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厚双腿一软,幸亏靠在了身后的门框上,不然的话,一头栽倒在高大的门槛上,定会摔个头破血流的。
瞬间的慌乱与无措过后,他的成熟与老练使他很快回过神来,马上考虑对策,颇有几分遇险不惊、临危不惧的大将风范。
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脱,仅凭心里一直念叨着的这句民谚也能使他镇定自若。既然该发生的都得发生,躲避不能解决问题,害怕更是无济于事,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冷静地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
其实,他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自己,而是相跟在他身后给吓得发出一声长长尖叫的刘明月。这个可怜的苦命女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受的磨难与打击实在是太多了。自己本想救她一命,结果弄得事与愿违,等于是在害她啊!
不,我不能害她!罪过在我,我要为她承担一切错责!
想到这里,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挺了挺腰秆,回过头来,冲着刘明月大声叫道:“明月,不用怕,一切有我担着,谁也不敢动你半根毫毛!”
这时,赵德厚转头面对那两个捉奸人的黑影,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是想整我,一切我都承认,与那女子无关。”
说着,他用力抓住门环,使劲一扣,两扇大门发出“吱吱”的响声,立时并拢在了一起。
他贴在那还剩着一道缝隙的两扇大门中间,冲着刘明月大声叫道:“明月,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想不开,要好好地活下去!”
屋内没有回应,唯有隐隐约约的啜泣。
“刘明月,你一定要答应我!”他几乎是在吼叫了。
“我……我……”传来了刘明月微弱的回应,赵德厚的神经顿时紧张到了极点。
“我……会活下去的……”
听了她的这句回答,赵德厚不觉如释重负,自胸腔深处吁出一口长气。然后猛一用力,“砰”地一声将两扇大门扣得严丝合缝。
赵德厚转过身来,对着一瘦一胖两条高大的黑影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跟刘明月的事,我全都承认。但是,这男女间两厢情愿的事儿,也构不上犯罪。你们是哪个村的?我根本就不认得你们两人,可你们却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盯梢捉奸,居心何在?是我赵德厚哪些地方对不住得罪了你们,还是什么别的缘由?明人不做暗事,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瘦个说:“你问我们是哪个村的,想弄清了搞报复是不是?你就是想报复,我们也不怕。告诉你吧,我们跟你一无怨,二无仇,完全是凭着一腔正义,为楚庄村的人民除奸除害!”
胖子道:“自打解放以来,你就一直是楚庄村上的‘土皇帝’,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该做了多少坏事啊,这些,我们三、两句话也跟你说不清,就不谈了。可现在,你又欺侮一个柔弱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跟你幺姑娘的年纪差不多,你却把她强迫霸占着,这不是犯罪犯法是什么?你还好为自己狡辩!你摸着良心问一问,这样做不是太不道德了吗?你的廉耻在哪里?亏你还叫赵德厚,你的德到底厚在哪里?我看应该改作脸皮厚才是!”
赵德厚无言以对,不觉低下头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地羞愧。
是的,这的确是我的不对!千不该,万不该,我老赵不该一时色迷心窍,不仅害了自己,更害了可怜的刘明月。事到如今,应该怎么办?该怎样弥补呢?只要能洗刷刘明月,不让她受罪,就是天大的惩罚,我也认了,也愿意承担。是的,都是我的错过,我应该受到惩罚,我罪有应得,我无脸见人,我不是人,我比一条癞皮狗都不如,我枉活了六十多个春秋……
赵德厚自责、后悔得心在泣血,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隙,一头钻入其中。
“只要能够保住那个女人,不让她受罪,随你们打我、整我,我都愿意。”赵德厚喃喃说道。
“打你,整你,那不是要我们犯法吗?告诉你吧,我们是来打抱不平、主持公道的,不会跟你胡来。”瘦高个说得很在道理。
胖子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以命令的口气说道:“老六,不要跟这老家伙罗哩罗嗦的,赶快把楚庄村的人嚷醒,叫他们都来看看这个统治了几十年的家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也好受点启发。”
赵德厚一听他们要叫人,顿时吓得不行,已然恢复的自信与威严全部跑得一干二净,身子抖颤不已:“别……别叫人,你们一叫人,把事情闹大,刘明月可怎么活下去啊?那你们就不是主持公道,而是在害人了!”
“看来你的心地还蛮善良的啊。”瘦个以一种揶揄嘲讽的口气说道。
胖子厉声说:“你明知是在害人,可为什么还要霸占一个苦命的女人?老六,莫管他,扯开嗓子嚷人,叫他们全村男女老少全来看赵支书的‘西洋镜’吧!”
