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钱先明饮了一点酒,喝得既不多也不少,颇为适度,心情也就正处于那种属于良好的最佳状态之中。
酒是在一户名叫水狗的农民家里喝的。水狗跟他年龄相仿,小时候是村里有名的捣蛋鬼,在钱先明的印象中,也曾受过他的多次欺侮。那时候,钱先明不仅不能还手反击,还得忍气吞声,违心地巴结笼络他,违心地弄点好吃的或是好玩的东西进贡,希望水狗对他这个地主狗崽子能够网开一面。
唉,过去的那种屈辱,真叫人回想不得呀。
后来,大家都慢慢地长大了。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调皮捣蛋的水狗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不知道玩耍,不走家串户,不抽烟喝酒,不打牌赌博,只晓得摸泥巴坨子埋头种田,一天到晚忙个不休。他不言不语,话也少说,只会露出红红的牙床,憨憨地笑。
就是这么一个厚道的水狗,没想到他还颇有几分心计,主动找到钱支书的头上,套近乎拉关系。
水狗见到他,一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来回搓动着不住地叫他钱支书。钱先明瞧着他这惶恐、傻乎的样子,心头自然涌动
着一种得意和满足。他问他有什么事没,水狗就说没么事。没么事那我可要走了忙别的事去了,钱先明说着提脚就要从他面前离开。没想到水狗就急了,说是有一点事儿找他帮忙。钱先明就再问是件什么事,水狗这才不好意思地表达了他的来意,说是杀了一只老母鸡,备了一点薄酒,想请钱支书前去赏光。
这样的忙当然帮得,于是,钱先明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跟在水狗的屁股后头就去了。
水狗虽然没么大的路子,但他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积积攒攒的也修了一层楼房。房子刚刚起了一层,因为钱还不够,就停工了。但规划是三层楼的格局,他的想法是,有了钱就修第二层,再有钱了就修第三层,三层盖完了就搞装修,像城里又高又大的楼房那样,镶马赛克、安蓝玻璃、贴上瓷砖,搞个富丽堂皇,也来品品城里人的滋味,好好地享受享受。
水狗的婆娘已将一只老母鸡煨得透烂,隔老远就有一股香气直扑鼻端,令人馋涎欲滴。酒是瓶装的,钱先明拎过看了看牌子,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黄山大曲”。这可是一种醇正的好酒,很对他的味口。
钱先明毫不客气地在上席坐了,就着曲酒,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水狗不喝酒,但他也倒了一杯作陪,隔一会了就象征性地抿上一口。水狗婆娘殷勤得没法,将火锅炉子里的老母鸡一块一块地直往他碗里搛。母鸡里头下的是苕粉,可以长时间在火锅里头炖煮而不糊汤,这也是钱先明极为喜爱的一种菜肴。
喝到酣畅之时,水狗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请他帮忙的事情。
醉翁之意不在酒,水狗找他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喝酒,只不过是借喝酒为由慢慢引上正题。这样的手段,钱先明当然一眼就可看穿,只是他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水狗也会耍这种滑头,也能有这样的心计和狡黠,这可真有点令他刮目相看了。
其实,水狗正儿八经、诚惶诚恐请他帮忙的事儿在他钱先明来说,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水狗仰着脸,眼巴巴地向上望,嘴唇嗫嚅着,希望钱支书能将正在催收的提留款子缓交半个月。他说他的钱全投在做楼房上头了,他不是不交,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来,想请钱支书高抬贵手,缓他半个月的期限。在半个月之内,他一定想办法东挪西借,尽快将这笔款子凑齐。
钱先明闻言,不禁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半点问题也没得!”他要求的是全体村民在一周内全部上交提留款,否则就要重罚。其实,这只不过是为了提高他威信的一种做法而已。镇上要求在一月内上缴,他想要是能在半月内收齐,也就可以在镇上争得一个先进了;但在布置任务时,他却又将时间缩短在一周之内。就有其他村干部和小组组长向他提出疑议,但他一句话就给堵回去了:“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搞法,我不是赵德厚,他的那本老皇历,早就过时了,请不要还在我面前翻来翻去!”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好坚持什么了,只得按支书说的去办。当然,钱先明在说这句话时,赵训武肯定没在会场。但过后不久,很快就有人告诉了他,为此,赵训武更是加快了倒钱的步伐。
