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训文离开楚庄前夜他们父子三人进行的那场严肃谈话之后,赵德厚就尽量控制着不与刘明月来往。
一个住在空空荡荡的老屋,一个睡在幽然凄凉的孤床;一个旷男,一个怨女;一个痴情,一个投入……赵德厚与刘明月,早就抹去了年龄的差异,一颗心,皆牵系在对方身上,情意缠绵,难解难分。
既然超越了年龄的障碍与界线,既然抹下了脸面不再顾及他人的议论,照说他们应该早就走在了一块。可是不,他赵德厚曾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既含糊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不能在儿子们面前食言,他不得不冷静、理智地束缚自己,控制这越位的情感。
他要支持老二赵训武,让他尽快地夺回那失去的宝座。
他已经失去了一次晚节,他不能再在村里继续制造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名声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常言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赵德厚一定要挽回昔日的名声,就是为了配合儿子赵训武,他也得克制自己,不再让内心的情感泛滥才是。
儿子争气,他也努力,父子俩一配合,嘿嘿,这不就把钱先明夺去的支书给夺回来了吗?
儿贵父荣,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呢。新来的镇委书记、镇长喝酒都来请他,他们还连连地称他老前辈,不断地敬酒。人活着图个什么?还不就是受人尊敬受人抬举嘛。
他现在出门在村里闲逛,人们看他的目光、与他搭话的口气似乎全都变了,不是他丢失面子、丢掉支书后的那种敷衍、躲闪与暖味,而是热情、讨好,还带有几分巴结的味道。
人啊人,真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两腿怪物呢,赵德厚不觉感慨万端。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心里就没了刘明月,不,他想她,牵着她、挂着她,比以前想得更厉害了,念到情深之处,常有一种柔肠寸断的感觉。
父子三人那次谈话后,赵德厚与刘明月便有过一次认真的协商。
关于钱赵两家的一些恩恩怨怨,赵德厚早就跟她讲过。这次,他又开诚布公地告诉了他们父子间的谈话内容和他的承诺,然后说道:“明月,这辈子,俺曾经得到过你,有过你的一份真情,就是死,也心满意足了。可现在,看来咱们的关系却要断了。”
“老赵,莫说什么断不断这些不吉利的话,”刘明月赶紧制止他道,“俺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要一直陪伴着你到老到死!”
赵德厚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道:“明月,这不可能。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土埋半截的老人了,哪天一口气缓不过来,说死就死了。我不能误了你的青春和前途,若有合适的,你还是尽快地嫁出去,生儿育女,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你要我嫁给谁?嫁到哪里去?”刘明月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俺跟你的事,十村八乡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又赶着要我去嫁人,那我可不就真的成了人家在背后指骂的荡妇、骚货?”
“可你总不能就这么单独一人过一辈子啊!”
“我指靠着你呢,俺早就跟你说过,你就是我的希望,我的一颗心,全都交给了你,你还要把我往别个怀里推,你这不是活活地要俺的命么!”刘明月说着,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半握拳头,娇嗔地在他肩头一个劲地捶打着,然后,又在他脸上这里吻一下,那里亲一口。
赵德厚哪里受过这等爱抚?过去,就是与老伴家秀,也没有这番亲热呀!顿时,就被刘明月的甜情蜜意深深地融化了……
临分手时,赵德厚流泪了,他为老迈的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年轻女人真诚地爱着、不惜一切地爱着感到激动与幸福。刘明月的爱情,既不为名,也不图利,还得艰难地忍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讥讽与辱骂。这是一种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没有掺杂着任何其它色彩。
刘明月善解人意地说:“老赵,这段时间,我就不来找你了,当然,你也不会去找我的。等村里的事情有一个眉目,咱们再相聚吧!”
赵德厚说:“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能误了你的青春,有年轻合适的,你当爱则爱,当嫁则嫁,不要有什么顾虑!我这把老骨头活不几天了,哪能耽误你一辈子呢?”
“不,你不要说,不要说!”刘明月使劲地跺着脚道,“你再说,我就真的不理你,永远永远不跟你来往了!”
