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真是奇怪,刘明月比一剂灵丹妙药还要灵验。她陪着过了一夜,赵德厚便能吃能喝,气色大有好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赵训文兄妹三人大清早就上老屋来看父亲,见到他的病情已有明显好转,当下吁了一口长气,心里不觉宽慰了许多。
赵训文担心父亲的病还会出现什么意外和反复,又要训武请来了郎中康华佗,再次为他拿脉诊断。
康华佗将赵德厚的一只胳膊拉来放在他的大腿上,按着手腕近处的脉跳。不一会,他的眉头就舒展开来,望着坐在一旁的刘明月,脸上露出了一种怪怪的笑:“赵支书,我早就说过呢,你这是心病,心病得靠心药治啊!”说着,又回头望了望训武和训泉,“你父亲的病已没得危险了,怎么样,俺说的话没有错吧?”
训武、训泉听出了康华佗话里的暧昧,感到很不好意思,脸上烫得像发烧,但又不得不点头陪笑。
康华佗没怎么在乎兄妹俩的表情,他拿出一迭处方,抽出一支钢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写完后,将药单递给赵训武说:“虽然没了危险,但人还虚得很,去抓几副补药来,喝个十天半月,身体就慢慢地复原了。”
接过诊费,康华佗便起身告辞,大家一齐把他送到屋外。
兄妹三人见刘明月将父亲服侍得好好的,感到继续呆在老屋不仅没有必要,而且颇不自在的,都借故一个个地走开。赵训武要去侍弄责任田;赵训泉赶到镇铜套厂上班;赵训文说好久没回来了,想到外面好好地转一转。
老屋里就剩了赵德厚与刘明月,又变得寂寞而空荡。
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刘明月说:“外头的太阳很好,晒一晒对你的身体会很有好处的。”
赵德厚沉默不语。
“老赵,俺陪你坐在外面的稻场上晒太阳,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刘明月大声问道。
赵德厚稍稍犹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一只胳膊伸了过去。
他在刘明月的扶持下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走出屋门,坐在了屋前平坦的稻场上。
既然大家已经知道俺跟刘明月的事儿,再躲再闪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越躲越出鬼,你们看吧,老子就是要跟她在一起,我一个平头百姓了,什么顾虑都没得了,你们还能把俺怎样?这么一想,赵德厚心里反而变得坦荡极了。
有人准备打他屋前路过,但一见到赵德厚跟刘明月两人并排坐在一块,免得照面了双方尴尬,就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赶紧掉头折向旁边的另一条小路。也有人没考虑这多的顾忌,径直走了过来,赵德厚隔老远就主动地跟人家打招呼。
那人也跟他打哈哈:“哦,赵支书呀,坐在外面晒太阳啊?今天的天气真好,太阳照在身上蛮舒服是不是?”
他马上回道:“退了,没事了,好好地晒晒太阳,几轻闲哟!嘿嘿,俺已不在支书的位置上了,你们今后莫乱叫了,就喊俺老赵吧,再不就直接叫俺大名得啦。”
“哪能呢?叫了几十年的赵支书,一下子改不了口呢。”
他虽然因故主动辞职了,可人家还是要叫他书记,管它呢,叫就叫吧,这也从另一方面看出大家对他当了几十年支书的认可,还包括着几分尊重呢。
俗话说,人的脸,树的皮,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呢。只要你自己的脸面挂得住,天大的事儿,跟那树皮又有什么两样?管它风吹雨打日头晒,还不都是一个老样子?
有些事,想穿了其实根本也就算不了什么,比如男女之间的事儿就是这样。私下里弄得神秘兮兮的,你越遮越掩越坏事,不如干脆公开在光天华日之下,反而什么事都没得了。
但是,一想到钱先明的上台,赵德厚心里仍气愤难平、恨意难消。小人得志,他娘的典型的小人得志,老子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会让这些地主狗崽子给霸去。只要俺赵德厚活着,就要让他小子栽大跟头、出大洋相、弄大笑话、没好下场。
我一定要活着,不为别的,就为这一点,也得好好地活下去!
