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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03 09:21:36 | 字数:5233

赵训文赶回故乡楚庄村时,正是傍晚时分。

一层薄薄的雾霭绕着山岭、盖着湖泊、罩着田野,倦鸟归巢、牛羊入圈、鸡鸭进笼,家家户户,屋顶冒出股股蓝色的炊烟,在无风的秋空笔直上升,渐升渐淡,化为缕缕细丝飘散。

望着眼前这时刻忆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风景,一股久违的亲情顿时涌上心头,歌曲《我们的楚庄村》又开始在胸中轰然鸣响不已。

赵训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与喜悦,一路小跑着回到了那栋曾经生活过的老屋。

老二赵训武、老幺赵训泉正守候在昏迷不醒的父亲床前,急切切地盼望着他的归来。

很快地,他就从弟弟妹妹的相互叙说中知道了事情的一切。

赵训文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过妹妹放在他身边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

茶杯很快见了底,他抹抹嘴,缓了一口气,才以一个兄长的口吻说道:“这两天,有一件该做的要紧事却让你们给忽略了。”

“什么要紧事?”训武、训泉兄妹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老头子患的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啦。”赵训文没有直接回答,想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慢慢引出。

“你是说……应该……”赵训武试探着问,但他犹犹疑疑的也不想一下子把问题的实质挑明。

还是赵训泉快人快语:“大哥,你想说啥就直说,不要转弯抹角的。” 赵训文道:“我话里的意思,你们也已明白几分,要想真正治好父亲的病,我看只有把那个叫啥……哦,叫刘明月的女人请来,陪伴他、照顾他两个晚上,不需要吃药打针什么的,他的病自然会好。”

赵训泉一听,当即反对:“老都老了,还做出这样丢人的丑事,叫我们做晚辈的也没有脸见人啊!还要把那骚货接到家里来,这……这像个什么话?成何体统?不是要把俺羞煞死吗?!大哥,你晓不晓得,那个刘明月大不了我几个月,还只有二十五岁呢!”

赵训武到底当过几年村干部,说话做事比妹妹赵训泉要讲究策略一些,他婉转地说:“哥,你不是不晓得,爸年底退下来了由我接班,这是镇领导早就内定好了的。要不是他出了这样的丑事,村支书怎么也轮不到钱先明头上来呀!他这事儿也做得太不像话了,哪里还有半点长辈的样子?连我也跟着一起倒霉!现在,要叫俺主动去把那个婆娘接到家里来,让他们俩呆在一块,这……不管怎么说,我在感情上接受不了!”

赵训文说:“弟、妹,你们别激动,坐下来,还是坐下来吧!咱们应该从爸爸的角度来想一想,自打妈妈死后,他担心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受到后娘的歧视、虐待,一直鳏居,没有娶妻。为了把我们拉扯成人,他在家里既当爹来又当娘,在外头还要管好村里的工作,该是吃了多大的苦头啊!里里外外一把手,二十多年来,他就是这么渡过来的,根本没有享到一个普通人应该享受到的乐趣。咱们应该想到,爸爸也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铁骨铮铮的男人啊!他熬着、撑着,好不容易把几个儿女培养成人,可我们不是从老屋飞走了,就是另立门户,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熬了一辈子,青春消失了、身体衰老了,到头来,只得独自一人守着偌大一座空空荡荡的破房子,该是多么地孤独、寂寞和痛苦啊!可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给过他什么报答?又有谁考虑过他的这种苦境?曾经给过他多少亲情和温暖?我们想的只是自己,想的是他做了一件对不住儿女的丑事。现在,我觉得,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好好地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做的一些事情是不是全都对得起父亲呢?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太自私一点了呢?我们……”

“大哥,别说了!”赵训泉听着,突然打断赵训文的话头,声音哽咽道。

这时,赵训文的眼眶湿润了,他已不能控制内心情感的澎湃:“不,我要说,我就是要说!我说了,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哥,你就别说了吧,”赵训武也在一旁恳求道,“你再说,我们可都要哭了。”

赵训泉说:“大哥,俺听你的,就按你说的去做吧!”

赵训武道:“怪只怪咱们过去半点都没有替父亲着想,今后一定要好好地补偿!”

赵训文缓过一口气,道:“好吧,我就不说了。那么,现在就去把刘明月叫来,怎么样?”

赵训泉马上道:“成,我这就去叫她。”

赵训武说:“可是,刘明月已不在咱楚庄了。前两天,她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骂骂,就回湖南娘家去了。”

赵训泉道:“她父母不早死了么,回去干什么?”

赵训武说:“还有哥嫂呢,想呆几天,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赵训文问:“她娘家有多远?”

赵训武回道:“虽然隔着一条省界,其实不远,也就十多里路的样子。”

赵训文道:“今晚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找来!”

