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训武接到哥哥寄来的厚厚一迭挂号快件,迫不及待地拆开,捧读再三,真有一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
任命书很快就下达了,于是,赵训武正式接任支书一职,成为建国以来楚庄村历史上的第三任党支部书记。
白天,他走村串户,吸取前任钱先明的深刻教训,认真细致地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以尽快完成上交提留款的任务。
晚上,他则伏在台灯下,对着哥哥寄来的几点建议,翻来覆去阅读、思索,并着手拟出一些具体的可行方案,以尽快拿到村委会上讨论,付诸实施。
在楚庄村,赵训武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当突出的才子。高考那年,他以十分之差落选。班主任、父亲、哥哥等人都劝他读一个补期,努把力,来年再考,就考得上了。可他对自己信心不足,加之村里正有两个征兵名额,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选择了穿上军装之路。
其实,赵德厚对参军当兵最为敏感了,哥哥赵德炎受钱耀祖报复被国民党强拉壮丁不再归来,已成为他心灵上的永远伤痛,怎么也不能痊愈。然而,他是支书,儿子强烈地要求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一个专门做别人工作的人,怎能去扯儿子的后腿呢?再说,时道变了,这是加入解放军,与跟国民党当炮灰自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他咬咬牙关,隐忍心痛,就放赵训武走了。走了三年,他又回来了。在外面转了一圈,镀了一层金,仿佛有了一道“佛光”,赵训武比呆在村里的那些同伴,资历自然是强多了,也就为他的仕途之路打下了一点颇为坚实的基础。
好些年没有动笔了,赵训武一笔一划地写着,显得十分艰难。但他又不得不写,只有列出详细的方案,白纸黑字写下来,才不至于忘记,才不会出现偏颇和误差。
不久,清明镇委领导班子也进行了一番相应的调整。原镇委书记李晓明调任县农业局副局长,原镇长调到县政协工作。镇党委书记由原县委政策研究办公室副主任刘克担任,原镇铜套厂厂长王大成被提升为镇长。
刘克名牌大学毕业,还只三十来岁,思想活跃,开拓性强,工作能力和实践经验都比较突出,是县委重点培养的对象之一。此次作为跨世纪人才下到乡镇挂职锻炼,刘克信心十足,决心好好地干一番,使清明镇能有一点实质性的发展和变化。就他个人而言,也需要可观的政治业绩为今后的仕途之路进行铺垫。
王大成老家就是楚庄村人,后来推荐读了一个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清明镇。近几年,镇办企业都不甚景气,但他却将一个铜套厂搞得颇有生机,成为整个清明镇的龙头企业,他对工业、特别是乡镇企业的管理十分懂行。
随着经济、政治、文化的不断发展,市管县或发展到一定规模的县升格为直管市,已成为一种普遍趋势。清明镇所在的南安县此次虽未升格为市,但也顺应着向城市化迈进的潮流,决定加大发展乡镇企业的力度,提高产值,增加利润。仅从清明镇领导班子的调整,就可明显地看出南安县委的这一发展思路。
刘克刚一到任,就与王大成一同下到镇办企业及各村调查摸底。王大成是本地人,对各方面的情况都比较熟悉,此次以镇长的身份下去,自然又有许多不同的感受和收获。
来到楚庄,赵训武向他们汇报了村里的具体情况,特别是各方面的一些数据,他本来就记了不少,此次又作了一番准备,更是倒背如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深得刘克好感。王大成是在赵德厚任支书时被推荐读的工农兵大学,也就是说,当初如果没有赵德厚的举荐,他王大成很有可能还是呆在楚庄村当一名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和可能,因此,在他心中,对赵德厚一直怀有感激之情,赵训泉能招到镇铜套厂去当工人,也算得上是王大成对赵德厚的某种回报。于是,当着刘克,王大成对赵训武又免不了不失时机地美言几句,这就使得初来乍到、上任伊始的刘克对他颇有一种刮目相看的味道。
听完基本情况的介绍,刘克这次没有像在其它单位摸底时那样合上笔记本,而是继续饶有兴趣地说道:“赵支书,我还想听听你对楚庄未来发展的一些规划和长远打算。”
赵训武稍一犹疑,将思路拉到最近一段日子天天谋划的具体方案上,不禁侃侃而谈。
他主要谈了将在楚庄要烧起来的三把“火”,其框架、要点与赵训文为他参谋的前三点建议完全一致,只不过他又结合楚庄的实际情况,融会了一点自己的具体打算。
但是,他颇有心计地保留了赵训文为他建议的最后一点,那就是关于重修鸡母山大圣庙之事。尽管他认为很有必要重建,但眼下情景,还不适于跟新来的书记和新上任的镇长谈及。来日方长,留待以后再说吧。
听完赵训武的三条方案,刘克不禁击节赞赏;一旁的王大成也愣了眼,这个训武,才几天没穿开裆裤呢,没想到他刚上任,就能有这么一番思路,比他老子赵德厚可是要强多了,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听完汇报,刘克与王大成都没有回镇,而是留在了楚庄。
“老王,”刘克说,“今天高兴,咱们就破回例吧,楚庄又是你的老家,就在这儿吃个工作餐,怎么样?”