“别别别,”赵德厚一迭连声地叫道,“你们别叫人,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只要不叫人,你们要我做些什么事,我都答应!”
胖子说:“捉奸捉双,不叫人来看,哪个肯相信?那叫什么捉奸?”
瘦子说:“就是嘛,要是过后你翻悔不承认,还反过来倒咬我们一口,说我们搞诬陷,那咱们不是白熬几个夜晚,弄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胖子说:“姓赵的,告诉你吧,我们既然花了那么大的劲才把你抓住,就不会轻易放你走,你心里头不要存有什么幻想!”
赵德厚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
“做了这样的丑事,你还充什么好汉?!”胖子突然一声大喝。
赵德厚赶紧赔礼:“是,是,我不是好汉,我……我不是好汉,我……我是……”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管不着,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老不退火,做出这种偷偷摸摸的丑事,总之不是一个好汉就是了!”那个叫老六的瘦个说。
“我虽然算不得一个好汉,但……也算得上是个男人,还当过几十的支书,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今晚你们捉奸的事,我一切都承认,并与那个女人没有关系,责任在我,所有的后果、惩罚我都愿承担!”赵德厚的口气说得很坚决。
胖子道:“看来你还算得上有点血气的男人,这种时候了,还想着那个女人,心眼也不太坏。好吧,俺就相信你的话,不叫全村的人来看你们的‘西洋镜’了。”
赵德厚闻言,如获大赦,连声道谢。
瘦个问:“老大,那咱们该怎样了结这件事儿呢?”
胖子老大道:“是啊,不叫村里人来看热闹,又要让大家都晓得这件丑事,可真难办呀。”
赵德厚担心他们变卦,就说:“老大老六两位兄弟,我赵某不会把你们们为难。我晓得你们从外村赶来,守了好几天专门捉我的奸,决不是来管什么闲事的。你们不说,我心里也有底,我好歹也算活了六十多年的光阴啊,多少知道一点事情的复杂性。你们今晚来捉我,肯定是受人之请,而那人跟我有冤,心里嫉恨着我。我当了这多年的书记,肯定会有人恨我。莫说当书记,就是一个蛮普通的人,只要他活在这个世上,就会有朋友,也会有仇人。我的那个仇人不便自己出面,就把你们请出来了。是的,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他的目的就是想报仇,想把我的名声弄臭,然后整垮我。我既犯下了这桩见不得人的丑事,栽在了你们手里,什么我都认了。只是我不想害那个跟我相好的女人。她还年轻,今后还要过日子。她吃过不少苦,现在又让人捉了奸,我就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她以前就自杀过,若不是我救她一命,早就死了。也正是因为救她命的时候,俺脑袋一发昏,就跟她在一起犯了这个错。我出了这事,自己会怎么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我只想保保刘明月,不要让她因这事弄得风风雨雨的活不下去……老大老六两位兄弟,我跟你们说了这么多,是想求你们放那女人一码,救救她的命。至于我本人,已六十多岁的人,土埋大半截,只剩个脑袋还在坟墓外头,什么想头都没得了,还怕个什么呢?你们受人之托,俺不想把你们为难,这样吧,等到天亮,我就跟你们一起到镇委会去找上级领导,主动坦白,把问题交待清楚。这样做,既保了刘明月,不让她当着千人百众出乖露丑,又达到了整垮、弄臭我的目的。你们既于我有情,对那受托的人也有了一个蛮好的交待。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你们看行不行得通?”
老六说:“老大,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老大一锤定音:“就按老家伙说的办吧!”
大清早,赵德厚就在一瘦一胖两个高个青年的严密监视下来到清明镇镇委会,走进镇委书记李晓明办公室,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他勾引年轻寡妇刘明月,并与她多次通奸的事实。
交待完毕,赵德厚长叹一声,心情万分沉重地说道:“李书记,我没能保住晚节,我……我对不起党,对不起镇委会的领导,也对不起楚庄村的老百姓!”
说着说着,他的眼圈就红了,喉头像有什么东西给堵住,哽哽咽咽的,禁不住吭吭吭地咳了好半天,才觉得喉头舒畅了些。
“我个人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再也不能担任楚庄村支部书记,现在主动向上级党组织申请辞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其实,就是不犯事,干完今年,我也该离职了。唉,要是早退两年,也就保住了晚节,不会受到这番羞辱了。我悔呀,实在是太后悔了!”
