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训文机械般地上课下课、吃喝拉撒,在习惯性的生活轨道上不知不觉地过了两天。
他的身虽然置身武汉、置身大学校园,但一颗心,却早已飞回楚庄,在故乡上空来来回回地巡行游弋。
他想使自己尽量变得冷静一些,以一颗平常心、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与目光来打量、审视楚庄。但是,他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常常身不由己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拽着,将他扯向楚庄的地面。是的,他身下的土地就是一块巨大的磁铁,有着一种强烈的亲和力吸引着他的心智与灵魂。他无法旁观,无法冷静,无法超脱。但他仍做着最大的努力,强迫自己向着冷静、超脱、客观的方向前行,尽可能地做到这一点。
赵训文首先不得不面临这么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那就是父亲赵德厚以建国四十多年来的漫漫时光,塑造了楚庄村今日的形象。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故乡发展至今的一切功过是非,都得由他承担。可是,这些年来他扮演的主要身份与角色,并不是一个自然的男人与亲情的父亲,而是楚庄村党支部书记,这就决定了他的行为动作,必须以政治、社会、时代来衡量、压倒一切。以此而言,楚庄村的历史发展与今日形象的定位,完全由四十多年来的社会环境、时代背景、政治因素决定着,并非任何个人所能阻止、改变的。也就是说,不论楚庄村的支部书记、带头人是谁,都无法避免运动的冲击、政策的影响、时代的改造、历史的塑造。个人的力量,在此显得非常渺小,乃至微不足道。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父亲在楚庄村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他的性格、情感、道德、人格、爱好等等一切的一切,又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改造着楚庄村这块土地。
因此,从某个角度而言,父亲应该对楚庄的历史与今天的形象负责,他不能逃避,也无法逃避。
就楚庄来说,四十多年来,它有过进步与发展,有过曲折与坎坷,有过失误与迷惘,有过倒退与探索……父亲个人的生命历程,也就是楚庄村风风雨雨的缩影。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楚庄在舞台上演出的应属历史正剧;而父亲,却在扮演着一个地地道道的悲剧角色。楚庄永远年轻,它深厚的文化积淀与历史经验犹如一只罗盘,不断地校正着前进的方向,不断地靠近、驶向正确的航道;可是父亲呢?他生命的青春与美丽已在风风雨雨的岁月中消失殆尽,他所面对的将是风烛残年与孤寂的黄昏以及暮年的衰老,一切的一切,都已离他远去,他只能是一片秋空中飘转的枯叶绝望地寻找自己的最后归宿——葬身之地。
可是,呆在空空荡荡的老屋中的父亲是不会作出这种反思来的,赵训文也无法与他对话,让他面对过去的历史与今天的现实。他只得在心底默默地为父亲承担一切,在这如牛负重的承受中为新上任的弟弟赵训武寻找、探求几项切实可行的方案与措施,为楚庄的未来涂抹几笔美好的亮色。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故乡、对得起父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连两天,赵训文便在这样一种心态与思考中为即将正式出任楚庄村党支部书记的弟弟赵训武拟出了以下三条治村的基本策略:
一、鼓励种田,不忘根本。
农民的立足之本就是种田,但是,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楚庄村民有着一种不好的思想苗头,把副业当成了主业,只想着到牛浪湖捕鱼、到山上寻挖药材,或是到广州、福建等沿海地带打工赚钱,把田地丢在一边弃之不管,甚至出现了抛荒的现象,实实令人担忧。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楚庄村人就等于是丢弃了自己的根本。
据有关消息报道,中央将于近期再次大幅度提高农产品价格,而楚庄村盛产的水稻、棉花、大豆、小麦、豌豆、芝麻等属于人类必不可少的生存原料,不论在什么时候、何种条件下也属需备之物。在工人下岗、政府裁员、竟争日趋激烈的城市,农民进城打工将越来越艰难;而牛浪湖在如篦子般的大肆捕捞下鱼类正一天天减少,那些山岭上生长的野生药材本来就十分珍贵稀少,它们都有一个开发的限度问题。由此看来,只有种田,才能为广大村民的生活、发展提供可靠的保证。
村里也不是没有靠种田、勤劳致富的例子,比如种田能手何生云、马立本、陶老大等都是。就是那个水狗,也算得上是一把种田的好手,他努力的方向值得提倡。