这回,赵训文在故乡楚庄整整呆了一个星期。
一星期来,赵德厚的病虽还没有完全康复,但精神状况已相当不错,气色越来越好,初看上去,跟普通的健康人已没有什么两样。
这天,赵训文望着父亲古铜色的脸膛,不知怎么,眼里突然幻出一尊布满绿色斑点的青铜古鼎。他揉眼再望,父亲那蹲在地上的姿态可真就像是一尊铜鼎,简直像极了。他的父亲不同于罗立中的油画《父亲》,罗立中的“父亲”是个一辈子与土地融为一体的老农;而他的父亲,除保持着农民的质朴外,分明又多了另一种新的素质,这便是他当了四十多年支书的打磨与塑造。而青铜器,除了它的古朴外,不更是一种能工巧匠精心铸造的艺术品吗?
是的,父亲就是一尊人格化的青铜古鼎。
熊子埋藏在鸡母山中的青铜宝器,凝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千百年来笼罩在楚庄村上空,无时无刻不在浸润着楚庄村的山川田野、影响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子民。
这种影响既是强烈的,又是微弱的;既可感知,却又无从捉摸。
就拿自己来说,不正因为生在这儿,长在这里,便被山中的青铜宝器迷恋得如痴如醉、颇有点走火入魔的味道了吗?
那么,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父亲,其浸润程度就更为强烈了,因此,他被青铜古鼎的同化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他又想起了童年往事,想到了那天晚上与父亲的对话,不由得问道:“爸,你说五八年大炼钢铁时从牛浪湖中捞出过一些铜器,想用它们凑合着冶炼,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赵德厚闻言,马上肯定地回答道:“当然有这回事啊,还是俺亲自指挥的呢。捞了个把星期,可淘上来的全是一些锈成疙瘩的破玩意儿,半点用都没得,劳民伤财得很呢。”
“你们当时把那些铜疙瘩放在了哪儿?”
“放?放它干什么?半点用都没得,哪有地方放它们,就都扔了。”
“扔哪儿啦?”
“扔哪儿啦……”赵德厚沉吟着,“好像是……扔的时候我就没太在意了,反正这东西没用,扔哪儿、怎么扔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啦……我记得好像是扔到一条山沟沟里去了。”
“哪条山沟沟?”赵训文穷追不舍地问道。
“好像是野猪山脚下的那条沟沟吧。”
“你没记错吧?”
赵德厚又想了想,使劲地点点头:“我记得是那儿。”然后反问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不待赵训文作答,又马上道,“我晓得你心里头还是记挂着鸡母山洞里的那些青铜九鼎,想把它们找出来对不对?”说到这里,他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啊,文儿,难啊,古往今来,该有多少英雄豪杰打过它们的主意,可一个个都失望地走了……”
赵训文说:“我跟他们不同,他们都是外头来的,而我从小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的血肉跟那些青铜宝器是相通的、相连的,我一定寻得到它们的。”
于是,赵训文便独自一人去了野猪山。
野猪山不大,也不高,他找遍了山脚下的每一条沟坎,铁疙瘩倒是找到了几块,可与青铜有关的器物,却是半点也没有发现。
他怏怏而归,对父亲说道:“爸,你还记得当年是哪些人去扔的吗?我去问问他们,就可以把那堆青铜疙瘩找到了。”
赵德厚摇摇头道:“这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赵训文长叹一声,只得暂时将那堆青铜疙瘩抛开,又满怀信心地去了鸡母山。
在离开故乡楚庄村的前一天晚上,赵德厚、赵训文、赵训武父子三人坐在老屋里头,进行了一次认真的交谈。
赵训武说:“就我这几天掌握的情况来看,买通眼线、跟踪盯梢、捉奸威胁的不会是别人,只有钱先明才做得出来,才想得出这样的鬼点子。这些年来,他挖空心思、想尽千方百计,为的是就是整垮咱们报仇。”
“我的分析跟训武差不多。”赵训文附和道。
赵德厚神色严峻地说:“你们不说,我心里头也有底,连这样的小儿科都推不出个道道,那俺不是枉活了几十年的光阴吗?”