是的,一周,俺要在一周之内雷厉风行地将提留款收上来!钱先明想,超过一周期限的,就要重罚,让那些拖交款子的家伙知道我钱支书的厉害!我要罚出一笔款子来作为基金,用于村里明年迎来送往的招待开支。这么一想,钱先明的决心不觉更加坚定了。
当然,像水狗这样的人家,凡是提前跟他打过招呼求过情的,又得另当别论了。
酒足菜饱,钱先明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水狗赶紧将他扶住,顺势递过来两包精品“白沙”香烟。钱先明故意推辞着不肯收下,水狗婆娘也在一旁劝:“钱书记呀,不就两包香烟吗?你为咱老百姓办事,抽包把烟又算得了什么呢?人家是不会上纲上线说你搞腐败的。”咦,这个婆娘,莫看她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口里还有不少词汇呢,她还晓得什么上纲上线、腐败呀,嘿嘿,可真有意思。正这么想着时,水狗已将两包香烟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收下了。是的,抽两包烟,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水狗以及水狗的婆娘跟在他的屁股头,把他送出了大门,嘴里还在一个劲地千恩万谢不已,倒仿佛是钱先明请他们夫妇俩喝了一顿酒似的。
就在这么一种微醺的良好状态中,钱先明一步一步地向村委会走去。
如今,秋收已过,到了催缴提留款项的非常时期,这是他一年中必做的几件大事之一,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他在大会小会上已经说过,要在一周内把所有上交的款项收齐。青口白牙,已如一支射出去的箭矢,既无法更改,也不能回头了。收得齐,他的威望将如日上升;若是不能如期呢?那……那他钱先明就很有可能威信扫地,今后的工作无法开展了。
想到这里,钱先明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晚秋的太阳悬在空中,暖洋洋的,可他却感到了如夏日阳光般的暴烈,头皮在一阵一阵地发炸,汗水往外渗透着,身子犹如罩着了一层薄薄的氤氲。他心里躁得不行,三扒两爪地解开扣子,脱掉夹衣,搭在胳膊上。
只有一周,这时间是不是太急迫了一点?有这种必要吗?欲速则不达,要是砸锅了咋办?不能不给自己留点余地啊!
想着想着,钱先明变得犹豫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没了先前的坚定,而是一步一晃的。左一脚,右一步,高低不平,摇摇晃晃,歪歪倒倒,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背脊挨了重重的一记捶打。他止住脚步,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刚刚回过头来,什么都没看清,一块瓦片向他飞来,他猝不及防,只听得“啪”地一声响,瓦片重重地击在额上。他用手一抹,满脸都是鲜血,一股浓重的腥味直冲鼻端。
他愤怒了,微微的醉意不觉全部消失。他向瓦片投掷过来的方向望去,见到不远处站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孩,高举碎砖破瓦,眯缝着眼睛又在向他瞄准。
“打死你这个地主狗崽子!”“小人得志便猖狂,跟那猪狗没两样!”两个小孩不断地向他投掷,嘴里还在颠来倒去地将这两句话大声地嚷个没完。
钱先明一声怒吼,如下山的猛虎,向他们扑了过去。
两个男孩都戴了面具,这是普通商店里卖的那种用塑料片做成的各种人物模型的面具。他们戴的这两个模型,一个是孙悟空,另一个是猪八戒,孙悟空与猪八戒的形象被塑造得十分夸张,怪诞而变形,乍看上去,觉得好笑极了。可钱先明半点也笑不起来,一腔怒火已将他的面孔扯得有点变形了。
这两个小孩显然是受他人的指使,他们选在这块前后没有人家,但钱先明必得经过的野地,预先备了砖头瓦块,埋伏在田边的水沟里,待他走近时,就猛烈地向他“开火”。
小孩见钱先明追了过来,撒开脚丫就往旁边跑,一边跑,一边摸出藏在口袋里的“武器”,回头盲目地向他不停地扔着,嘴里还不忘大声叫骂:“小人得志便猖狂,跟那猪狗没两样!”“打死你这个地主狗崽子!”
