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过年过节般地狂欢了几天,钱家父子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日子似乎又回复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其中分明有了质的变化。
钱耀祖的偏瘫并未彻底痊愈,当初的狂喜犹如一道强烈的电流激活了生命中的所有潜能,他真的在儿子的扶持下从病床上站了起来,并移动碎步走到屋外,像个小孩般惊喜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他好久好久没有来到屋外了,自打他懂事以来,不管世道怎么变化,可楚庄村的天空还是那么蔚蓝,山岭依旧苍翠,湖泊、田地、树木都没有变,仍是过去那般可爱。他喜欢看天、看地、看山、看水,长年在屋里头憋着,每天面对着的不是厚厚的墙壁,就是一片又一片怎么也数不完的盖在屋顶的紫瓦。现在,又能见到屋外这些鲜活的天地山水,该是多么的舒心惬意啊!
他贪婪地看着四周的一切,恨不能将它们全部收入眼底。他要儿子扶着他在村里走上一圈。是的,一定要好好地走上一圈,他要走给所有的楚庄人看一看,他钱耀祖终于盼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枯树发芽、铁树开花,他——一个长期躺在床上的瘫子,也能下地走路了!他要将这一奇迹炫耀般地向世人展示。当他把内心的想法告诉儿子时,钱先明自然是万分赞同。是的,今天是他们钱家的节日,几十年来,所有的节日都归别人所有,他们从未过上一个真正的节日。今天,他们要好好地过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节日。钱先明甚至想到了鞭炮,他恨不得在老炳的经销店里去买几卷万字头的鞭炮,放它一个痛快,好好地庆贺庆贺!
当然,想归想,做归做,他钱先明还没有愚蠢到如此张狂的地步,真的去点几挂鞭炮燃放。
钱先明扶着父亲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钱耀祖强打着精神,尽量将步子迈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可是,走了还不到一百米,钱耀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身子发冷发软,不由自主地往一旁倒去。钱先明眼明手快,急忙将父亲扶稳,他下意识地向四周望了望,没有发现一个人影,这才赶紧将父亲抱在怀里,一路小跑着回到家中。
钱耀祖又躺在了床上,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改变身体长年累月的病变。
浓浓的中药气味仍弥漫着钱家整个屋子,钱耀祖浸泡在这种独特的氛围中也仿佛变成了一味中药——人参。
钱先明呆在屋子的时候少了,外出的机会多了。有时,还出远差,常常几天几夜不落屋。但是,在他的心里头,总是缭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中药气味,它们是那样的顽强,只要他一人独处,这气味就不知打哪个瞧不见的空隙钻了出来,不依不饶地驻在他的胸腔与鼻孔。每当这时,他就无法冷静、无法客观,总是带着一种激愤、发泄的情绪。他诅咒、他控制、他压抑,无论怎么努力,仍是无济于事。
如今,他是一个支书了。这一角色的转换,于他来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他积蓄着、准备着,不就是等待的这一天么?当梦想变成现实,也就很快地适应了这一角色。
是的,他再也不是过去的明娃,更不是那个时时处处遭人歧视的地主狗崽子了。他是钱支书,楚庄村唯一至高无上者!
是的,钱支书,每当他回应着这一称呼时,无形中就觉得自己长高了几分。而他再看过去的那些人和事时,竟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感觉良好,他从来还没有过这么好的感觉,刚接手时,村里的一些事情也顺当,并不需要他去劳神费力。田分了,各干各的,他管不着,也不用去管那么多,只管秋收后催交提留款子就得啦。这支书好当,太好当了,难怪赵德厚一当几十年,到了六十岁都还舍不得下台的。并且,里面的实惠也多啊,上头发什么救济款、优惠券、扶贫金等什么的,都要从他手上过,而他一句说了就算数,愿意给谁就给谁。那些找他的、求他的人,都得敬烟、陪笑,有的还偷偷的给他家送点小礼……嘿嘿嘿,这种时候,他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当一个支书的滋味。是啊,小民百姓,哪个不想买那些优惠化肥、低价农药?稻谷、棉花、豌豆、油菜等农作物大丰收,国家资金有限,只高价收购一部分,其余的,都得自己想办法处理,农民没么路子,只得将它们堆放在自己的仓库里头。一年忙上头,谁不想卖个好价钱?可计划指标,全在他手里头掌握着呢,谁卖多、谁卖少,还不也是他钱支书来发话?……嘿,多了,这里头的好处、奥妙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而他这个支书要管的事,一年四季,正儿八经地算起来,也就这么几件,一是计划生育,无论如何不能超生,一票否决制太厉害了,在这个问题上,半点玩笑也开不得;二呢,是将各家各户的提留款子收齐;第三件事,就是冬天督促农民完成水利工,每年都是如此,已成惯例,费不得多大的劲儿。一年上头,主要就这三件大事,只要把这三件事儿管好了,他这个支书也就当好了。当然,平常还要开会呀,上传下达嘛;有时候还要去参观呀、检查呀、学习呀,嘿嘿,这可都是些好差事,说白了就是去玩几天、吃几餐,这等好事,哪个都愿做。
这些念头,钱先明除了在心里头独自一人划算、回味外,回家了还要在父亲床头说给他听,让他也高兴高兴。时间一长,就成了一种习惯,钱先明只要一落屋,不论多晚多忙,第一件事,就是跟父亲聊上几句。即使在外头遇上了再大的不快,他也是报喜不报忧,他不能让父亲跟着忧愁啊!
钱先明就在这样一种陶醉的心态中愉愉快快地当着他的支书。
一段时间里,他想得最多的只有父亲钱耀祖,再就是他自己,从没有、或说是很少去考虑他们父子俩身外的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中生活的其他民众,这种心态与状况一直持续到某天中午一件看似偶然的事情发生为止。直到那一时刻,他才睁开了心灵之眼,才豁然醒悟过来,才发现了周围的客观世界与他心中的想象世界存在着一段无法克服的距离、一条难以填平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