李晓明望着痛苦不堪的赵德厚,本想好好地宽慰他两句,话到嘴边,想了想,觉得不妥,仍以一个上级领导的身份道:“老赵,事情已经发生,后悔也来不及了。关于辞职的事,你还是白纸黑字,写个申请吧。这样的话,你就等于是跟自己搭了一个下去的台阶。事情传出去,不是咱镇里免你的职,而是你主动辞去的,对你个人来说,脸上可能要显得光彩一些。”
赵德厚认为李书记说的很有道理,就伏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起来。他只上过几天夜校,字本来就认得不多,要他写起来,更是比绣花还要困难。他心情沉重,笔头也沉重,一笔一划,一字一顿的,写得十分吃力。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额上、脸上、手心已全是汗水。
他双手捧着刚刚写成的辞职报告,郑重其事地递给李晓明,顿时,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他控制着,尽量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才没让那已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破眶而出。
李书记神色严峻地接过辞职报告。
赵德厚趁他目光停在那报告上审读的功夫,赶紧回过身去,扯着袖子揩了揩潮润的双眼。
李晓明看过,说:“基本意思都写清楚了,还行。”
赵德厚嗫嚅道:“李书记,我……我干了一辈子,就这么栽了。问题在我,也不想要镇里出面跟我担戴什么。只是……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李晓明说:“老赵,你这辈子,活得不容易,为党也做了不少工作,有些什么要求,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你只管说吧。”
赵德厚鼓足勇气道:“俺希望镇领导日后对咱二儿子赵训武能够严格要求,多多提携。”
赵德厚的话说得很婉转,但意思却相当明确。在他心中,一直是把赵训武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跟镇领导汇报工作,或是谈到楚庄村的领导班子换届等问题时,他也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如果不是发生了与刘明月通奸的丑事,年底离职,而由赵训武接他的任,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可现在就很难说了,也许,他的事情会直接影响到儿子身上。他担心,实在是太担心这一点了。因此,即使自己身陷窘境,也不惜厚着脸皮,向镇领导再次提出自己的请求。
“老赵,你这就放心吧,训武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咱们会好好培养他的。”李晓明回答得很爽快,但在赵德厚厚听起来,却觉得他的话大而空,没有半点实质性的内容。
事已至此,赵德厚只得把事情挑明:“李书记,我是说接班人的问题,镇上领导是不是可以考虑训武,让他挑挑大梁,好好地锻炼锻炼。”
“这个……这个嘛……”李晓明似乎感到很为难,“就我个人来说,当然是很赞同由赵训武同志出面主持楚庄村的工作,可是,我们实行的是党委负责制,这点你也很清楚。我一人说了不一定算得了数,还要在镇委会上研究讨论,如果有争议,说不定还要举手,或是投票表决呢。”
赵德厚一听这话,就感到了事情的复杂与严重。唉,怪只怪自己,老都老了,还栽在个男女作风的丑事上,偏偏事儿又出在他这关键的当口。知道自己再说也无多大益处,便告辞出门。
李晓明把他送到了楼梯口,还要往下送,赵德厚回过身来,坚决地将他推了回去:“李书记,莫送了,你送得越远,我心里会越难受。”
他往下走,遇到了不少的熟人,大家都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几十年来,镇里的领导、工作人员换了一荐又一荐,可他常往这里跑着,跟每个工作人员,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我赵德厚犯了事儿,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得满城风雨了,那时候,他们会怎么看我?会在我背后说些啥名堂?还会这般热情地待我吗?很难说,一切都难说得很啊!人心不定,变化莫测,世上的动物中,变化最快的就是人。人啊人,他赵德厚这些年来,可把人的一张脸皮看得再穿再透不过了。
他不愿在这里多呆一刻,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镇委大院。
出了大门,却又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回头深情地望着,双腿像是灌了铅,半步也难以迈开。
这里,留有他几十年人生风风雨雨的见证!他的眼前,浮动着一个又一个电影般的镜头。顿时,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在不断地快速变换着,由青年、中年、壮年而老年,一下子就闪跳到了离别的今天。
别了,这座清明镇的最高权力机构,他赵德厚在这儿跑来跑去、跑上跑下地跑了一辈子,现在就要跟它告别了,恐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上这儿来了。那么,此番离去,也许就是永别!