“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罗。”王大成道。
赵训武说:“吃什么工作餐啊,这顿饭,不要村里开支报销,我在家里请你们,算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刘克说:“咱们是在工作,要你私人麻烦,那……”
赵训武打断道:“刘书记,咱们都是同龄人,你要是瞧得起俺,就去,要是嫌俺乡巴佬土里土气,那就算了。”
刘克笑道:“这么说就见外了,你这军将得太厉害了,看来这顿饭是非在你家吃不可了。”
王大成也在一旁怂恿道:“去吧,那就去吧。训武,干脆,你派个人把老支书也叫到你家,俺想跟他好好地喝几杯。”
“那太好了!”赵训武正想怎样让父亲好好地散散心,宽解一下他忧郁愁闷的心情,能有这样一个好的机会,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就向赵训武家走去。
在路上,刘克又问:“听说楚庄这次上交提留出了纰漏,你的前任就是为这事受了处分。群众是不是对征收提留款有着很大的抵触情绪?阻力相当大是不?现在进展情况如何了?”
赵训武闻言,赶紧将钱先明的偏激过火行为、往昔的征收情况和他上任后采取的一应措施都作了一番详细汇报和说明,然后道:“刘书记,我现在可以向你立下军令状了,保证在月底按时上交所有的提留征收款项,绝不出现任何乱子。不然的话,我将主动引咎辞职。”
“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说了这句,刘克又对王大成道,“老王,我看这回各村的提留款项收上来了呀,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将其它的费用和开支尽量压缩、减少一点,凑出一笔专款,组织全镇村干部到南方的深圳、珠海、广州等经济开放、发达地区去参观参观、学习学习,让他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改变一下思想观念。”
不待王大成作答,赵训武就在一旁叫道:“要是这样,真是太好了。我心里老在想着到武汉我哥哥赵训文那儿去一趟,让他带我看看那里的乡村企业是怎么回事,人家到底是怎样发展起来的,也好把他们的经验学点回来。这回要是能够到南方发达的经济特区转一转,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王大成说:“是的,我也有这样的打算。如果我们老呆在家里,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真的就是一些井底之蛙了。在这方面,我的感受与体会实在是太深了,我们铜套厂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发展和效益,与我提倡的‘走出去,请进来’有很大的关系。”
“老王,你给咱说说看,你是怎样‘走出去,请进来’的?”
王大成道:“顾名思义,走出去就是到外面的世界去看,去参观、去学习;请进来呢?那就是把人家的经验啦、技术啦、管理啦等先进的东西学回来嘛!”
“好,你这思路不仅适于铜套厂,”刘克大声道,“我看也适应整个清明镇的经济改革与发展,应当在全镇各村各组、各行各业推广。这次,县委提拔你当清明镇镇长,我看就有要咱们以农业为本,狠抓乡村企业的意思在里头。”
王大成笑道:“是的,我也这么想着呢。不管怎样抓,也不管抓什么,咱们只要把经济搞上来就行!”