说完,一转身,风一般地飘走了。
赵训武正式任命为楚庄村党支书后,他们又在赵德厚的老屋里聚了一次,两人躺在床上,痛痛快快地睡了一通宵。
这次,刘明月又提出了要与赵德厚一块生活的要求。
“老赵,”她说,“咱们这样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赵德厚不回答。
“干脆,我从那栋空屋里头搬过来,跟你住在一起怎么样?”她又说。
赵德厚不言声。
“那空屋里头的阴气好重好重,我一个人住着提心吊胆地,害怕得很。并且,晚上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在那房前屋后转来转去,装神弄鬼地故意吓唬人。老赵,你就答应我吧,俺把出嫁的几件家具往你这里一搬,再把那屋子退给原来男人张老二的父母,不就成了吗?”
赵德厚仍不语。
刘明月依然独自一人说道:“咱们两人的事,反正大家都晓得了的,人的脸皮一撕破,就什么都算不得了。再说,你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总得有个人照应才是啊,洗衣做饭什么的,我都给你承包了,世上这好的事,你就是打起灯笼到处寻,也难得找到啊。咦,老赵,俺一个人说了这多,你怎一声都不吭啊?”
赵德厚道:“明月啊,你要我怎么表态才好呢?你刚才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我心里头想要说的啊……”
“那咱们不是想一块去了吗?这可真是太好啦!”刘明月一脸的喜气,高兴极了。
“可是……”赵德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俺又不能这样做啊!”
“为什么?”
“因为……因为……俺虽然不当支书了,可还是训武的爸啊,他在村里撑着,俺这个做父亲的怎能往他脸上抹黑呢?”
“这叫什么抹黑?”刘明月一听此言,不觉十分生气,“咱们干脆到镇上去扯一张结婚证,看哪个还敢在背后嚼蛆乱说!”
“明月啊,咱俩的事,总是……总是有一点……那么一点……”赵德厚支支唔唔地说,“不光彩,俺就担心会让那些找训武歪的人捏到什么把柄,影响他的工作……”
“你就只想到训武、训武,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为什么就不替我想想?这是咱们两人的事,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好吧,你既怕这,又怕那,俺也就不跟你添麻烦了,老赵,我这就走,再也不来找你了,免得影响你的名声,影响训武的当官,影响你的其他子女!”
刘明月说完,头一低,就冲了出去。
赵德厚没有挽留,只是喃喃地说道:“明月,是我的不对,俺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他缓缓地走到堂屋,来到大门口,一步跨过门槛,站在了台阶上。他右手往额前一搭,遮成凉棚朝前望去,刘明月早已走远,只留着个花花的背影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就消失不见了。
此后,他们就没了来往。
赵德厚尽管想得心肝肚疼,也尽量地忍着不去找她。他一般很少出门,大多时间都呆在家中。有时外出散散心、串串门,也回避着不往刘明月那个方向走。但是,他还是暗暗地了解、打探她的情况,他知道她仍旧独自一人住在村里,不招人不惹人地种着张老二留下来的几亩责任田。
他希望他们的关系就此了断,他更希望她早日嫁人,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宿,成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他又害怕失去她,梦中常常与她相会,还会不知不觉地独自一人叫出她的名字。在这风烛残年的黄昏暮景,他还有什么牵挂与指望?子女们飞的飞走了,成的成家了,都有了自己的事业,都过得有滋有味,以前还系挂着如何报复钱先明,现在钱先明也跨台了,儿子训武顺顺当当地接下了他的班,他真是半点牵挂都没有了。他只想着自己吃好点、穿好点,好好地养老、好好地享几天清福就是了。如果说他心有所系的话,唯一的就是刘明月了。他想她、恋她,恨不得马上跑到她那间空屋去约会叙旧。有时,他真想心一横,就跟刘明月说的那样,跑到镇上去 打一个结婚证,两人堂而皇之地住在一起。可是,他不能够!他是一个老支书,是新支书的父亲,是一个六十多岁儿孙满堂的老人,他再也不能制造一些新的丑闻了。
他忍着,常常独自一人泪流满面。他不知怎么变得越来越伤感了,也许是当支书时太过铁心的缘故,现在心里就冒出了太多太多的柔情让他来补偿补偿吧!
