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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4-03 09:20:03 | 字数:8096

随着举世瞩目的长江三峡工程截流日期的一天天逼近,赵训文所在的三峡文物考察抢救工作队的日程安排也更趋紧张。作为副队长的他,自从进入三峡库区以后,脑里的神经,就如搭上箭矢的弓弦,一天到晚绷得犹如一轮满月,不容他有半点松弛。

透过表面的紧张,深藏在他心中的,是时刻涌动着的惊奇、感叹、欣喜与自豪。他们发掘、出土的文物种类之多、数量之大,价值之高,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早在三峡工程上马之前,长江截流的时间就已定于1997年;1997年1月2日,新华社发布了一则消息,更是将三峡大坝合龙的日期明确定在当年的11月。长江截流后,江水改走人工明渠,水位将一下子提高10米,即由现在的海拔65米增加到75米。一线水位以下地区的文物,已面临着遭到淹没与毁弃的严重危险。一旦错过时机,对中华民族的历史与文明将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与遗憾。对此,有关部门极为重视,特地安排了一项数目巨大的专款,用于抢救三峡库区内即将淹没的文物。于是,一支临时组成的三峡文物考察抢救工作队很快成立,文物的“大营救”工作也就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非常阶段。赵训文作为一名在历史考古领域颇有建树的武汉某大学年轻副教授,很自然地成为考古工作队的最佳人选,并担任了副队长的行政职务。

工作队进入三峡一线库区后,又划为几个小组,分赴文物密集的重点所在,开展发掘抢救工作,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他们在香溪河滩上的官庄坪遗址,挖掘了9座东周时期的古墓葬,出土了一大批珍贵的东周文物;

在秭归县城对岸的庙坪遗址古墓群,首次发现了新石器龙山时期地层,开挖出东周、汉、六朝、宋以及明清时期墓葬多达107座;

在土地湾汉代遗址发掘点,出土了一大批将孩童遗骨装在罐中下葬的“瓮棺葬”;

在兴山县古夫镇移民工程工地,发掘汉墓13座、汉窑2座,出土了大量纹饰清晰、符号独特并有确切纪年的汉砖,其种类达到70多种,构成了一组奇特的汉砖文物系列……

与地层发掘相对应,地面文物的抢救工作也在同时进行。他们对桂林村等20多处庙宇、祠堂、民居等古建筑进行了拍照、摄录、勘测,买下了具有清朝特色的整体构件和残质,为日后的迁建复原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此外,他们还开办了考古培训班,在当地招收具有一定文化与业务基础的学员,进行考古人才的培养工作。根据三峡工程的分期完成及水位的不断上升,整个文物的发掘与抢救工作最早也得延续到2008年才能结束,因此,对当地考古人才的培养也就显得格外重要。

出于一种高度责任感的驱使,赵训文与队友们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做着应该做的一切,努力使库区文物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白天,他带着一批队员在野外发掘,严格按照考古学的有关要求,对发掘出来的人工遗物全部采集,一件不漏;夜晚,则进行室内整理,分门别类,认真记录,并开展一些具有建设性与开拓性的研究工作。有时,赵训文一熬就是一个通宵,几乎达到了玩命的程度。几个月来,眼眶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围在眼眶周围的一道黑圈也越来越浓,那原本就十分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其单薄了。

在这夜以继日的工作与消耗中,赵训文没有半点衰弱与疲累之感,他觉得体内似有一眼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泉,正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滋润着他的整个身心。

自从进入库区后,他就处在一种持续的亢奋与最佳的竞技状态。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这才正式拉开了帷幕。

又是周末了。赵训文清楚地记得,这是考古队进驻三峡后的第二十个周末。也就是说,他们已在库区开展了近五个月的文物“大营救”活动。这天,赵训文破例地给自己放了一次假,这还是他进入一线库区后的第一次假日休息。谁也没有要求他在节假日加班加点,更没有人为此加发工资奖金,他没日没夜地超负荷工作,完全是凭着一种使命感的支配。11月8日,长江截流的这一伟大日子即将到来,“高峡出平湖”,几代人的梦想就要实现!而他们的第一期考古工作,已经进入最后的煞尾阶段,几个月来长期绷紧的神经,也该松弛松弛,缓一口气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在外人看来并无特别的周末,对赵训文来说,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这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过完这一天,就要迈入三十六岁的大关了!