为此,我建议,你上任后应烧的第一把“火”就是以那些种田能手为“龙头”,大张旗鼓地在全村开展一场种田比赛。最好是设立一项基金、设置流动红旗,每年年终,进行一次群众性的公开评比,选出成绩突出的种田“十佳”,予以奖励,以此带动全村的生产工作。
如能把种田比赛、公开评比的措施定为一年一度的惯例,把它制度化,就更好了。
二、大力发展工商业,开办作坊、小型工厂。
楚庄村虽然水陆交通便利,但是,因它位于湘鄂两省交界之处,地理位置偏僻,水路没有常设的客运与货运航班,而陆路呢,与外界的联系仅有一条千年不变的细长土路,大有一种“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楚庄村将有被时代遗弃的危险。
要想改变这种状况,交通条件是第一要素。楚庄位于原古楚国中心地带,这里,河流纵横交错、湖泊密如网络,交通自然以水路航运为主。但在科技日益发达的今天,速度缓慢的水运已日渐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兴修的桥梁将密如蛛网的河流湖泊连成了一条条畅通无阻的大道,公路汽运已成为古楚国中心地区的首选交通方式。楚庄村也应着眼于此,想方设法修筑一条与外界连在一起的公路。当然,这得需要一大笔资金,就目前的条件而言,还不成熟。但你可以顺着这一思路,早作准备,利用农闲季节,组织村民先筑一条笔直、宽敞、平坦的土路。日后一有条件,就可在现成的路基上铺设石子、沥青或水泥。
有了一条好路,才有楚庄工商业发展的基础。
楚庄物产丰富,可大都没有被利用起来,你可多动一些脑筋,在乡镇企业上做点文章。当然,在楚庄,要想发展自己的工商业,得因地制宜才行。比如说,楚庄的棉花轧成皮棉,都是农民们用鸡公车或是肩挑到外村及镇上去轧,为什么就不能在村里自己购买轧机,建一座轧花厂呢?这样,不仅创收,还可节省农民们的劳力。再比如,村民们喝的白酒,都是在外面购买的,若是计算一下每年的需求量,将是一笔很大的数字。这几年,粮食丰收,楚庄村为什么就不能建立一到两座酿酒作坊呢?村里的张从基,他家祖辈传下来一手酿酒绝活,就完全可以利用起来嘛!还比如,每家每户都种了不少柑桔,过去柑桔少,可以卖个好价钱,可现在柑桔多了起来,去年贱到只卖几分钱的地步,不少农民难以储存,干脆把它们扔了,这不是太可惜了吗?如果楚庄村能有一座副食品加工厂,把村里盛产的柑桔、桃子、梨子等水果变成罐头,不仅解决了储藏、运输、销售等方面的困难,更可成倍地提高这些农副产品的价格和利润……
当然,还会有更多的工商业发展途径,我只不过提出了显而易见的几条。你可召开村委会或组织村里的能人及全体村民展开讨论,让大家献计献策,走一条民主化的路子。最后集思广益,确定切实可行的上马项目。
至于筹建作坊与加工厂的资金来源,可采取入股分红的方式,可向富裕的村民集资筹款,可向农村信用社借贷;还可考虑以非常优惠的政策招商引资,单独办厂、共同办厂皆可。
三、改建学校,培养人才。
这次回家,我在村里来来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遍,发现村办小学还是过去那副老样子,一片坑坑洼洼的操场,几间歪歪倒倒的破房,真有点惨不忍睹的味道。
对教育的观点和认识一定要转变,教育是一项长远的投资,它的效益不是马上就能见得到摸得着的。如果楚庄村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没有培育出一批像样的人才,它今后的发展便无从谈起。“再穷不能穷学校,再苦不能苦孩子。”大家都会这样说,但说是一回事,而一落到实处,做起来就有一定的距离了。对此,你一定要想办法改变村办小学落后的面貌。一是加强师资力量,二是搞好硬件建设。在最近两年内,得拆除现有的破房,修建几栋教室,最好是在村中耸起一座像样的教学大楼。这大楼将是知识的象征,也是你政绩的一块丰碑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只要把这三把“火”烧旺烧好了,也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楚庄村支部书记了……
写到这里,赵训文看看表,已是深夜转钟两点,他不觉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放下手中的钢笔,将散乱的书桌稍稍整理一下,便一头倒在床上。
紧张的思索与劳作过后,赵训文仰面八叉地躺着,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舒适与愉快。
身子已然停泊在一个宁静的港湾,可大脑思维,却仍如骏马般奔腾跳跃不止。我为训武一共列举了三点,要想抓住根本,稳住局面,寻求发展,就一定得抓住这三点才是。它们是纲,其余的只算得上目。纲举目张,不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是,仅仅烧好了这三把“火”,其它一切问题就真的迎刃而解了吗?
