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中午,赵训文正在家里吃午饭,卧室内突然响起了一阵“嘟——嘟——”的电话铃声。他端着饭碗赶进卧室,筷子朝饭碗里一插,右手抓起话筒,刚刚“喂”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得对方喘吁吁、急促促地叫道:“哥哥吗?我是老二训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钱先明这回栽了,可是彻底地栽了!”
“是吗?”赵训文乍听这一消息,既觉意外,也感兴奋,他虽然不想在赵、钱两家的恩怨间推波助澜,但毕竟钱先明派人捉他父亲的奸,趁人之危爬上支书位置,手段耍得太不正道了,心底免不了怀有几分怨愤。“老二,别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地说吧。”他一边咀嚼嘴里的剩饭剩菜,一边倾听赵训武的叙说。
赵训武道:“我不急,只是心里太高兴了,我打电话就是专门来跟你讲这事的。”
“你在哪儿打电话?”赵训文问他。
赵训武说:“俺刚从镇委会办完事出来,在邮电所跟你打长途呢,我今天准备花个一百块钱的电话费,把这些日子来村里发生的事情好好地跟你谈讲谈讲。”
“好吧,我听着呢,你不要太罗嗦,拣重要的讲,只要说清就行了。”赵训文以一副兄长的口吻叮嘱道。
“这我自然晓得。”赵训武说,“钱先明太自不量力了,他以为自己当了一个支书,就蛮不得了啦,就不知天高地厚啦,也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姓什名谁了。他不知道咱父亲当了几十年支书,关系多、底子厚,死骆驼的架子也要比马大呀;他不知道我赵训武也有根基,有谋划,有我的一帮子人啦;他不知道自己没有半点威望,乡民百姓在心底里根本就没把他当个角色。他应该知道这些,可只看到了一些表面现象,自我感觉好得没法,独断独行,什么事一人拍板算数,别人的意见半点都听不进去,把村委会的其他干部一点都不放在眼里。结果,老百姓在背后戳他指他,想看他的笑话;村干部阳奉阴违,在背后跟他闹对立,时不时地来点小动作,使点小绊子……他当了还不到两个月的支书,就搞得众叛亲离了。其实呀,俺在心里头还常常为他感到悲哀呢,干嘛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种好自己的几亩责任田,非要削尖脑袋钻出来跟自己过不去呢?嘿嘿嘿……”
说到这里,赵训武在电话里头不禁自个自地笑了起来。
赵训文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叫我说呀,赵钱两家都在一个村子里头过日子,几十年来就这样你整我、我搞你,颠来倒去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哪个要他钱家欺负人的,这是自作自受,报应呢!”赵训武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原原本本地讲述钱先明从水狗家喝酒出来前往村委会,怎样受到两个小孩的捉弄、村民的哄笑;是怎样故意跟楚庄村的百姓作对,不自量力地将上交提留款项的时间缩短得简直离谱;又是怎样雇用打手,成立什么催缴征收小组,第一个拿水狗“开刀”的经过……
赵训文听着听着,忍不住打断他那连珠炮般的叙说,插着问道:“老二,那两个小孩捉弄他的事儿,是不是你指使的?”
赵训武一愣,道:“不是的。”
“真的不是你?”
“真的不是我,”赵训武顿了顿,又说,“但我晓得是谁干的。”
“要是你指使的话,这手段也显得太下作了一点。”赵训文毫不客气地说。
赵训武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是二组的组长马桥干的,老头子当支书的时候对他有恩,并且一手提拔了他,他想报恩,就指使自家的两个娃儿干了这件事。事前,他说他要跟俺赵家出一口气,我想问个究竟,他只是神秘地笑笑,并不作答,没想他竟弄出了这么一手,嘿嘿,这个马桥,他娘的,亏他想得出!”
“要是村里的人晓得这事儿与咱们有关,也太有损赵家的名望了。”赵训文心情显得很沉重。
赵训武道:“哥,别个是不会晓得的,我看你心里倒是很同情钱先明呢。对仇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也不知是在哪本书里见到的这句话,印象是太深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赵训文道:“好吧,你还是快点继续往下说吧,今日的电话费够你受的了。”
“只要高兴,再多的电话费也是值得的!”
