十分乐意地回到家里,帮着母亲料理家务,帮着父亲种那几亩责任田,还自个儿地弄点副业干干,比如养蚕呀、绣花啦等等。

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陈志雄,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恋上的,真的,她实在是记不得具体的时间了。只记得他们开始你来我往时,陈志雄已在楚庄村民办小学当了教师。他高考时,离起分线还差几分,据说可以上自费大学的,也不知后来是什么原因没去上,一回家就给安排在了村小学。他父亲陈炳先是学校的老教师、老校长,子承父业,在村人看来,也是一桩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那些朦朦胧胧的情感一旦戳破公开,他们俩就恋得如胶似漆,几乎每隔一天就有一次约会。

双方父母也赞同他们来往,男才女貌,都认为他们是很理想、很班配的一对。楚庄青年男女恋爱结婚,虽然自由自主了,但过去的那一套流传至今的礼仪仍在,双方家庭都得按照固定的程式热热闹闹一番。女方到男家看亲、然后是发八字,这两项仪式他们都做了,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就是过礼结婚迎娶了。

如果不出意外,那么,胡幺姐早就与陈志雄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成了一个良家妇女、贤妻良母。楚庄一带,女的只要一到二十岁的结婚年龄,就很少继续呆在娘家做姑娘了。结婚生子、攒钱做屋,这是楚庄农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桩大事。

可是,就在胡幺姐刚满十九岁的前年,一支时装模特队来到清明镇,在每一村庄挨个挨个地开展轮流表演。正是这支模特队在胡幺姐心灵深处搅起了一股漩涡,并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

模特队来到每一村落,反响非常强烈。表演一般都在村委会的广场或学校的操场举行,空旷的场地边垒着一个土堆,平时用于领导站在上面训话、荆州花鼓戏演出、或是插两根楠竹竿子拉一块白色幕布放映电影等等。而现在,台上则晃动着一个个身材窈窕、长相漂亮的女子,她们将腰肢和屁股左东右西地一个劲地扭来扭去。土台前围满了黑压压的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看那些模特们将一件件奇装异服不断地换来换去。有的服装拖拽到地面,将土台上的灰尘扫得飞扬;有的短得露出玉笋般的胳臂和大腿,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越到后来,这衣服也就越邪乎,竟穿起了泳装三点式,挺拔的乳峰与肥胖的臀部不仅勾住了人们的眼光,也将所有在场观众的心弦绷成了一张弓。老年人呸呸地吐着唾沫,说是有伤风化;中年人看得青春勃发,但不得不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年轻人则看得心里痒痒的,有的拉响啸叫的口哨,有的一边跺脚一边大声嚷嚷叫好,还有的则情绪激昂地高叫“胆子放大一点,裤子放下一点”……整个场地,像煮着一锅稀粥,又像是炒着一锅豌豆,一片躁动、鼎沸、喧腾,此前,还没有比这更加诱惑人心的活动与表演。每到一村,男女老少,都想一睹为快;好些青年,则跟着模特队从这个村窜到那个村,什么事也顾不上做,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地看来看去。

胡幺姐也跟着看了两场。每一场都看得她心旌摇荡,感慨万端。她没有想到服饰可以这么繁复地换来变去;没有想到外面的女子这么水嫩漂亮;没有想到女人可以这么大方地将胳膊、大腿、腰肢、屁股夸张地扭来扭去,并且这种扭动并不是村里老人们唾骂的那样有伤风化,而是具有一种流水般的韵味与音乐的节奏美感;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模特队的王队长一眼就看中了她,想招她入队,跟着一起走南闯北地巡回演出,王队长说可以跟她签个两年的合同,除开吃喝,保证她每月可以拿个一千元钱的工资。

胡幺姐听了王队长的谈话,瞪着一双疑惑的大眼问道:“俺这个样子,真的……行么?”

“行,”王队长肯定地说,“你是一块没有打磨的玉石,只要稍加培养训练,就会成为我这个模特队里的尖子。”

“俺自己……自己心里头没有这个把握……”胡幺姐嗫嚅道。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跟我签合同就行了,我可以先付你三个月的工资呢!”

三个月的工资,就是三千元人民币,俺的乖乖,那该有多少?她这一辈子,总共还没赚到这多的钱呢。也就是说,只要她在一张单子上签写胡幺姐这三个大字,什么事也不做,一口气就可拿到三千元。这天大的好事,上哪儿去找?真是打起灯笼都难寻啊!