事情恐怕并非如此吧?
凭直感,赵训文觉得似乎把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是一件什么重要的物什呢?
他想啊想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上到下、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寻着点点蛛丝蚂迹四处搜索,隐隐约约地感到它就要浮出地面了,可等他跑过去时,却已遁得远远的,无从抓握。
稍纵即逝,真是稍纵即逝啊!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想着想着,突然就想到了故乡的鸡母山。
鸡母山上,曾有过一座声名显赫的大圣庙,庙为隋朝名僧智顗所建。
智顗于公元538年出生在离楚庄村不过二、三十公里的古楚国茅穗里,是我国佛教史上第一个宗派——天台宗的创立者。终其一生,他共造寺庙35处,度僧4000多人,传业弟子32人,其中多为当时名僧。他的著作很多,流传于世的主要有《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摩诃止观》等各二十卷,都是天台宗的代表性著作。
大圣庙耸立鸡母山巅,迎着一千四百年来的风风雨雨,饱经历史忧患与创伤。它可以承受自然的岁月侵蚀,却无法抵御人世的侵袭。它曾被人为地毁灭过三次,第一次灭于五代十国时期的高季兴之手,第二次为明末清初的吴三桂所毁,再一次就是近期的“文革”了。前两次毁后又建,而“文革”毁后,鸡母山顶原寺庙所在,就一直成了一块废弃的空地。
上次回故乡楚庄,赵训文在野猪山一无所获,又独自一人去了鸡母山。
鸡母山青松翠柏,林深路幽。他循着山间的石板小路,独自一人往上爬。过去,爬上鸡母山顶烧香敬佛的信男善女整日络绎不绝,一块块石板被一双双脚板磨得光滑闪亮。可现在,上山的人少了,石板上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两旁的缝隙间,长出各种各样的杂草,有的攀爬在石板上,竟将它遮得严严实实,有趣极了。
赵训文一级一级地踏着石板往上爬,周围阒无人迹,声声婉转的鸟鸣像一首首动人的乐曲,撩拨着他的心弦。他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乡间小调,步子也变得一蹦一跳的,欢畅极了。他不时停下步子,采一朵路边的野花放在鼻端贪婪地嗅闻,或是摘一片树叶、竹叶放在眼前欣赏不已。栖在树枝的小鸟常常惊起,唧唧唧地叫着飞来飞去,在空中织着没有规则的透明之网。突然,草丛中钻出一只灰色的野兔,它眨巴眼睛,好奇地望了望赵训文,回头往前一窜,像一支灰色的箭矢射向远方,很快就又隐没在深草之中不见了。赵训文没有追赶,他不想给它增添过多的惊慌,他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的野趣了。
鸡母山并不像那些险峻雄伟的大山高耸入云,它属典型的江南水乡山岭,其海拔高度只有三百多米。但是,当你奔驰在坦荡的江汉平原,两眼所见不是密如网络的河流湖泊,就是无边无际的良田沃野。这里,除了坦荡还是坦荡,稍稍触目的,也许就是那些不时冒出的土包了。可是,当你来到江汉平原的南端,极目一望,但见平坦的大地,兀地突起几座郁郁葱葱的山岭,其相对高度所带来的强烈反差不由得不使你的眼睛一亮,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在心中不觉暗暗惊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鸡母山,就是这样一座并不高大,但总是使人感到惊叹的山岭。从古到今,该是诱惑了多少世人的目光啊!