于是,赵训武又接着往下讲。
钱先明拿水狗“开刀”时,围观的群众站了不少,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打过水狗,挑走他家下半年的口粮,然后就顺着挨家挨户地往下催收了。
那没交的户主,既不敢担抗交提留、违法乱纪的罪名,更不想在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面前吃亏,一个个都乖觉极了,有钱的交钱,没钱的就主动让工作组的将留在仓库里的口粮撮走。
工作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钱先明心情开始好转,觉得他对水狗的一番惩治果真起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看来对付那些刁民百姓,有时非得动武不可,你说得再多,还不如几个打手管用。
还只有大半天时间,工作组就跑遍了三个小组,照这样的速度计算,整个楚庄村共十一个生产小组,要不了三天的时间,这催收提留款的工作就可提前二十天完成。过去,在赵德厚手里,这可是一项最令人头疼的老大难问题,没想到在他钱先明手头却半点都不在话下,嘿嘿嘿,“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是赵德厚当支书高明,还是俺钱先明当支书能耐?这不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吗?
钱先明这么一想,最近几日的阴郁苦恼不觉一扫而光,他有说有笑的,又恢复了过去的自信与陶醉。
可是,有些事情像是非要跟他对着干似的,就在催缴小组准备结束当天的工作,来到四组最后一户村民刘老三家中征收时,却又遇到了麻烦。
刘老三是村里有名的一根“犟筋”,他是一个服软不吃硬的角色,跟他不能来硬的,一些事情,只能好言相抚、顺着他的脾性才能解决。钱先明对此深有了解,也早就作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因此,他们一行人来到刘老三家中时,都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和颜悦色、温柔可亲。
先是由钱先明出面跟他做工作,好言好语,将一些道理说过来又说过去,可刘老三道:“咱家穷,一口气交不出这么多的款子。过去老赵当支书时对咱家也是格外特殊,网开一面,只收俺家三分之二,剩下的,都由村里垫了;就是那三分之二,俺也是分两次交清。这些情况,你钱支书又不是不晓得,何必把我逼得这样苦这样紧呢?”钱先明说:“老赵是老赵,过去的老皇历翻不得。既然上级领导信任我,要俺来挑村里的这副担子,我钱先明就得一碗水端平,哪能厚此薄彼,这个交那个不交,这个多交那个少交呢?老三,希望你给咱一个面子,支持俺的工作。”刘老三道:“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一点面子,不要把俺逼得太狠了。”不论钱先明怎样苦口婆心,就是说服不了他。钱先明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了,他想今日早点收兵完工,又想到了已安排好了的丰盛晚餐正等着他们,不觉急了,说道:“老三,咱早就知道你是个服软不服硬的角色,我钱先明好歹也是个一村之主,跟你说了这半天的好话,你却半点水都泼不进去,看来只得跟你动点真格的才行罗!”刘老三冷冷地一笑,道:“我刘老三威武了大半辈子,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我动真格的?”
钱先明见双方的谈判已经破裂,只得命令打手们一拥而上。
没想到刘老三早有准备,只见他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解开夹衣,露出绑在腰间的一包炸药,一声大吼道:“一个地主狗崽子,想跟咱贫下中农算帐?不要命的就上来吧!”刘老三叫着,右手按在启爆炸药的雷管上,只要他稍稍用劲按动电钮开关,就会出现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巨大爆炸。
只听说刘老三是一条远近闻名的“犟牛筋”,没想到他竟犟到如此玩命的地步。
钱先明犯难了,打手们面对比他们更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也不得不审时度势,止住上前的脚步。
怎么办?
双方就这么僵持在一起,对峙着不肯让步。
说到底,这是一场意志与胆魄的较量!
钱先明没想到今日的催缴工作在收尾时又杀出了这么一个难治的“程咬金”,真让他难以下台。一个开头,一个结尾,都难啊!水狗是制服了,可这个刘老三呢?
冲突一触即发,钱先明不肯退让,刘老三不会退缩。在场的人,都紧张到了极点,特别是跟着催收的两个会计出纳,更是担心将自己的性命白白地搭上,不觉慢慢地往后移动着脚步,靠在旁边的一颗大楝树旁,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的僵局,若是发现情况不妙,他们就准备赶紧躲在大树后头,以逃过这场不必要的灾难和死亡。
空气仿佛快要凝固了,双方都在紧张地打量着,以寻找制服对方的可乘之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在场的人能清晰地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都给我住手!”
众人一惊,目光向那声音之源望了过去,只见镇委书记李晓明带着镇委一班人匆匆赶了过来。
李晓明一阵风似地跑近前来,挥舞双手,厉声吼叫:“钱先明,你还舍不得退下?!你们这帮家伙,都给我散开!刘老三,你也不要逞凶,快把那包炸药给我解下来!”