钱先明气得暴跳如雷,胸腔仿佛都快给撕裂开了,他“呀呀呀”地叫着,拚命向前跑,恨不得一把抓住这两小兔崽子,扯下那罩在他们头上的面具,瞧瞧到底是谁家的杂种。
两个小孩自然跑不过他,眼见得越追越近、越追越近了。他捉人的心情实在是太迫切太迫切了,只顾追赶,却忘了防备砖块。突然,又是一块瓦片飞了过来,一下打在他的左脸上,生疼生疼。他没有止步,而是捂着左脸,继续追赶。这时,又是一块大大的土疙瘩飞了过来。他赶紧停住奔跑,脑袋朝旁边躲去,没想到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无法稳住身子,“扑嗵”一声栽倒在地。
额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血流不止,身子又重重地摔了一下,但钱先明仍挣扎着很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要抓住那两个坏小子,一定要抓住他们,弄清那幕后指挥者到底是谁。
待爬起来再往前面看时,他与两个男孩的距离已经隔得很远很远了,他们正向小河边的一溜排人家跑去。
钱先明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追赶,一边赶一边叫:“抓住他们,抓住那两个坏小子!”
两个机灵的小孩跑得很快,他们拐一个弯,钻入河边的树林,身影晃几晃,就消失不见了。
钱先明的叫声、喊声引出了不少正在家中吃午饭的男女老少,瞧着钱先明鼻青脸肿、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极了。但他们都尽量地忍着、憋住,毕竟,钱先明是村里的支书啊,怎能公开笑话他呢?他们只是一个劲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支书正在抓谁?那人干了什么坏事?
“抓住那两个臭小子!”钱先明的动作很夸张,神情颇为怪诞。而大家并没有发现哪里有什么臭小子,不说两个,就是一个也没有啊!于是,不知是哪个突然“咯”地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其他的人受到感染,全都“咯咯咯”、“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满地的男女老少,轰轰然地笑得不行,他们一个个笑弯了腰、笑岔了气。
清脆的笑声在村子上空回荡着,像一把把干柴塞进钱先明的胸膛,他只觉得全身在燃烧,七窍在冒烟。
钱先明仿佛从云端一下子跌入地狱,适才的良好心境全然消失。
他没有回头再去村委会,而是搭着那件夹衣,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家中捱去。
临走开时,他对着一群大笑不已的男女老少大声吼道:“笑,笑什么你们笑?有什么好笑的,都给我滚回家去!”
他这么胡乱地一顿大吼,还真的止住了他们的笑声,一个个议论着慢吞吞地散开了。
笑话,他们是在看我的笑话呢,是在一个劲地笑我呢!钱先明这么一想,心里不觉更加愤愤然,原来他们都在暗地里和我作对呀,都想看我钱先明的笑话啊!半点都不值得笑,可他们却傻乎乎地笑了那长的时间。他们笑我鼻青脸肿,笑两个小孩都敢欺负支书,笑我跑得一颠一颠地狼狈不堪……笑,笑,没有什么好笑,可他们却什么都笑。也许,那两个小孩就是在他们的指使下干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有这大的狗胆子?他们都在暗中预谋着跟他钱先明作对,是的,别看平时“钱支书”长、“钱支书”短地叫着,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可背后呀,都在打他的主意呢,全是一些“当面叫哥哥,背后摸家伙”的小人呀!不是小人是什么?不是小人怎么做得出这样的勾当?要干什么你当面锣对面鼓地干嘛,怎么找一些臭小子扔砖头掷瓦块来侮辱咱呢?
