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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09 09:04:04 | 字数:3849

另一架波音777上,赵德炎那苍老如世纪般的心灵,虽然早就没了新奇,但也涌动着一股难得的激奋与渴望。

脚底汹涌翻滚的云海,如奔腾的群马在广袤的原野上驰骋飘忽,变幻着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形状。

“真可谓白云苍狗,瞬息万变啊!”赵德炎望着望着,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

是啊,人生在世,虽如白驹过隙,但又何尝不是如此飘忽不定、瞬息万变呢?

一声长长的叹息,自他胸腔深处迸发而出,猛地一下击穿了记忆的厚厚屏障。他的心中,倏地刮过一阵飓风,那积淀已久的往事,又一次被搅动着凸显出来,如电影镜头般在眼前闪动、跳跃不已……

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十多年,但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赵德厚仍清晰地记得那个月黑风高之夜所发生的一切。

那天晚上,他正在床上酣睡,做着一个可怕的恶梦。突然,隐约中听得大门被人砸得“嗵嗵”直响。他和弟弟赵德厚同时惊醒,吓出了一声冷汗。这深更半夜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开门,开门!”沉沉的捶门声中,夹着一声声怒喝。赵德炎毕竟要比弟弟大几岁,他努力镇静自己,一顺溜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声问道:“谁啊,有什么事?”“快开门,我们是钱保长派来执行公务的!”对方声音直直的。

钱保长这晚了派人前来执行公务?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赵德炎立时就想到了上山打猎与他结下的怨仇,马上与弟弟赵德厚商量道:“半夜三更鬼敲门,不是灾就是祸,咱们还是快点想办法躲起来吧。”

赵德厚说:“哥,咱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他做甚?”“

“上次打猎得罪了他,钱耀祖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事情过去了这长时间,什么事儿都没出,咱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再说,俺一没偷二没抢,他钱耀祖又能把咱们怎么样呢?”赵德厚毕竟年轻,把一些事情都想得很简单。

赵德炎道:“钱耀祖这人阴险得很,这晚来执行什么公务,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是躲一躲、防一防为好。”

“哥,俺听你的。”赵德厚说,“可怎么个躲法啊?”

赵德炎想了想道:“藏在家里肯定不行,对了,咱们赶紧从后门溜出去,只要躲进屋后的竹园里头,他们就找不到咱们了。”

“对,那么密的竹子,咱们往里头一藏呀,他们到天上去找!”

兄弟俩筹划一番,相跟着往后门摸去。

这时,大门在一阵一阵的捶打中早已摇摇欲坠。

他们刚刚拉开后门门栓,就听得大门“嗵”地一声响,猛然被人一脚踢开了。

幸亏来到了后门口,赵德炎正暗自幸庆着,没想到后门刚一拉开,立时就有两个高大的黑影严严实实地堵在他们面前。

兄弟俩吓了一跳。

那踢开大门的两人提着个马灯,也逼近了他们身后。

兄弟俩定睛一看,发现前堵后截的四个大汉,肩上全都背着长长的步枪,看来逃是逃不脱的了。

“叫你们开门,怎么不把大门打开呀?!”踢开大门的两人凶神恶煞地吼道。

“还想从后门逃跑啊,嘿嘿,咱们的网早就张开着,单等鱼儿进来呢。哈哈哈……”堵在后门的两个家伙阴阳怪气地说道。

“还是钱保长安排有方。”他们异口同声地称赞钱耀祖。

赵德炎并不惧怕,他横眉冷对地问道:“咱们兄弟二人又没犯法,你们为何半夜三更闯入民房?”

为首的一人说道:“谁也没说你们犯法呀,咱们是在执行公务呢。”

“你们执行什么公务?”赵德厚问。

为首的并不回答,而是问道:“哪个叫赵德炎?”

“我就是,”赵德炎答道,“你们找我执行什么公务?”

“跟我们走吧。”

“你们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走。”

“走不走由不得你,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为首的声音低沉地说道。

赵德炎脖子一挺,硬硬地说道:“你们不说,我偏不走!”

“咱们先礼后兵,这家伙不吃软的,看来只有给他来点硬的了。”

为首的一声令下,赵德炎来不及反抗,双手就被一前一后扑上来的两个大汉反剪,立时,又有一条粗粗的麻绳缠了过来,紧紧地束住了他的双臂和上身。

赵德厚扑过来想为哥哥解围,被他们一脚踢在胸口,当即“哎哟”一声,痛得蹲在地上直叫唤。

“走,快走!”断喝声中,一个家伙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在赵德炎后背。

赵德炎咬住牙关,仍回头反问道:“明人不做暗事,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只要你们说个清楚,我就乖乖地跟你们走;要是你们不说,就是死,我也不走!”