赵训泉主动说:“她嫁咱村来时,我到她娘家去接过一次亲,晓得路,我这就动身去叫她。”

“外面黑黢黢的,路也不好走,还是我陪你,咱们一起去吧。”赵训武说着,拿过放在父亲床头的一个三节电棒,率先走出屋门。

赵训泉拍拍身子,相跟着走了出去。

响起一阵“噼哩啪啦”的脚步声,赵训文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不一会,就与四合的夜幕与远处的山影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

回到屋内,赵训文静静地坐在父亲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被子外面一张皱纹密布、干瘪枯瘦的老脸。

这是父亲吗?他真的就是过去那个青春勃发、叱咤风云的赵支书吗?这皱皮包裹着的一副骨骼与躯壳过去真的属于一个名叫赵德厚的人吗?

他不敢相信。

然而,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容他有半点怀疑!

不错,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头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生命虽然日呈枯萎,但其种子、基因、血液,已在儿女们身上传承延续,长成了一棵棵茁壮蓬勃的参天大树。

“唉——唉哟哟——”一直昏迷着的父亲突然呻吟着叫唤起来,“水……水……渴……我要喝……水……水……”他迷迷糊糊地叫着,翻了个身,一双青筋突暴的枯手在空中抓挠不已。

赵训文见状,马上起身找出一个茶杯,拎过水瓶,倒了大半杯开水。又在床前的桌上找到一瓶红糖,舀了一大勺放入茶中搅拌,吹了吹热气,待凉了些才走近床前。

“爸,喝吧,爸……”赵训文左手扶着他的脑袋,右手将茶杯慢慢移近他的唇前。

一触到糖水,赵德厚不禁“咕噜咕噜”一阵长饮。待茶杯见底,他才舔舔嘴唇,喘息着往后一仰。

赵训文左手顺势后移,将他的脑袋放靠在床档头的木板上。

“爸,还喝吗?”赵训文问。

“唉……唉……够……够了……”赵德厚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俺好累……好沉啊……都什么时候了?天是不是快要亮了?唉……俺实

在是……实在是……”说着说着,他突然睁开闭着的眼睛,惊异地问道,“文儿?你是文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莫不是在做梦吧?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我梦见了俺爹俺妈,梦见了媳妇秀秀,梦见了俺哥德炎……俺梦见了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事啊……”

“爸,我是文儿,是你的文儿从三峡赶回来了!爸,你不是做梦,你醒过来了,终于醒过来了……”赵训文说着,紧紧抓住父亲的枯手。

一丝不容觉察的笑容爬上赵德厚的皱脸,两道浑浊的目光紧紧盯着儿子训文:“是真的……真的是俺文儿回来了……俺生怕见不到你……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好……”

“爸,这几天,你不吃不喝,现在我给你弄点什么填填肚子吧。”

赵德厚摇摇头:“不……俺什么也不想吃……心里头装不下……”说着,他顿了顿,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垂下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的,“文儿……俺的事……那桩丑事……你都晓得了啵?”

赵训文见了父亲这般模样,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爸,我都晓得了,那也算不得什么丑事,真的!”

轮到赵德厚惊奇了:“这还不算丑事,那要什么事……才算丑事啊?”

赵训文深情地望了望父亲,说:“爸,什么都别说了,我能理解你!”

赵德厚闻言,不相信似地盯着他望了片刻,突然咧开大嘴,像个小孩般伏在儿子身上,哭了起来:“文儿……我的文儿……”

赵训文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一边为父亲揩拭,一边说:“爸,你哭吧,尽管大声地哭吧,哭了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呢,真的,有些事情,憋着反而坏事,要是哭出来,心里就会舒坦多了。”

一阵哭诉过后,赵德厚仿佛心头放下了一副重担,觉得轻松多了。

“……文儿,要是训武能接班,俺也没啥事;就不是训武,换上别的什么人来当支书,俺心里头也要好受一些的;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钱先明,地主的儿子钱先明啊!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过去穷人的苦不是白吃了?那些先烈的血不是白流了?咱们这些年的奋斗不是白干了?况且,他是仇人的儿子,俺跟他父亲钱耀祖有不共戴天之仇啊!他钱耀祖还活着,他一直活到了今天,看着他的儿子爬上了共产党支部书记的宝座,他那个高兴、得意劲儿,俺只要想一想,这心里头就气得要滴血!训文,我气啊,气得头发昏,胸发闷,肺都快要炸了!我气自己头昏脑胀做错事,恨自己无能无德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得志,我恨钱耀祖恨钱先明,还气老二赵训武,这几年,俺跟他铺了那么多的路,打了那么多的基础,竟斗不过一个地主狗崽子,也太没有能耐了……文儿,我恨别人,更气自己,恨俺六心不净……尘根未断……”

赵德厚说着说着,又觉得胸口发闷,一个劲地咳嗽起来。

“爸,你别气,更不要恨这恨那的,有些事情,你要想穿一些。”赵训文一边给父亲捶背,一边劝慰道,“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还有这大的火气呢?”