钱先明越想越有气,回到家中,他第一次没有站在父亲的病床前向他“请安汇报工作”,而是径直上了自己的房屋,倒头扑在床上。
钱耀祖听见响声,扯长了声音一个劲地叫他。
“先明,先明——明儿,明儿——”他不应,任父亲一迭连声地叫个不休,“你今日怎么这早就回来了啊?明儿?……咦,怎么没得半点回音?莫非是俺耳朵听错了不成?……”
钱先明不理不睬,钱耀祖的声音慢慢地就小了下来,变成了独自一人的咕咕哝哝。
地主狗崽子?俺今日在他们眼里还是一个地主狗崽子?这念头一涌上来,就不依不饶地缠在钱先明脑里,怎么也挥散不去。小人得志?我是一个小人?我不是堂堂正正的钱支书?俺是一个地主狗崽子、是一个小人、连猪狗都不如?难道老子这辈子在他们眼里就硬是翻不了身?这黑五类的帽子怎么也揭不去,还要把咱钱家过去的那些历史教给他们的后代来侮辱咱?……想着想着,恍恍惚惚的,他又回到了过去。那时候,父亲挨批挨斗挨整,他也跟着受罪,常常遭到小伙伴们的围攻,骂他小狗崽子,骂他黑五类,向他吐唾沫,向他抛掷砖头、瓦块、土圪垃……他长大了,世道变了,他翻身了,成了一村之主,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有人用过去的那些手段来整他。这一辈子,他似乎永远也逃不脱狗崽子的氛围。而一进入这种氛围之中,他钱先明就恐惧、害怕,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筛糠般地抖个不休。
抖着抖着,他就觉得全身发冷,将那放在一旁的夹衣拿了过来,往胸口上盖。盖着盖着,就触到了水狗塞在口袋里的那两包“白沙”香烟。他猛地坐了起来,将两包香烟掏出,愤愤地扔在地下,又赶上前去好一阵乱踩乱踏。他娘的,别看他们一个个当面点头哈腰,巴结谄媚,可转过头去,就会骂你、恨你。他娘的,老子钱先明可把他们全都看穿了,一个个都是这种臭德性!这次上交提留款,俺规定的期限是一周,就是一周,任何人也不能拖后,包括水狗,就是我答应了他又咋样?干脆,就拿他开刀,逼他一个星期内非交清不可!他娘的,这座楚庄,全都跟俺钱家父子作对,小娃儿骂俺用砖块瓦片掷俺,大人们也笑话俺欺侮俺,他娘的,老子要是查出那两个臭小子,一定揍得他们在地下磕头求饶!