不一会,赵训文就爬到了山顶,这里,就是大圣庙的遗迹之所在了。一块硕大的平台,上面覆盖着茂密的青草,破砖碎瓦、残石断碑掩映其间。儿时,赵训文与小伙伴们常常结伴来此,穿行在那些庙宇庑廊之间,惊诧于四大天王的高大威严与佛祖的法力无边,在缭绕的香雾与清脆的钟磬声中,想象的翅膀不知不觉地飞翔、翱游在那虚无缥缈的西方极乐世界。
消失了,过去的一切,都在“文革”时期的一把巨火中化为灰烬。树大招风,此言真正不谬。若不是大圣庙名声传得太远,也许它还不至于遭此大劫。前来鸡公山毁庙的,是一群专从县城赶来的红卫兵。
赵训文站在平台眺望四周,向北向东,是一望无际的百里平川与纵横阡陌,一条条河流沟渠、一座座湖泊堰塘镶嵌其间,好一幅美妙的田园风光;向西向南,则是一浪一浪如波涛起伏的群山众岭,它们绵延着推向遥远的天边,那翻涌的晚霞正向世人生动地描绘、变幻着一幅幅天堂美景;山下,是巨大如镜的牛浪湖,湖面波光鳞鳞,薄雾如带,渔舟点点,桨声欸乃,一股灵气与飘逸流贯其间。
难怪智大顗师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大圣庙的,此情此景,不就在向世人昭示着一种禅风禅骨、佛界佛境么?山川河流、平畴湖泊,再来几座古寺建筑,想想看,它们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该是一幅多么令人心动神往的所在啊!
当然,过去的赵训文识见有限,无法明了,只有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才有可能洞见大师的心智。
并且,智顗以一代高僧之所见,天才般地开启了对中国哲学影响极为深远的佛教天台宗之源,那么,他将一座寺庙建在鸡母山顶,除了此地风景优美、气韵流动之外,恐怕还大有一番深意吧!
这奥妙的深意何在?
赵训文自自然然地就想到了藏于鸡母山巨洞中的青铜瑰宝。
智顗原意,肯定是想镇住山下的这些古代宝藏!
一座十分平常的鸡母山,自从楚国大臣熊子藏宝以来,搅动了无数世人的心灵漩涡,有人想用里面的武器复兴楚国,有人想利用青铜九鼎的神器实现潜隐的野心,有人想挖出那些宝器发财扬名……而智顗,却在山顶建造一座令人无法绕过的高大寺庙,镇住这些人的野心,使他们大彻大悟,回归平常、回归自然、回归本真。
是的,智顗心中,肯定有过如此明晰的认识。
而今,一般之人,不会去打那深藏在鸡母山腹中的青铜器皿的主意,可他们心中,却有着其它许许多多的躁动、野心、虚浮、狂妄与迷惘,这就需要一座新的大圣庙来镇住他们心头的邪念与欲望,使其回归人的本真与自然……
想到这里,赵训文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坐在书桌前,打开刚刚写完的几张纸页,旋开钢笔,在那后面刷刷刷地写道:
“文革”不仅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更是打破了人们心灵的神圣,信仰危机,已成为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而人生在世,如果没有什么信仰与追求,那无异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呢?因此,只有从重建信仰入手,才能尽快地扭转社会不良风气,从无序状态一步步走向良性循环的法制轨道。而信仰一时又无法确立,可利用低层民众的潜意识宗教心态,以佛理佛法进行规范、调整与约束,暂时填补信仰缺失所留下的真空。因此,在烧完三把“火”后,我再添加一条建议,可考虑在鸡母山上重新修建“文革”中遭到毁弃的大圣庙,以迎合大部分村民的普遍心态,得到他们的进一步支持,从而打下牢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