想到这里,赵德厚只觉得疲软无力,整个身子,像要垮了似的。
但是,他得走了,尽快地离开这里。多站一刻,就会多一份伤感,多一份惆怅,多一份痛苦。这时,他的目光在写有清明镇党委会和镇委会的两块木牌上再一次深情地盯了一眼,便慢慢地转过身去。
艳阳当空,照得人暖洋洋的,舒畅极了。和煦的风吹在脸上,像是一只柔手的抚摸。没有力气,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赵德厚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着,街上马路平坦,他竟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街道两边拥挤的人群,在他眼前浮动着,闪闪跳跳,似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有赶街的熟人在跟他打招呼,他听见了,却看不清那人置身何处,只得茫然地回应着,觉得周围的一切离他近得触手可摸,却又遥远得不可企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来的,好像是村里的某个熟人用自行车带了他,又像是自己一步一步、一脚一脚地挪到村头,还像是腾云驾雾般地飘回屋来……不管通过什么方式,总之是回来了,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中。
一步跨过门槛,他就再也支撑不住,急煎煎扑向床头,身子像根木桩般直挺挺地倒了上去,陷入昏昏沉沉的迷糊状态。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当天下午,赵德厚与刘明月通奸被人当场捉住以及赵德厚主动到镇委会承认错误并辞去支部书记一职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楚庄村的每一角落,并迅速蔓延、波及到附近的许多村落。这一新闻的爆炸与震憾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大家都在等待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楚庄村从未出现过的最高权力真空将由谁来填补。
有人翘首,有人观望,有人焦急,有人活动……种种欲望的漩流,或明或暗、形形色色、错综复杂地交汇在一起,态势颇为壮观。
当父亲出事的消息传到赵训武的耳中时,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肯定是一些人看戏不怕台高,在背后恶意伤人。”他心里这样地想着,淡淡一笑,根本就不把这当回事,仍做着手头的事儿。待传的人多了,他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赶紧向父亲家中跑去。
他们兄弟姊妹四人,已有三人娶妻成家、另立门户,这三人包括在武汉任教的老大赵训文,在楚庄村任治保主任的赵训武以及长期在外打工的老三赵训双。剩下个妹妹赵训泉尚未出嫁,但她在清明镇铜套厂做临时工,很少回家来住。因此,赵德厚实际上是独自一人住在一边,守着儿女们一个个飞出后空下的“老巢”。
房屋已旧,但三正一偏的格局却在,赵德厚一人住着,显得相当空旷。 隔老远,赵训武就见到了这栋曾经留下过自己童年与青春美好回忆的老屋,感到亲切极了。来到稻场上,却见大门紧闭。难道说父亲不在家中?近前一看,大门并未上锁,便大声地嚷了起来:“爸爸——爸爸——”
没有回应,却听见了大门“吱呀”的叫声。
赵训武一步跨上台阶,推开虚掩的大门,堂屋空空如也,并未见到父亲的身影。
“爸爸——”他又叫。
内屋传来赵德厚虚弱的回应。
他赶紧进了内屋,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呻吟的父亲。两天不见,父亲已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身子干瘦蜷曲,头发花白,脸上、手上等暴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密密的皱纹、青筋突显。直到现在,他才猛然发现父亲老了!此前,父亲虽已六十开外,但他从不显老,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周岁。有时,人的年龄不能仅从生理的角度来计算,更应考虑到心理方面的因素。可是,现在躺着的父亲,却成一个真正的老人,甚至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还要衰老。只有两天时间,父亲便一下子走完了相差十多年悬殊的心理年龄,可以想见,他的心灵该是受了多大的打击与摧残呀!
什么也不用问了,仅凭父亲这番模样,就已证实了外头传言的真实。
他搬过一把椅子,点燃一支“常德”牌香烟,默默地坐在父亲床前。
赵德厚缓过一口气,止住牙痛般的呻吟,翻了一个身,然后,以犹疑、试探的口气问道:“你都知道了?”