赵训武说:“不管怎样,这口气我咽不下。”
“怪只怪我一时糊涂,让他钱先明钻了个空子!”赵德厚又现出了一副懊悔莫及的神情。
赵训文问道:“要是没有空子可钻,又会怎样呢?”
赵训武道:“那什么意外也不会发生,一切都按预定的计划正常发展。老头子年底退下来,我就顺理成章地接他的班,你也不会这么风尘仆仆、担惊受怕地匆匆赶回来了。”
“老二,事情已经发生,你就莫要多说了。”赵训文婉转地责备道。
赵训武并不怎么理会,反而逼问父亲道:“爸,你就说句心里话吧,这口气,你咽不咽得下?”
赵德厚想也不想地马上答道:“咽不下,当然咽不下呀!”
赵训文说:“我根据这几天在楚庄到处走动、了解的一些情况来看,钱先明的支书未必当得长久,他面对的问题、困难与矛盾很多很多,它们纠缠在一起,简直无法理清。所以我说呀,老二,你一定不要泄气,这些日子,正好韬光养晦,争取民心,一旦情况有变,就要不失时机地掌握主动。”
“这我保证做得到,”赵训武回答得很干脆,“但还得靠爸爸全力支持。”
“你要我做些什么?”
“你的声誉,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要不是你,人家不会选我当什么治保主任,也不会内定俺接你的班;这回要不是你出了跟刘明月的这桩事儿,由我来当支书,也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情。往后去,你的一举一动,肯定还会对我的前途产生很大的作用和影响。所以说,爸爸要是坚决支持,我也就成功了一半!”
赵德厚听着,肩头顿觉压上了千斤重担,压得他心头一阵阵绞痛。儿子的弦外之音是再明确不过的了,可是……可是……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话至喉头,又堵了回去。
赵训文说:“老二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父贵子荣,子贵父荣,连这点关系都搞不清楚,俺赵德厚简直就是个白痴了!可是……可是……
赵德厚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木桩般呆呆地坐在一把木椅上,乍看上去,跟木偶没有什么两样。
人啊人,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啊!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着,更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既不能这,也不能那……人生说到底就是一种制约与束缚,一切的一切,全都由不得自己啊!
不管怎样,总得说上句把话,对两个儿子表个态才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半点都不能随心所欲。其实,他们这样做也是为我啊!为了整垮我的仇人,为了我能在村里头扬眉吐气,为了我今后顺顺当当地过日子……
想着想着,赵德厚突然脱口说道:“老二,只要你有出息,老子什么都支持你,俺可以舍弃一切,再也不会犯糊涂了。”
虽然没有说得那么明确,但父亲话里的潜台词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分明是一种保证,保证他今后再也不会做出什么影响儿子的出格事情,其中当然包括他与刘明月之间的暧昧关系,将不会继续发展。
赵训文望着父亲翕动的双唇,分明感到了他整个身心的颤抖。顿时,他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潮。这无疑是在剥夺父亲的最后一点自由和幸福啊!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为了达到既定的目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了!只能如此,不得不如此!
人的进化,就在于他〈或她〉不仅具有动物性,更具有社会性。除了自然外,他〈或她〉更生活在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没有边际的社会网络之中。
这到底是人的悲哀呢,还是人的升华?
这一问题纠缠在赵训文脑海之中,缠得他几乎整夜失眠,直到第二天告别亲人、告别故乡楚庄时,也没有理出一个明晰的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