钱先明与打手们赶紧后退,一直退到了刘老三稻场前面的一条小路上。
刘老三还是那么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不肯解下绑在胸间的炸药。
李晓明只得再次喝道:“刘老三,你听见没有?”
刘老三嚅嚅地说:“他们……他们要进屋来抢……抢……”
“抢什么抢?我就是清明镇的镇委书记李晓明,有我在这里,哪个还敢抢?天大的事,由我来跟你解决,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好吧,我就听李书记的!”刘老三说着,十分麻利地解下了身上的炸药。
“拿过来,给我!”李晓明再次命令道。
“这……我还要用它们炸鱼呢……”
“你到底是想用它们炸鱼,还是炸人?”
“这……这……”刘老三嗫嗫嚅嚅的,极不情愿地将炸药递到李晓明手头。
一场一触即发的冲突与爆炸,在镇委书记李晓明的亲自处理下,才得以及时排解。
稍稍冷静下来,双方当事人回想刚才的情景,都免不了心惊肉跳,后怕极了。
李晓明是在接到赵训武的汇报和水狗的告状后,撇开手头的其它一应事务,匆匆赶来纠偏的。他当场作出了两项决定:一、催缴小组属于非法,应立即予以解散,雇请的四名打手被带往镇派出所拘留审查;二、钱先明停职反省,楚庄村支部书记暂由治保主任赵训武代理。
“哥,我没想到钱先明会栽得这么快,”赵训武在电话里兴奋地说道,“真有点自取灭亡的味道!”
赵训文道:“我记得在家时就对你说过,钱先明的垮台,势在必然,只不过时间有个迟早的问题。当然,他倒得这么快,多少有点出乎咱们意料之外,我原以为他至少也能干个一年半载的。”
“可不是嘛,我刚才去了镇委会,已经探到准确消息,镇里已就钱先明的处理及楚庄村领导班子的调整等问题召开了一次专门会议,钱先明除免去支部书记一职外,还在党内记大过处分;关于我的任职,已顺利通过,正式文件将于近日公布下达。”赵训武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赵训文听了,并没有多少高兴,神情反而变得凝重起来,他放下饭碗,将话筒换到左手,不自觉地凑近道:“老二,我除了要向你表示祝贺外,更多的恐怕还是勉励。你在这个非常时期接任,担子很重啊。水可载舟,也可覆舟,你的前两任都是典型的例子,不可掉以轻心啊!”
“那自然是,我今日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向你求教。”赵训武的语气相当诚恳,“你在外面跑得多、见识广,村里的一些情况都很清楚,如果像老头子以前的那样搞法,肯定是行不通了;钱先明的一些做法就更不可取了。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想请你跟我好好地参考参考,出谋划策,俺上台后该烧哪三把火,怎样把它们烧旺烧好。”
“这个……这个嘛,”赵训文的话显得犹豫谨慎,“我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样吧,这几天我将把手头的一些事情抛开,专门来跟你参谋参谋,写出几条具体的意见来。”
赵训武闻言,马上道:“那可太好了,咱们约定一个时间吧,哪天拟好了,我再跟你打电话联系。”
赵训文说:“你就不必专门跑到镇上来跟我打电话了,一些事,电话里头也说不清楚。这样吧,我写好后保证在一周之内快件挂号寄出,你只需注意查收就是了。”
“行,那我就等着你的快信吧!”
赵训文道:“老二,你这个电话打得够长的了,你的电话费就不必说了,我这一碗饭也吃冷了。”
“行,那就这样吧。”赵训武正准备压下电话,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哎,老哥,还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要紧事?”
“你道是哪两个捉了父亲的奸?原来他们两人就在钱先明这回请来的几个打手里头,他们的诨名一个叫胖老大,一个叫瘦老六。跟咱们猜测的完全一样,他们俩早就被钱先明买通了,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老头子的一举一动呢。”
赵训文问:“你是怎么弄清的?”
“这回他们受雇打人,给关到派出所拘留。我到派出所打通了一点关系,一审几问,就把这事儿给审出来了。哥,你看看,这钱先明可真不是个东西,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
赵训文听后,对钱先明的小人做法也气得不行,但他还是忍着,在电话里淡淡地说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多说了,你现在的身份变了,眼光要放远一点,胸怀也得开阔一点才行。对付小人,可不能用小人手段哟!”
“我知道。”
“那行,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哥,再见。”
“再见,代我向父亲和妹妹问好!”
赵训文听得对方传来“啪”地一声响,可他仍拿着个话筒,愣愣地出神,脑里浮出二弟训武压下电话,掏钱付款,转身离去的生动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