为首的见他如此倔强,只得如实相告:“我们是奉命前来抓兵的,一切听从钱保长安排,他叫咱们抓谁咱们就抓谁。怎么样?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俺什么都明白了!”赵德炎说着,往前迈了一步,主动跨出门外,“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不用你们强迫,我会自个往前走。”

“哥哥——”这时,赵德厚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赶了过来。

“弟弟——”赵德炎回头叫了一声,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哥哥,你不能走,不能走啊!狗日的钱耀祖不是好东西,他要害你的呀!”赵德厚扑在哥哥怀里,抱着他的脖颈,痛哭流涕。

赵德炎身子五花大绑着不能自如地活动,他一边哭,一边劝慰道:“弟,别为哥担心,俺是被抓壮丁,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当兵,他钱耀祖手再长,也管不到那儿去的。”

兄弟俩哀哀地倾诉着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一旁的兵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一把扯开赵德厚,又推搡着将赵德炎使劲地往前推。

“弟,再见了弟——”赵德炎泪如泉涌。

“哥哥,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赵德炎听得弟弟在咬牙切齿地发誓。

“哥哥,俺在家等着你,你可要早点回来啊——”赵德厚仍在他身后大声叫唤道,“哥哥,你怎么不答应我?你快点答应我啊——”

“弟弟,你放心吧,我会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的——”

兄弟俩的叫声、哭声惊醒了整个村庄,阵阵恶狗的狂吠将宁静的夜空撕咬得七零八碎,在赵德炎心灵深处留下了永难弥合的伤痛……

想着想着,赵德炎抑制不住心底的悲痛,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掏出手帕揩揩眼角,又轻轻地擤了擤发酸的鼻子。

“弟弟,你放心吧,我会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的——”这拉长的临别叫声在他胸腔撕肝裂肺地轰响了五十多个漫长春秋,至今仍在持续不断。

他感到这声音已溢出机舱,像波浪般涌动着漫向遥远的天际,漫向整个宇宙。

他的身子在这涌动的声浪中翻滚飘零。

飘零?是的,这五十多年来,他赵德炎就像一颗没有根基的浮萍,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从上到下,四处飘零。飘啊飘,他随着溃败的国民党军队从大陆飘到台湾;后来卷入一场派系之争,又不得不仓皇出逃,从孤岛台湾飘越太平洋,飘到了美利坚合众国。

此刻,他仍在飘零。

波音777就像一艘帆船,在漫卷的云海中飘荡。

茫茫人海,浩瀚宇宙,而置身其中的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的一切,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与播弄,忽东忽西地飘来飘去。

昨天晚上,他还坐在自己家中,苦心积虑地筹划,寻找难得的人生机遇。直到临睡前,他都没有想到今天的旅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他,这才决定了他的又一次飘零。

他要飘向欧罗巴,那里,有一桩生意正等着他去谈判。他像一台榨油机般一点一滴地挤压、激发着体内的生命潜能,将它们凝聚在一起。他要以风烛残年的干枯生命,进行一番有力的搏击,实现心中潜藏了五十多年的永恒梦想。

人老梦多,可他的梦想就只有一个,梦中出现得最多的也就是故乡楚庄,他忘不了五十年前与弟弟分手时那拉长的允诺。

可以想见得到,弟弟该是多么地盼望他早日回到故乡啊,也许,他已将这些年的盼望化成了失望;也许,故乡人早就认为他飘零在外,身死它乡了。

可是,他没有死!他的命大得很,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死神的血盆大口。他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到故乡——回到那埋藏着青铜瑰宝的鸡母山,回到生他养他的楚庄。那些青铜巨宝,就像一块无形的磁铁,牢牢地诱惑、吸附着他的身子。他虽然从未见到洞中深藏着的那些硕大无朋的青铜九鼎,但只要想到它们,他的心中,就会弥漫着一股稳固与依赖的氤氲。

可是,他不能如此平平淡淡地回去,不说轰轰烈烈,起码也要做到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才像话!

在大陆,军旅倥偬,飘忽不定,今天活着也许明日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没有与弟弟联系;在台湾,信函无从寄达故乡,他也不敢往家里写信,害怕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美国,中美两国一直闹对立,通信很困难。他只能通过宣传媒介零星地、抽象地了解一点有关大陆的信息,却不知道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弟弟都在干些什么。他无法联系,无从知道,除了等待外,别无它法。

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陆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中美关系改善,他赵德炎五十多岁,正当壮年。况且,他在美国已经真正立足了。刚开始,他从社会的最底层干起,给别人端盘子、洗碗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将赚来的美元一点一滴地积攒起来,入股加盟了一家公司。后来,他独立出来,自己弄了一个公司,慢慢地、慢慢地发展,生意越做越红火,赚了不少的钱。刚刚开放那阵子,不少美国华侨纷纷回大陆旅游观光、探亲访友,或是捐款捐物、投资办厂。眼见得几十年来回乡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赵德炎那个高兴劲儿呀,真正没法说。他心里想着的就是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他想给故乡捐上一笔款子,还想在县里投资办一、两家工厂,为家乡红红火火的经济建设尽点绵薄之力。正当他准备与家乡联系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变突然从天而降,弄得他差点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突然,机内的广播打断了赵德炎的思绪,播音员用英语、法语、德语等三种语言告诉大家,前方出现了一股强烈的气流,希望乘客系好安全带,不要惊慌,更不要到处走动,要与机组人员密切配合,安全抵达目的地。

赵德炎往外望去,飞机已然进入翻卷的云层,窗外的能见度很低,目光望不多远,就被厚厚的云雾给遮断了。机身在强大气流的冲击下,开始剧烈地抖动。赵德炎挪挪屁股,赶紧稳住自己的身子。

谁也没有想到前方会出现强大的气流,飞机抵御得了这股漩流的袭击吗?

以波音777优良的性能,按说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可是,世上的一些事情,谁又能预料得很清楚很明白呢?

神秘、玄妙、奇迹总是充满着宇宙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