三十六,是楚国千古流传下来的一个极为尊崇的“隐数”,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与哲学意蕴。赵训文的故乡位于江南清明镇楚庄村,正值古楚国的心脏地带。他从小就在楚风楚韵的浸润中长大成人,对三十六,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三十六岁,是人生的一条分界线。到了三十六,也就意味着人生消逝一半,已然迈入了中年的行列。在原古楚国荆州一带,至今仍流行着做三十六岁寿辰的习俗:生日这天,要燃放鞭炮,大摆筵席,亲戚朋友全都携带礼金赶来祝贺,其隆重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婚礼。而传统的习惯为“男做虚,女做实”。也就是说,男人的三十六岁大庆,做的是虚数,就在三十五岁生日这一天。

赵训文正巧在三峡库区度过这一生辰,当然不会有人大张旗鼓地前来祝寿,他也不想让队友们知道他的生日。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十分看重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日子。

中午,他来到工作队驻地附近的一家小酒馆,点了红烧肉、鸡蛋炒韭菜、鸡杂、猪肝等几个自己最为喜爱的菜肴,又要了一瓶“行吟阁”啤酒,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慢慢喝了起来。他要独自一人默默地祝贺、享受人生这一难得的时刻;更想沉静下来,将一些心头大事好好地回顾、总结、梳理一番。

对于这次的三峡文物实地考察、发掘工作,他十分珍惜,不仅把它看作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更把它视为即将到来的楚国青铜文物大发掘的序幕与预演。

他的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个伟大的梦想。

正是这个梦想的推动,他才爱上了考古学这一专业。那年高考,他以全县文科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名列榜首,完全可以进入令百万中国学子渴慕向往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但是,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东北某大学的考古专业,不为别的,他就冲着那所大学里几位著名的考古学教授与专家。

近些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全都花在了自己所爱好的考古专业上。为了实现心中的那个梦想,他在含辛茹苦地进行着充分的积累与准备。

他的梦在楚庄,正是那生他养他的江南清明镇楚庄村。

那时,他还是一个刚刚懂事的小孩。

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在楚庄村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全村的男女劳力都汇集在村旁的一个名叫牛浪湖的湖滩上开荒造田。镢头、铁锹上下挥舞,鸡公车吱吱作响,箢箕扁担往来穿梭……红旗翻卷,喇叭声声,口号起伏……这真是一个热火朝天、热血沸腾的动人场面!

小训文的家就座落在牛浪湖边,他常常光着两只小脚丫,独自一人偷偷地跑到那儿去看热闹。先是远远的,瞪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怯怯地望着面前这狂涛翻涌般的人山人海。然后,鼓足了勇气移动碎步走近,慢慢走入人海之中。

劳动着的男女社员,大都知道他是支部书记的大儿子,不仅没有驱他赶他,还很友善地跟他打招呼、开玩笑、套近乎。也有一些,是他认识的,他就可着嗓子,甜甜地叫着伯伯叔叔、大妈小姨。那些被叫的人心头暖暖的,都说他是一个乖孩子,将来一定会大有出息的。很快地,他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他的胆子渐渐地就大了,跟社员们混在一起,一双天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他听到了前面的一团人群中,迸发出一阵不可遏制的欢呼。随着涌动的人群,他也奔了过去,挤在一条条粘满了泥巴的脏兮兮的大腿间。有好几次,他的小脸蛋都被簇拥着他的一些大腿推来挤去而贴上了团团稀泥。他毫不在乎地伸出小手揩揩,不仅没有退出拥挤的人群,反而像条泥鳅般的钻动着向前。他一定要挤到前面,看看大家为什么欢呼,不看个究竟,他决不甘心。

好不容易挤进圈子,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张得圆圆的小嘴半天也合不拢来。他的眼前,赫然耸立着一个硕大的铜罐。这个铜罐足有他一人高,肚子鼓鼓的,上面长着两只角,底下长着三条腿。头上的两只角很好理解,那些牛啊、羊啊也是长着两只角呢;可是,它为什么要长三条腿呢?在他的印象中,鸡鸭鹅猫狗长的是两条腿,猪牛羊凳子椅子长的是四条腿,要么是两条,要么是四条,他还从没发现什么长着三条腿的东西呢。原来并不是没有三条腿的东西,而是它们长在湖中。那么,这个铜罐也就是神话中的一个湖怪了。

正这么想着,就有人从旁边的一洼湖水中提来了一桶浑水,浇淋着冲洗它的身子。洗了一会,这个铜罐就颇有几分看头了,露出漂亮的花纹,泛出青绿的颜色。大家赞叹得不行,就有人上前去抱,一连试了好几人,却没有一人能单独把它抱动,非得上去两人同时用劲,才能把它抬到空中。