王队长说:“胡幺姐呀,你就莫犹豫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用你们这儿的俗话说,就是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了。”

胡幺姐恨不得马上签下这张合同,她尽量按捺自己心头的喜悦道:“这事儿俺只作得一半主,还得跟咱爸爸妈妈商量才成呢。”

“那行,我在一个星期之内等你的回音!”王队长爽快地说道,“一星期后,我们可就要离开这儿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王队长,您等着俺,俺一定会来找您的。”

胡幺姐说了这么一句,赶紧急颠颠地往家里跑,她要尽快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还有她的心上人陈克雄。

半路上,她就遇到了放学后赶回家去的陈炳先与陈克雄父子俩。双方一见面,陈幺姐就迫不及待地将王队长说的好消息告诉了他们。没想到陈克雄听后,不但没有高兴的表情和反应,反而激烈地反对。

“不行,一个女孩家,怎能干这样的丑事呢?那不是丢咱陈家的脸面么?你要是当了个模特脱了衣服在台上扭来扭去,日后咱们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还想不想在村里做人呀?你还要我怎去教育学生啊?”

胡幺姐见陈克雄如此反对,只得将求援的目光望向他的父亲陈炳先。没想到她这位未来的公公陈校长赶紧将头扭在一边,装作一副没有看见的样子说道:“克雄,幺姐,你们两人好好地谈吧,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就急急地离开了。

继续谈下去,陈克雄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容胡幺姐半点解释,他总是直直地说道:“别的事好说,可你去当模特儿,不管每月有多少收入,哪怕就是一万块,俺也坚决反对。这是一个涉及到原则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我半点也不含糊!”

陈克雄这样一种态度,两人自然是一谈而崩。

“克雄,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好,这是我胡幺姐的事情,与你不相干。”胡幺姐说完,扭头就走。

陈克雄急步拦在她的面前:“怎么说与我无关?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不管你谁管?”

胡幺姐道:“幸亏我还没有嫁给你,要不然,你还真的要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陈克雄闻言,一见硬的不行,马上换了一付面孔,求着胡幺姐一定答应她,不要跟着模特队去东游西荡。

胡幺姐不理他,折向另外一条小路走了。

回到家中,父母、兄嫂全都反对胡幺姐去当什么模特儿的事情。他们说那些模特儿都是妖精、是婊子,专门勾人魂吃人血的,劝胡幺姐决不要吃亏上当。胡幺姐在家里是老幺,从小娇惯,什么事情也是说一不二,想做就做,没人敢拦。一见家人反对,她拿出昔日的脾气,将一把木椅举在空中,使劲朝地下一扔,大声嚷道:“那些模特儿都是人,是很好很好的人,俺就是要到外面去闯,我跟人家王队长把合同都签好了,明天就走,你们同意也行,不同意也行,反正这回俺是走定了!”

大家都默默地望着她,任她将娇小姐的脾气淋漓尽致地发泄了一通。

胡幺姐脾气发过,感到十分疲累,见全家人默然,以为他们不再反对,吃过晚饭,早早地就上床睡了。她想明天早起,先到王队长那儿报名,一口气拿回三千元的预付工资交给父母,也让他们高兴高兴,然后就收拾行李了走路。

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她就再也走不出房门一步了。父母兄嫂怕她真的去当什么妖精般的模特儿丢他们的面子,就将她给反锁在房屋里头不让她出门。

这一关就将胡幺姐关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模特队开拔远走它乡,才将她放了出来。其间,陈克雄来看过她几次,当然是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心转意,不要去当什么模特儿丢人现眼。说到情动之处,陈克雄不禁痛苦失声。同时,他也指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胡幺姐真的去当了什么模特儿,那他们两人的关系只得一刀两断,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

恋人与家人的反对不仅没有压住胡幺姐,她心中的狂怒与反抗更加强烈。他们竟敢做出将她锁在家里的绝事,这实在是太令人气愤了,她倍感伤心,同时也更加铁心,决定离家出走,前去追赶模特队。

她偷偷地收拾了一个包裹,将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的几个私房钱揣在胸口,觑了一个空子,一口气就跑出了楚庄,攀上一辆运货的手扶拖拉机,径直到了县城。她到处打听、寻找模特队,却不知她们去了何方,就像一滴水流进干得裂开缝隙的田地,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硬是找不到半点踪迹。

胡幺姐已没有半点退路可走,怎么办?突然间,脑里就冒出了“广州”二字。南方的广州在人们眼里好像就是一片金光灿灿的田地,那里铺着一块一块的金砖,你只要舍得把腰杆弯下,就会发一个大财呢。是的,人们总是这样地讲述着广州,讲得眉飞色舞、令人怦然心动。

对,俺就去广州!