可是,我肯定查不出他们,现场没有抓住,上哪儿去查呀?除非派出所的跟俺来破这个案子。可这种事能作为案子往上报吗?那不仅是楚庄,全镇人都要看俺的笑话了。但是,此仇不报,我一刻也睡不安稳,我会气得生病,气得吐血,气昏气死的!赵家的仇我是报了,可今天这仇我也一定要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其实,过去的一些事情,现在仔仔细细地回想起来,楚庄村人从上到下,就一直没有把我当回事。比如说吧,村里的一些帐目,我接手后,理来理去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会计硬是不肯多说什么,只是叫我自己看,说那上面都记了,该怎样就是怎样,要是有什么问题和纰漏他愿承担一切责任;治保主任钱训武就不用说了,而其他的村干部,包括下面小组的一些组长,对咱也是阳奉阴违;下面的老百姓呢?表面看来挺尊重我这个钱支书,可实际上呢?就跟今天这样,都在私下里笑话俺呢,就连那些小娃儿,也要骂我惹我用砖头瓦片打我呀!这仇恨,实在是太深太深了,它们绾成了一个结,一直绾到了今天啊!怎么办?我钱先明应该怎么办?既然大家都来跟俺作对,这回呀,干脆就拿催收提留款这事儿作为突破口,来它个一不做、二不休,让楚庄人尝尝我钱先明的厉害。
一眨眼,七天时间就从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悄没声息地溜走了。
可在规定的时间内,整个楚庄村,上缴提留款的农户还不到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还有三分之二的村民根本就没把他钱支书的话当回事儿。
这样一种结果,既在钱先明的情理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至于他心里到底想要得到一种什么样的结果,自己也颇为惶惑。如果全部交齐,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这说明……其实,这又能够说明什么呢?似乎什么也说明不了;如果没有交齐,就是现在这种结果,才能真正说明问题呢,说明楚庄村大多数人的的确确是在暗中跟他作对。他不需要这样的结果,可又巴不得能有这样的结果。现在,他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这天下午,钱先明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村村民口头广播,大意是村里规定的上交提留款项的时间已到,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恳切希望广大村民们以国家利益为重,尽快地将款子交纳上来。如果过了期限,除缴纳欠款外,还得按百分比予以罚款。他再三强调,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了,时间一过,明天村里将组织一支催交工作队,挨家挨户地上门征收,那时,除了要交规定的提留款外,还得罚款。
“……希望全体乡亲支持我们的工作,不要拖村里的后腿。”钱先明在广播里大声动员道,“上交提留款,是每一个村民的义务,每年都是如此。我再次希望在规定的期限内,大家主动缴纳,否则,因此而带来的一切责任与后果,全部自负!”
如果愈期,要负什么责任?担什么后果?这带有威胁性的话语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是的,每年不都是这么再三再四地催促么?并且期限也要比今年的长。缓一段时间了再交,法不责众,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一想,没有上交款项的村民也就心安理得了,根本没把钱先明的广播当回事。当然,也有胆小或是手头宽裕的,免得惹出一些事端和麻烦来,在广播过后不久,就主动带上款子,直接交到了村委会。
钱先明坐在村委会的大门口,眼巴巴地等到晚饭时分,也只等到几个零零星星前来交款的村民。
此时,他已不再愤怒,而是磨拳擦掌,准备采取一场严厉的催缴征收大行动。
当晚,他就叫上了曾经被他利用过的“黑道”上的那些哥儿们,从中挑了四个会几下武功的打手,其中就有上次前来楚庄捉奸的胖子老大和瘦个老六。钱先明向他们许诺,保证每天给他们开一张“老人头”的百元大钞作为工钱,这笔开支,他早就想好了,就从所罚的钱款中拿出一部分来,作为专款专用;但是,他也要求挑出的打手们尽量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若是需要动手的话,钱先明指东,他们绝对不能打西。
四个从外村请来的打手,加上钱先明和村里的会计出纳等人,楚庄村催缴提留款项工作小组就这样成立了。
成立这一工作小组,按职责范围来说,应该由治保主任赵训武牵头才是。钱先明也通知了他,但赵训武态度十分明确,坚决反对成立所谓的催缴工作小组这一做法。他认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一是镇里的期限还没到,不该如此兴师动众;二是不该与群众闹对立。对此,钱先明当然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赵训武既然反对,也就不想参加这个催缴小组,钱先明也乐得如此,免得到时候赵训武从中作梗添乱。
第二天吃过早饭,约摸九点半的样子,所有催缴小组的成员在村委会碰头集合。钱先明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又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然后,一行人马就按着他的安排出发了。
先到水狗家。
依然是只做了一层还没有完工的楼房,水狗婆娘正坐在门口洗衣裳。见到支书领头带了一长溜杂七杂八的人,她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一双湿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裤子上揩着,目光询问似地投向钱先明。
钱先明问:“你家水狗呢?”