大家围着这个铜罐商量了一会,就有一人高举镢头,用力向它砸去。他们为什么要砸这个铜罐呢?赵训文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感到了一种本能的害怕。他无法上前阻止他们的这种行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镢头的高扬与下落。他全身哆嗦着,不敢正视眼前发生的一切。“砰——”镢头重重地敲打铜罐,冒出点点火星,可它却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受到半点损伤。

这时,在场的人群激动了,一时涌上好几个农民,他们高举手中的镢头、铁锹等农具,胡乱地一阵猛砸。只听得“乒乒乓乓”、“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一个高大漂亮的铜罐,很快就变成了湖滩上的一堆碎片。

一声接一声的重重杂响,震得小训文耳膜发颤,这哪里是在敲打铜罐,分明是在捶打着一颗幼小的心灵。他想劝阻,却又无能为力。突然,他想到了父亲赵德厚。对,赶快去找父亲,要他出面前来阻止。于是,他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在湖滩的工地上奔来跑去,到处寻找,可就是见不到父亲那熟悉的身影。

跑着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脚底打滑,身子一歪,他突然摔倒在旁边的一滩泥水中。委屈、冤恨、失望等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哇”地一声大叫,竟扯长声音,伤心地哭了起来。

“爸爸,爸爸——”他躺在泥水中哭叫不止。

一个社员发现了他,一把将他从泥水中拉了起来。

“小娃儿,你是来找爸爸的?”社员问。

赵训文点头。

“你爸爸是谁?”那人已不认得这个糊了满脸稀泥的孩子。

“俺爸爸是……”说到这里,他也不知道爸爸到底是谁了,因为他还不晓得父亲的大名呢,但是,他知道别人都叫他爸爸赵书记长、赵书记短的,就告诉这个救援他的社员道,“俺爸爸是赵书记。”

那人“噢”了一声,就说:“原来是赵书记的公子,看你,都变成一个泥巴人了。”又道:“你爸爸今天没来工地,他到公社开会去了,晚上就会回家的。”

赵训文顿时失望到了极点。

那人又问:“你找爸爸有什么大事吗?”

“没……没有……”他摇摇头。

“既然没事,那你还是快点回去吧,你看你,满身都是泥水,时间一长,就会着凉感冒的。”那人挺热心的,说着说着,还要送他回家。

赵训文拒绝了,说他晓得回家的路。一双脏乎乎的小手抹抹眼泪,又抹了抹粘得满脸都是的稀泥,一转身,光着个脚丫,一阵风似地往回跑……

当天晚上,父亲回到家中,他犹豫再三,还是结结巴巴地向父亲讲了他独自一人跑到湖滩工地上去的事情,并把他所见到的一切都跟父亲说了。

父亲听完,只是说了两句他不该到处乱跑的话,就默默地抽他那永远也抽不完的老叶子烟去了。

他不甘心,又凑了过去,眼巴巴地问道:“爸爸,那么好一个铜罐,他们为什么要把它打破,破得只剩下一堆渣子,什么用都没得了呢?”

父亲回过头来,用那吸着的烟管一端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呀你,小小年纪,哪来这多心眼?总是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告诉你吧,那不是铜罐,而叫鼎,是古代楚国的国王用过的。如果这个挖出的铜鼎是好的,就得无偿地上交给国家,什么也得不到;如果是破的、坏的,就可以拿到废品商店去卖钱,卖得的钱每人都可分到一份。这就是他们要把那个铜鼎打破的原因,听懂了没有?”

小训文似懂非懂,又问:“那你分不分得到一份钱?”

“又不是我挖出来的,没有半点功劳,怎能分得到钱呢?”

“又没有你的份,那你怎么不让他们交给国家呢?人家不是叫你赵书记么,你为什么不管管这件事呢?”

父亲又看了他一眼,使劲地吧了一口烟,嗔怪道:“小小年纪,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就是说了,你也不懂的,有些事情,我不能做得太顶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行啊!”

望着父亲凝重的神情,赵训文只得把一些剩下的问题搁在心头。

晚上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悄悄攀开蚊帐,伸出黑乎乎的小脑袋,鼓足勇气,冲着手捧一份文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的父亲,突然说道:“爸爸,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赵德厚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回望床头,盯着小训文:“你这娃呀,一天到晚的,哪来这多心思?看来不把一些事情弄个明白,你就无法安睡。好吧,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于是,他赶紧将心中早已想得烂熟的问题抛给父亲:“为什么牛浪湖里长出这个大一个铜罐?”