于是,她买了南行的车票,先汽车,后火车,辗转来到了她向往已久的南方都市——广州。

下了火车,她在你推我搡的人流中走出火车站,找个立足的地方朝周围一看,哦,原来这就是广州,就是人们常常挂在口头的那个广州啊!嘿嘿,俺胡幺姐终于来到了广州,这可真是一个应有尽有的花花世界,俺要是一辈子呆在楚庄,哪晓得外面的天地这大这奇妙呀!

但是,闯了几天,胡幺姐不禁有点失望了。广州哪来的什么金砖银块啊,就是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也难,这里除了人多、车多外,似乎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既然到了这里,俺胡幺姐就要好好呆下去,一定争口气,干出点样子来,不然的话,可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她给人家擦皮鞋,到餐馆里头端盘子洗碗,每天累死累活,除开吃喝穿衣、化妆打扮,每月只能落得个两百元来元。两百来元,连王队长许诺的五分之一还不到。她胡幺姐就是干上个三年,也攒不到一万元呀。

就这个样子,有什么干头?

她胡幺姐得想点别的法子,打打别的主意才行。

慢慢地,她从那些男人盯在她身上直勾勾、色迷迷的目光中发现了自己的潜在价值。她清楚地记得一个顾客喝了几杯酒,硬是将她一步步地给逼到墙角,喷着一口酒气,说是胡幺姐只要陪他睡上一个晚上,他将一次性地付她两千元人民币。

她当然没有跟着那个酒鬼走,但他却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他的话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她决心凭着一个漂亮女人独特而丰富的资源,好好地赌上一次。

此后,事情的经过既复杂又简单,她碰上了一个从香港过来谈生意的刘老板,在他那高得令人不敢相信的价码前,胡幺姐拿着自己的青春狠狠地赌了一次。

那个香港的刘老板做梦也没想到胡幺姐还是一个处女,上上下下地抚摸着她那白皙健康的肌肤,怜惜之余,不觉动了几分真情,就在广州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将她包了下来。

从此,胡幺姐过上了一种不明不白的生活。

她再也不必动手干那些粗而脏的体力活了,只须在刘老板从香港过来的那段日子里好好陪他享乐,令他开心就够了。而其余的时间,她胡幺姐就可自由支配了,跳舞,逛街,打麻将,看电影、电视、VCD等等,她怎样玩都行,反正每月都有刘老板交付的固定收入,轻而易举拿到的大笔款项可以令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将日子过得痛痛快快。

赵训武问她是不是真的赚了一百万,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自己也不知道这两年来自己在银行里到底存了多少款子,反正每月都去存上那么一次,她将一张一张的存款单迭放在一起,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它们加一加,统计一下总的数字。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再多一点少一点就无所谓了;人们总是缺少什么,才去计较什么。

天地很大很阔,有时又很小很窄,胡幺姐在广州不期然而然地遇到了好几位出来打工的老乡,但她总是对他们保持着一种神秘兮兮的味道,她不能让他们知道她的真相,但是,她又需要通过他们让陈克雄、让家人、让故乡知道她胡幺姐成了一个大款,让人们羡慕、传诵她的成功。只有这样,她那空虚的心灵才多多少少可以得到一丝慰藉。

她就这样在广州生活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更不知今后的出路与希望在哪里。她有时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不该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有时又觉得自己当初那一步是走对了,不然的话,可真的连一只井底之蛙都不如。她时而为自己可怜与悲哀,时而又为自己感到骄傲与自豪。可是,不管悲哀也罢,骄傲也好,总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弥漫在她的心头,沉沉地压在心口,怎么也挥散不去。她害怕这种感觉,但又不得不正视它的存在。随着呆在广州的时间日长,这种感觉也就愈加强烈,她觉着自己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拿着一支注射器抽干了灵魂的汁液,她已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这尸肉在气候炎热的南国广州正一天天地变霉变腐,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她不仅感到广州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桶,还感到自己也成了这个桶里的一包垃圾。这种感觉,每每当那香港的刘老板来到广州、来到他为她买下的居室、骑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蹂躏着时,就更为强烈了。是的,她胡幺姐可真的是一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正被一只嗡嗡鸣叫的大头苍蝇围着飞来绕去地叮咬不止。

她是多么渴望回到故乡楚庄,重叙当年的恋情,扑进家人的怀抱,与伙伴们一同上鸡母山玩耍,找回往日那可贵的纯真啊!

她要用牛浪湖的清水冲洗身上的污秽,让纯净新鲜的空气滤去心灵的尘埃,让飘舞的雪花与凛洌的长风吹去锁在眉间的哀怨,让亲人的抚摸熨平、愈合满身的创伤……

她仰望苍穹,渴望上天赐给她一次回乡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