赵德厚就在这样一种平静的无望与伤感中一点一点地打发着暮年的时光。
可是,等到赵训武参加清明镇组织的考察团离开楚庄村的当晚,他的心底又掀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风暴,他想刘明月,实在是太想太想了。他那被自己强行抽干的枯井中又汩汩涌出了泉水,一会儿就蓄得满满的,还卷着一股浪花。
他憋不住了,像以前那样,溜出屋门,借着夜色的掩护,又一次来到了刘明月那栋空屋前。
屋里还亮着灯光,他“笃笃笃”地敲响了房门。
“谁?”屋内传出一声凛凛的喝问。
赵德厚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将门敲响。
“是谁在外头捣乱?再不滚开,我可就要大声嚷嚷叫人了!”不错,正是刘明月的声音,柔弱中透出一股刚强。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独自一人住在一边,肯定有不少无赖前来纠缠,如果不严厉地对付他们,就会得不到半点清静。
赵德厚担心刘明月误会,马上将嘴凑在门缝,低沉地叫道:“明月,是我呀明月,你连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这时,屋内什么东西被碰倒,“砰”地发出一声响。很快地,刘明月就来到门边,“吱呀”一下抽开了门栓。
赵德厚身子熟练地一闪,就钻了进去,马上返身将门栓严。
他还来不及说话,刘明月一张宽厚、娇柔的嘴唇就印在了他的脸上。
“我知道你会来的,老赵,俺心里等着,一直在等着呢!”刘明月激动地说。
他疯狂地吻着她,全身颤抖着,恨不能一口将刘明月给吞进肚里。“明月,明月,俺想你,天天都在想你啊!”说着说着,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就往内屋走。
他真点迫不及待了。
直到喘吁吁地干完了那事,两人才平静下来。
他们仍舍不得分开,生怕一松手对方就会飞远似的,就那么躺在被子里头相拥相偎,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明月,俺真的离不开你呀,这辈子,你就是我唯一的牵挂了。”赵德厚说。
刘明月道:“我也是,俺早就跟你说过,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真正地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哪个要俺爱上你,爱得巴肝巴肺的呢?只要真正地爱着,年龄、地位、钱财……一切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再大的障碍也可克服,就是死,也是值得的!”
“明月,俺没有这多的理论,只是爱着,真心实意地爱着,专心专意地爱着,这就够了。”赵德厚说得情真意切,“爱一个人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儿,俺这辈子还从没这样地爱过一个人……”
“这段日子,你都想好了吗?”这时,刘明月偏着个脑袋,突然问道。 “想什么?”
“想什么?你这是明知故问呢。”
“俺真的不知你问的什么。”
“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与你一起到镇上去扯结婚证,明媒正娶地嫁给你!”
赵德厚犹犹疑疑,不敢作答。
“怎么,你瞧不起我刘明月?还是俺哪点配不上你?”
“明月,”赵德厚仍是苦苦地一笑道,“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我一个老头子,还能瞧不起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好女子么?要说配不上,是我这个老头子配不上啊!”
“那你今天晚上得表态,无论如何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这……还是等一段时间了再说吧。”赵德厚除了委婉地将时间往后推迟拖延外,别无它法。他不可能与刘明月结婚,又不愿失去她,只有如此虚与委迤。
“还要等?你还要我等多长时间?”
赵德厚伸出食指在她脸上点了点,故作轻松地一笑说:“我这个老头子都等得起,你急个么子呀!”
刘明月眼珠一转,想了想道:“好吧,俺就等,看你把我拖到什么时候。不过,俺这房子不能老住着,要马上退给张老二的父母了;那时,我就只有回娘家去了,看你把我咋办哟。”
“明月呀,到那时候,办法自自然然地就出来了哦。”赵德厚拍拍她白嫩白嫩的胸脯宽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