父亲道:“我跟你说过,那不叫铜罐,而是鼎。它不是牛浪湖里长的,而是古人把它沉在湖中,现在凑巧给挖出来了。”

“古人为什么要把一个……一个叫鼎的东西沉在这里?”

这时,父亲索性放下文件,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可不止一个呢,而是把一大批铜器都运到了我们这里。除了鼎外,还有铜鼓、铜壶、铜矛、铜刀、铜斧、铜箭等好多铜器,有的我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五八年大跃进,全民炼钢造铁,就想到了古人留在咱们楚庄的铜器,我还专门派人在湖里打捞过,想弄出一些来凑合着冶炼。虽然挖出了一些,但它们长期埋在泥里水里,早已锈得不成样子了,半点用都没得,就都扔了。你今天见到的,可能是挖出的铜鼎中最为完好的一个了。”

“难得挖到一个好的,却把它打破,不是太可惜了么!”赵训文仍在惋惜不已,想到父亲还是没有解答他心中的疑问,又穷追不舍地说,“那么,古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铜器运到我们这儿来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文儿,我一下子也跟你讲不太清楚,你去找村头说书的陈志高大伯,这事儿只有他知道得最多,他会跟你讲一个很好听很动人的故事,里头就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说到这里,父亲又凑到灯光下颇为费神地去研读那份文件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训文就跑到陈志高家里。陈志高拿着一把铁锹,一担箢箕,正准备出门到湖滩去开荒。赵训文虽然一迭连声的陈伯伯叫得又脆又甜,可他说没得时间跟他磨嘴巴皮子。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收工,赵训文又来了,软磨硬缠地要他跟他讲故事。可陈志高说他劳动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半点力气也没得。不论他怎么纠缠,陈志高就是不开口。忘着他那紧闭的嘴唇,小训文恨不得拿起一把起子把它撬开。他不讲,赵训文就赖在他家里不走。陈志高老婆在一旁看不过去了,就说:“文儿这么诚心,就只差跟你磕头了,你就跟他讲一个吧。”陈志高说:“哪个要他父亲把我弄去开荒的,搞一些劳民伤财的事,累得俺腰酸背疼的,哪里还有力气说古道今啊!”又对赵训文说,“讲故事要得,你得跟我买包把烟来抽才行。”

赵训文实在是太想听故事了,但是,他没有向父亲告诉陈志高的那些抱怨,也没有说出香烟的事儿。他要自己动脑筋想办法解决问题。他知道鸡蛋能换钱,五分钱一个;他还弄清了“大公鸡”香烟的价格,一角五分钱一包。于是每天下午,他就踮着脚尖,从鸡窝里偷出一枚鸡蛋,藏在屋后一棵大楝树的洞洞里。他偷了三天,拿着三个鸡蛋到大队供销店里换了一包“大公鸡”香烟,早早地就守候在陈志高家大门口。

陈志高收工回家,一眼就发现了小训文。走到近前,就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将一盒“大公鸡”的香烟伸到他的面前。“跟我讲那个故事吧!”小训文倔倔地说。陈志高一愣,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气话,没想到这个孩子当了真。顿时,心头就涌过了一股激动,马上将他拉进屋里,按在一把小木椅上。

“文儿,伯伯没想到你把俺那天的气话当了真,我这就跟你讲,但你得把烟跟你爸爸拿回去。”陈志高顾不得身上的泥巴,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冷水,一饮而尽。

赵训文说:“爸爸不晓得烟的事情,是我自个攒钱买的,你以前跟人家说书,还不是收了钱的么,我跟你买包把烟,也是应该的。”

陈志高说书,不仅楚庄村闻名,就在这湖北湖南两省交界之地的十多个村庄,还没有哪个能够出乎其右。他人聪明,记忆力特好,不仅跟了师傅,还自己花钱买了不少厚书在家里苦读,因此,说他装了一满肚子故事,一点也不夸张。他十五、六岁就出道说书,已有三、四十年的漫长生涯了,其技艺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附近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把他接到家中讲书,一说就是一个通宵,听众如潮,常常将个说书场地围得水泄不通。