赵训武点点头。
“外头在怎样传讲?”赵德厚心里记惦着的最大事情,就是外头的反应与大家的议论。
赵训武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什么,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不被人说?都是很正常的事。”
“唉——”赵德厚一声长叹,久郁在心的情感突然喷发,“儿啊,是我的不对,我对不起你们,我无脸见人啊!”说着,竟“哇”地一声,像个小孩般哭了起来。
他是一个坚强的汉子,不论受到多大的打击与折磨,都没流过眼泪。可是现在,他再也憋不住了。
赵训武对父亲的所为,心里虽免不了反感与怨怒,但见他已悔恨成这个样子,心顿时就软了,忙一个劲地劝慰着。
赵德厚断断续续地说道:“偏偏这事儿出……出得……不是时候,我不得不辞去支书……镇里最后定谁接班,还很……很难说……你要作好最坏的打算……有一种心理准备……该做的,我都做了……你有什么路子的话,也可以……可以到镇上去活动……活动……”
“我知道了。”赵训武说着,就站起身来,“爸,这几天,我就叫俺媳妇专门来照看你,跟你做饭洗衣、喂汤喂水什么的,也有个指靠。”
“别,别,”赵德厚想爬起来坐在床上,右手撑了撑,但虚弱得很,怎么也直不起身,就不再努力,仍那么躺着,“老二,就不麻烦了,你屋里头的事也多,一点病打不倒我的,今天睡……睡一晚上,就好了的……真的,我心里对自己还是蛮有底的……”
“爸,病了就病了,你别硬撑,我要她来照护两天,也算不了什么。”赵训武说完,就“踏踏踏”地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幺姑娘赵训泉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马上请假从镇铜套厂赶回家中照看父亲,以接替二嫂。
两天过后,赵德厚的身体就已基本复原,能够下地活动,自己照料自己了。但他半步门也不敢出,就是想在自家屋前的稻场上晒晒太阳,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他一时还无法面对心中想象着的村民们那鄙夷的目光。
他相信时间一长,人们自会淡忘、抹掉发生在他身上的丑闻。
他更希望儿子赵训武能够继任楚庄村党支书一职。只要儿子继任,他的脸上自会增添一分光彩,不看金面看佛面,即使人们不念他几十年来对楚庄村的贡献,仅凭他过去的余威与儿子的在位,人们也不敢对他另眼相看、当面羞辱,最多不过背后议论议论而已。那样,他就会少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尴尬。
可是,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突然急转而下,他心头虽然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猝然发生的一切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三天后,清明镇委会经过讨论研究决定,并报请县委备案批准,正式任命钱先明为楚庄村党支部书记。
刚一得知消息,赵德厚顿时愣在原地,仿佛兜头挨了一记重重的闷棍,胸腔深处,爆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口中喷出一股粘糊糊的鲜血,当即扑倒在地。
这回,赵德厚可是真正地病了,病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四个子女中,只有训武、训泉呆在父亲身边,他们俩见到父亲这般模样,心里也急得不行,商量着想把他送到镇上的医院治疗。
可赵德厚就是不肯,无论怎么劝,他也不答应。只好请来了村里有名的土郎中康立波。康家祖祖辈辈,世代行医,传到康立波手中,他对中医学更是作了一番认真的研究,方圆几十里内,就数他算得上是个中医学专家与权威。什么疑难病症,到了他的手中,他说能治就能治,他说不能治也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当地百姓,对他信服得不行,以为是华佗转世,都叫他康华佗。合作医疗时期,康华佗是楚庄村的赤脚医生。分田到户后,合作医疗解散,他就自家开了个小诊所。康华佗一进赵家,看了赵德厚一眼,不觉暗暗吃惊,没想到他竟病得如此沉重。顾不得休息,马上坐在床前搭脉,只觉得赵德厚跳动着的一线脉搏,微而浮、弱而漂、虚而玄,节奏紊乱得很,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生命危险。于是,赶紧开了两张处方,一张可在他的小药店配药;另一张开的几味中药,只有镇上医院才有;此外,还须捕捉几只活蟋蟀来做药引。
赵训武问:“康医生,俺爸的病到底怎样?”
康华佗如实答道:“很沉。”
“治得好吗?”赵训泉急切地问。
“就看怎么治了。”
“要不要送到镇上或县医院里头?”
“这倒不必,赵支书的病根在这里,”康华佗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不把这心病治好,再怎么用药,就是送到省里、北京的大医院,我看也不行。”
正在谈着,赵德厚突然翻了一个身,口里喃喃叫道:“文儿……文儿……我的文儿……”
康华佗说:“赶紧叫回老大赵训文。”
赵训武说:“他正在三峡考古,电话也不好找。”
赵训泉说:“那就拍电报,我晓得大哥的地址,给他连拍两封加紧电报。”
“对,连拍两封加急的,催他快点赶回!”赵训武强调道。
就这样,赵训泉赶到清明镇邮电所,找到她正在上班的一个好姐妹,一次连拍了两封加急电报,并再三叮嘱道:“两封不要同时拍出,今天拍‘病重’的一封,明天再拍‘病危’那一封。”
但是,赵训文却还是一次性地收到了两封拍自不同时间的加急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