“说一千道一万,发展就是硬道理,还是小平同志的话说得好。”刘克深表赞同。
走着聊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赵训武家门前的稻场上。
这顿酒一直喝到晚上八点才散。赵德厚也请来了,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当支书时的美好情景,表现出近段时间来少有的兴奋、激动、自信与高昂。赵训武看在眼里,心头暗暗宽慰了不少。
刘克、王大成不愧为两名敢想敢干、说到做到的基层领导,经过一番筹划,清明镇乡村干部赴南方观摩学习考察队很快成行。
刘克先与广州、深圳、珠海等地的同学、朋友联系了一下,他们对刘克的这一举措颇为赞赏,都表示要尽量为考察团提供各种条件和便利。
临行前,刘克与王大成就此行的一些具体事宜又进行了认真的磋商,并拟出了一个初步的日程安排表。对来去的交通工具,他们考虑到绝大部分乡村干部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就更不用说乘坐飞机了,这次出门的机会实在难得,为了让他们对外部世界能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使他们在灵魂深处受到强烈的震撼,彻底改变思想、更新观念,对此,两人也作了一番较有深意的安排,决定乘飞机去,坐火车回。
赵训武毕竟当过几年兵,出过远门,也坐过火车。因此,在整个考察队中,与其他乡村干部相比,阅历就算得上是较为丰富的的一位了。但乘坐飞机,却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一切都感到新鲜极了。考察队的成员们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惊叹,或是弄出一些笑话来。而这些笑话总是被大家重复着颠来倒去地说个不休,惹得大家发出阵阵开心的大笑,显得热闹极了。在考察团中,赵训武是最年轻的成员之一,但他尽量装出一副老沉稳重的样子,似乎什么都已经历过,大有“曾经苍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味道。
一登上飞机,大家就被一种肃穆、神圣的气氛所感染,都止住了平时的嘻皮笑脸,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随着队伍缓缓前行,然后一个个地左右分开,寻找自己的座位。
赵训武跟大家一样,也是新奇得没法。从小,他就对飞机有着一种特殊而神秘的向往。每当轰鸣的机声传来,他都要停止玩耍,呆呆地仰望蓝天,那跃动的思绪,也展开了扑腾的翅膀,随着飞机一道,在辽阔的蓝天飞翔、飞翔……一直飞到那遥远的天边。飞机飞远了,飞走了,飞向了那无法知道的美妙世界。可是,他却像生了根似的,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瞪圆的眼睛、偏仰的脑袋、下垂的双手、微挺的肚子,一副天真的模样,看上去可爱极了。他童年时最伟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名飞行员,驾驶飞机,在辽阔的蓝天自由自在地飞翔。嘿嘿,只要想想这种情景,就美妙得很,更不用说去实现它了。
可是,赵训武一直没有碰到这样的机运。读中学时,他时常关注、打探有关招考飞行员的情况。以前,县里每年都有招飞指标,招收那些身体合格的中学生。可在他读中学时,总是没有这样的好消息。后来,他私下里听到一则小道消息,说现在上面一般不在南方招飞了,主要是南方人的身体素质不适合于航天飞行。初听此讯,他只觉得全身发软,十多年的梦想,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在一瞬间就破灭了,破灭得连半点踪影都无法找寻。
此后,他只要一听到“飞机”二字,心里就有一阵无法抑制的隐痛。每有飞机从天空飞过,他也不敢抬头仰望,总是悄没声息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看那些蚂蚁一个个欢快地在他眼前爬来跑去,才觉着一点安慰。
“飞机”二字,已在他心中扭成了一个情结。直到结婚以后,才把目光放在了脚下这块坚实的土地上,觉得儿时的梦想已经彻底随风飘逝。
这辈子,没有当成飞行员,总该要坐一下才像个话。若不然,这辈子可真是白活了。然而,就连这等而下之的坐次把飞机,似乎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对此,他没灰心,觉得自己一定会坐得到的,只不过时间迟早罢了。可不,这机会说来就来了。
既陌生,又熟悉。虽然还是第一次见到飞机里头的设施与构造,但与他心目中想象的,完全是一码事。是的,就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他一屁股坐下,首先拿过插在座位前面口袋里的一份报纸和有关乘坐飞机的注意事项,快速地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照着上面的图示,系上安全带。刚刚系好,就听得同行的村干部们一阵大呼小叫:“这带子是做什么的?”“是吗?这就是安全带?跟轿车上司机们扣着的那玩意差不多。”“安全带怎么个系法?”“是啊,该怎样系上啊?”互相叫着,望着,一见赵训武早已落坐,并将安全带系得好好地,忙向他请教。赵训武比划着,简明扼要地说着。本来,这系法就很简单,加之村干部们都是一些聪明人,大家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将自己束在座位上。这时,就有不少人问他:“小赵,你原来坐过飞机?”不待他出声,便有人替他作答:“训武当过兵,在部队里肯定坐过这玩意儿。”在一般人眼里,当兵在外,坐飞机乘火车,潇潇洒洒,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可事实总与人们的想象有着一定的出入。于是,对其他村干部的问题,赵训武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就那么坐着,颔首微笑。
飞机慢慢启动,在跑道上越跑越快。跑着跑着,它突然停了下来。过不一会,就开始迅速地往上升。一颗心,也同时悬在了空中。整个身子,随着的飞机的升腾向上、向上……赵训武正好坐在了窗舷边的一个座位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感觉着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飞机进入了云层,又穿越了云层。他的目光从下面收回,向远方望去。
飞机升到9000米高度,稍作调整,就开始平稳地向前飞行。
身下是白絮般的云海,头顶是金光闪烁的太阳,四周是明净瓦蓝的天空,赵训武的心中,跃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新奇、激奋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