“是啊,俺就是吃了老不退火的亏呀。”赵德厚说着,身子往下一滑溜,又躺在了床上。

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刘明月跟在训武、训泉兄妹俩身后一阵风似地进了内屋。

“爸,你终于醒过来了呀,快起来看看是谁来了?”赵训泉虽然在感情上怎么也接受不了刘明月,但她不得不装出一副欢快的样子大声叫道。

刘明月走在最后面,让赵训武的背影挡了个严严实实。赵德厚勾着个脑袋望了望,什么也没有看见。

赵训武挪开身子,一把将刘明月拉到赵德厚床前。

赵德厚一愣,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刘明月望着赵德厚,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是你?你……你怎么来了?”赵德厚犹犹疑疑地问道。

赵训文回过头来,对着训武、训泉做了一个眼色,又朝外努了努嘴。于是,兄妹三人相跟着走出内屋。

最后出来的赵训文回转身,将房门用力一拉,“砰”地一声关严。

兄妹三人全都站在了堂屋里头,一支十五瓦的电灯泡悬在空中,昏暗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斑斑驳驳地映在地下墙上,像一幅荒诞怪异的变形图画。

“现在,咱们怎么办?”赵训泉问。

训文说:“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了,先到老二家把肚子填饱了再说吧。”

赵训武指指内屋问:“那……他们呢?”

“让他们在一起好好地呆一个晚上,也许,父亲的病就会好得差不多了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事已至此,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兄妹三人相互凝重地望了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出了老屋。

刘明月听得“吱呀”一声响,回头看一眼已被赵训文带严的内屋房门,顿时,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不顾一切地扑到床头,紧紧抱住赵德厚羸弱的身子,将那滚烫的厚唇凑了过去,好一阵狂吻。

“你要俺好好地活下去,可你自己……你看你自己,这几天都快成个什么样子了……瘦骨伶仃的,只剩下个皮包骨头了……你……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刘明月一边狂吻,一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赵德厚虽然被她吻得喘不过气来,但虚弱的体内,生命之源正一点一点地被激活。

“……俺一见到训武、训泉,还以为他们是去找我扯皮的,心里怕得不行,没想到他们是来接俺的,接俺专门来照看你,说你躺在病床上几天几夜没吃没喝了……俺一听,心里急得不行,恨不得马上跑着赶来,心里越急,脚下越慢,路又不好走,跌跌撞撞的,俺摔了好几跤。瞧,胳膊、大腿,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呢……不疼,真的,只要你好,俺一点也不疼……俺晓得你的心事,晓得钱先明当了支书,你又气又恨,我早就想来劝劝你、看看你,可又不敢……我怕呀,怕人家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婊子、骂我是个骚货啊!我受不了,真的有点受不了呢。要不是俺答应过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俺真想……真想上吊自尽、一了百了……赵书记……啊?你不要我再叫你赵书记,那我叫你啥子呢?……好,俺听你的,就叫你老赵吧。老赵,你一定要挺过来,你劝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你也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咱们两人一块活下去……你怎么不做声?你一定要答应我,老赵,你快点答应我呀!”

赵德厚望着俯在自己身上恳切求告的刘明月,心里感动得不行,他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明月,俺答应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你,为了我那些可爱的儿女们,我也要活下去!还有,我就这样离开了,那个仇人钱耀祖不是会更加高兴吗?那我不是承认自己最终输给他了吗?不,我要挺着,就是苦撑苦熬,也要等着看他钱先明的笑话。小人得志,终不会长久,俺相信这一点,俺一点要等到那一天才是!”

赵德厚一边应允着刘明月,一边不断地为自己打气,慢慢地,他真像一个瘪下去的轮胎,被气一冲,竟变得鼓鼓地,可以向前滚动了。

有了支撑,体内也就有了精力,赵德厚突然感到肚子饿极了。常言道,人是铁来饭是钢,一天不吃病怏怏,何况已有几天没吃东西了,怎能不饥肠辘辘呢?

“明月,俺饿了,”赵德厚说,“你快给咱弄点吃的吧。”

“你想吃点什么呢?”刘明月问。

“什么都行,只要能镇肚子。”

“好吧,我先去看看你灶屋里头都还有些什么。”刘明月说着,正要起身,又深情地吻了他一下,“老赵,俺心里头,其实早就想上你屋来给你做几顿像模像样的饭菜了,只是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赵德厚闻言,顿时感动得不行,恍惚中,刘明月走出内屋的身影活脱脱地变成了早已病逝的贤惠媳妇高家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