陈志高被赵训文的诚挚深深地打动了,他说:“文儿,你从小就有这样的韧性,长大了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的。”眼前虽然只有小训文这个唯一的听众,但他半点也不敢苟且,又说:“现在到处都在破‘四旧’,说书讲古宣扬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俺也不敢顶风而上,那三盘鼓是绝对不可乱敲的,隔墙有耳,要是人家告到上面可就了不得,会把我当作腐蚀青少年的典型来抓的。但没个三盘鼓也就没得什么韵味,这样吧,俺就换个碟子敲起来。”

说着,他从内屋拿出一个蒙了灰尘的竹架子,叉开,将个瓷盘平放其上,一手捏一只筷子,清清嗓子,就开始叮叮当当、有板有眼、有说有唱地讲开了。不一会,就将赵训文带入两千多年前那战火纷飞的古楚国氛围之中……

“赵队长,赵队长!”

赵训文正陷入往事的回忆,突然被一阵紧急的呼叫打断。

“赵队长,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喝酒,也不跟大伙儿说一声,叫我找得好苦。”

赵训文抬起头来,发现是同队队员小金。小金大学刚毕业,但业务素质不错,也肯吃苦,任劳任怨,赵训文对他印象极好。“小金,是你啊,来得正好,陪我干两杯吧!”

“赵队长,你不是不喝酒的么?”小金说。

“我是不怎么喝酒,但今天是我的生日,总得破点例对不对?”也许是酒精在发挥作用,赵训文显得颇为兴奋。

“哎呀,今天是你的生日,还把大家都给蒙在鼓里呢!”小金说着,抓过酒瓶,顺手从一旁的桌上拿过一个酒杯,“赵队长,难得在三峡过上这么一个有意义的生日,你应该让咱们知道,大伙儿好好地为你庆贺庆贺才是呀!”

“这段日子,大家都累了,我哪敢再来折腾大伙儿啊!”

说话间,小金就斟了满满一杯,右手高举,大声说道:“赵队长,祝你生日快乐!”说完,一大杯啤酒,竟一饮而尽,显得十分豪爽。

赵训文也不示弱,仰脖直往肚里灌。因为喝得太急,不小心呛了一口,忍不住吭吭吭地咳了起来。

“你不能一口干就喝慢点。”

赵训文抹了抹嘴唇道:“不要紧,半点也不碍事,来,搛菜吃。干脆,再点两个菜上来吧。”赵训文说着,就向站在一旁的服务小姐招手。

小金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了下来。突然,他又火了烫似地大声叫道:“你看我这人,差点把要找你的大事给忘了呢!”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封电报来,“给,你的!”

“两封?”

“是的,两封都是加急!邮递员刚刚送来,我怕有什么大事,到处找你,好不容易才在这儿逮着。”

加急电报,两封!会是什么大事呢?顿时,他的心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拆电报的手在微微颤抖。

两封电报都拍自故乡——清明镇邮电所,肯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赵训文匆匆展开两张纸片。

第一封内容:父病重速归。

第二封内容:父病危速归。

他又看了看收报日期,一封是周五,一封是周末。也就是说,家里拍出父病重的电报后,父亲的病情又有恶化,已转入危险之境。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赵德厚从来就没有病过,就连感冒这样的小病也不曾有过,总是气色红润,精神饱满。实在难以想象,钢铁般坚强的父亲会被疾病打倒。可是,连续拍来的两封加急电报,白纸黑字,还能错得了吗?

赵训文坐不住了,他将电报递给小金看过,叫来老板,接了帐,匆匆赶回驻地。

好在考古工作已近尾声,要做的都做得差不多,赵训文可以安心落意地离开三峡赶返故乡了。可是,队友们却为11月8日大江截流那天他已不可能亲眼目睹现场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到时候我就看中央电视台的现场直播,效果跟在这儿差不多呢。”他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自我宽慰道。

正好晚上有一班客轮经过,他可以直接乘船到沙市,然后过江转车。

队友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单位,但几个月来,大家密切配合,团结一心,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次回家,料理好父亲的事情,他将不再赶返三峡,而是直接回武汉某大学上课了。此次分手,大家何时才能重聚一堂?这曾经洒下过他们心血与汗水的三峡库区,也将被一片苍茫的大水淹没,那奋斗的青春倩影何处可寻?此情可待成追忆!想于此,大家免不了一阵长嘘短叹,万分伤感。

队友们一路长送,站在客轮码头久久不肯离去。

汽笛长鸣,轮船缓缓启动,赵训文靠着船舷,望着队友们渐渐模糊的身影,望着这块即将淹没的土地,泪水不禁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