“他上地去了。”婆娘答。
“去把他叫回来,我有事找他。”钱先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那婆娘不敢怠慢,赶紧上地头去找水狗。
不一会,水狗就一颠一颠地小跑着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隔老远,他就叫:“钱支书,有么蛮紧的急事吧?”
钱先明待他走近,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是有一件蛮急的事儿,不然的话,俺就不会带这多人赶来了。”
“什么急事?”水狗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桩急事难道你还不知道啊?”钱先明反问。
水狗讷讷地答道:“俺……俺实在有所不知。”
钱先明冷冷地说:“期限已经到了,你的提留款子还没交啊!”
“啊?”水狗一愣,一张惊奇的大嘴怎么也合不拢来,“俺不是跟你说好了的啵?”
“说好了什么?”
“说好半月之内交的嘛,你当时不是满口答应了么?”水狗憨憨地回道,不认识似地望着钱先明,“说好了的事,怎么又变卦了呢?”
“情况有变,”钱先明伶嘴俐牙地回道,“任何人都不得搞特殊,我昨天下午的广播讲话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可你答应我没有半点问题的,俺就信以为真了。”水狗倔倔地说。
“那么,现在你该明白了吧?”钱先明咄咄逼人地问。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钱先明说着,突然想起了那天在这儿享受的一顿口福,香喷喷的老母鸡与醇厚的“黄山大曲”,味道实在不错,令人回味无穷呵。于是,口气不觉软了一些,“你情况特殊,可以优惠一点,只须交出提留款就行,那笔超期罚款,我就跟你免了。”
“可我没有准备,手头一分钱都没有。”
“我们催缴小组上门,今日是非交不可的,你自己看着想想办法吧!”
水狗听了,没想他却一反过去的软弱,口气挺冲地甩出一句话道:“你这是逼着牯牛下儿!”
钱先明不相信似地瞪大眼望着水狗,这家伙今日是怎么了?难道非得拿他开刀不可吗?毕竟……毕竟他曾那么热情厚道地款待过他啊。可是,如果第一家就受阻,如果连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都拿不下来,往下的工作,就寸步难行了。还是咬咬牙,狠狠心吧!这个水狗,过去不是常常欺负过俺吗?他之所以好烟好酒地款待咱,还不是想得点好处?咱以前落难没当书记时,他半点都不拿正眼看俺一眼,就更不要说请我的客了。对,水狗是一只典型的笑面虎、一条可怕的变色龙,只要俺再有什么不测,他肯定会露出一副青面獠牙来的。对付这样的家伙,不能心慈手软。对他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常言说得好,杀鸡给猴看,有时候也得真的杀只把“鸡”见点血,才能镇得住后面的一群“猴子”呢。
这么一想,钱先明就下了决心,换了一副面孔,厉声说道:“今天我就是要逼你这条牯牛下个儿给大家看看!”
可水狗却半点也不买帐,他脖子一扬,冷冷地一笑,犟犟地说:“你钱先明说话不算数,像个什么鸡巴书记!前几天,你在俺家里,青口白牙说的可以缓交,现在脸一翻,就不认得人了。你说话不算数,连个女人都不如,还当书记,什么狗鸡巴书记!”
“好,你敢骂人!”一旁的四个打手早已等得痒痒地,皆横眉怒目地瞪视着水狗。
水狗望着他们,眼一翻,气得一蹦老高,大声叫道:“俺就骂了,骂了又咋样?哪个要他不像个支书的样子的!”
打手们“唿啦”一下将水狗围住就要动手,钱先明使使眼色,将右手挥了挥,示意他们不要性急乱来。
打手们只得悻悻然地退在一旁。
钱先明根本没想到水狗一下子变成了这样,真是难以相信啊,一个不言不语、老实巴交,看上去还有点笨头笨脑的家伙,竟真的变成了一条发怒的犟牯牛。看来想要这条犟牯牛回头,恢复到原来的温顺状态,恐怕是很难很难的了。
可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把这条犟牯牛制服才行!
“水狗,我问你一句,你到底交不交这提留款?”钱先明尽量控制自己,一字一顿地问。
“交,俺当然交,俺什么时候说不交了的?”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比平常人更为可怕,往往是什么都不顾及,就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好,你也算得上是个爽快人,那就快点交吧。”
“我说过半月之内就半月之内,你答应过我的,这不能改!俺要是超过了半个月,不论你怎样罚俺,就是拆俺的屋,我也认了,屁都不会放一个。”老实人有老实人的思维,不是一下子能逼迫他改变的。
“可我要你今天就交!”钱先明的口气很硬。
“今天没得!”水狗的口气更硬。
“那我只得采取强制措施了!”
“你敢!”
“我不敢?我今日执法,就是要对那些抗交的家伙严惩不贷!”钱先明说着,手一挥,对请来的打手发话道,“进屋去撮他仓库里的谷,挑走疋棉,要是还不够抵提留款的话,就把旁边的水泥预制板拖走!”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打手们闻言,一个个直往屋里冲。
水狗急了,顺手抓起门前的一把锈铁锹,两眼发红、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门口,扯长声音尖叫道:“哪个过来,老子就砍死他!”一边叫,一边将铁锹上下舞动着。
四个打手也算得上一些典型的亡命之徒了,他们并不为水狗的狂暴所惧,而是一步步地向前逼进。
水狗发疯似地舞动铁锹,越舞越快。
突然,一个打手抄着墙角的一条栎木扁担,觑准舞动的铁锹,使劲迎了上去。“砰”地一声响,水狗只觉得虎口一震,手一松,“当啷”一声响,铁锹不由自主地掉落在地。
旁边的另一打手一跃而上,扑向水狗,只一旋,就将他的两只胳膊扭在身后。
水狗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狗日的钱先明,你他娘的真是一个地主狗崽子,你这个狗日的小人得志说话不算数,你吃了老子的老母鸡喝了咱家的‘黄山大曲’抽了俺的精品‘白沙’烟,可你翻脸就不认人比一个混帐无赖还不如……”
水狗不骂则已,这一骂,犹如火上浇油,钱先明顿时气歪了脸,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头脑一热,冲上去对准水狗的嘴巴、脸面劈头盖脑地就是一顿狠抽猛打。
水狗的双臂被一个打手反剪着无法反抗,只得任凭钱先明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来打去。可他不服气,双脚跳动着,身子挣扎着,不屈不挠地大骂不已。
其他的三个打手已进了屋,将谷子往箩筐里撮,装得满满的直往外挑。 水狗的婆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哆哆嗦嗦全身筛糠,话也说不清楚了,一步一挪地移到钱先明身边告饶。
钱先明指着水狗说:“只要他不骂我了,俺就饶他。”
婆娘道:“水狗,你就不能闭上你的一张瘪嘴吗?”
水狗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骂个屁,你再骂,提留款子还是要交的!”
水狗听婆娘这么一说,偏着个脑袋想了想,也就闭住嘴,不再言声了。
钱先明见状,马上发话,命那打手放开了反扭着两只胳臂。
顿时,水狗只觉得全身发软,身子往下一顺溜,屁股就坐在了地下。他摸摸打肿的嘴巴,“吭吭”地咳了两声,用力一吐,就喷出了一颗打掉的牙齿和一口粘乎乎的鲜血。突然,他“哇”地一声大叫,用力拍打着地面,竟像个小孩般地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抹泪一边哀哀地断断续续地哭道:“钱先明呀钱先明……你个狗日的钱先明你要不得好……好死的啊……我一定要告你就是拆屋卖也要告你……老子一定要告倒你……老子……老子要是不告你就不是人……俺水狗……水狗就不是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