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就发生在小池得知自己身患败血症之后:爸爸的情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六突然闯入家中找到了正在和朋友聊天的妈妈,并展示给她一张怀孕的化验单。紫色情人说:“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他一直对你那么好,可你却一个劲儿的给他气受,我不忍心继续让他受这样的委屈!他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还不是躲在这儿由我照顾?……你为人妻母,从来没想过丈夫和孩子们的感受……钟旁和我之间的感情根本就不是你能比得了的!”话音刚落,一个凶猛的耳光就打了过去,妈妈撕开平时的形象昏天暗地的哭嚷着,眼泪轰然炸开……小池看到小塘拉开卧室房门的缝隙在张望着这一切。此时,她的眼泪流下来,鼻子酸痛的捂住胸腔,她突然觉得弟弟是只可怜的仓鼠,用7岁的脆弱胸膛硬生生被抵上去一把锋利的刀,小塘恐慌的目光像鲜血一样从门缝中渗出来。
她觉得害怕。
第二天的清晨,家里变得徒然一空,像一座没有回声的城市,灰尘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不已。小池慢吞吞的从床上爬起来,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拿起来放在床头的透明水杯,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空,整个空间都荡着可怕的回音。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曾经的梦,一个带着春天味道的梦境,太阳从窗户透进来,异常的寒冷刺目。
小池毫无力气,她瘫软在床头,眼睛定定的猜测着空气愚钝的原因,也或者是等待另外一个情境的开始。
过了好久,她才鼓出勇气大叫了一声:“妈!”见没有回应,她又叫了:“爸爸!”这一声尾音拖的特别长,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最后,她只听到声波没有阻碍地抵达到远处,撞到墙壁上才渐渐停止,只剩下被打碎的空气如尸体般突然失衡摔落的声音。这一次她闭住了眼睛,双手抱膝,把头埋在两腿间,沉默了好久,直到客厅的猫头鹰古钟发出响亮的声音后,小池才哭出声来。
她打电话给乔琪,并缓缓的压低着声音说:“我妈带着弟弟走了,我爸爸也走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
乔琪见到小池时,看到她面色发白,两条腿颤颤巍巍,身子倚靠在街边的电线杆上,大半个脸被米黄色的围巾包裹着,睫毛被风吹的杂乱无章,但似乎比以前更长了一些。
小池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病人,她散着头发,眼睛下垂,嘴角因为干裂而结了血痂,身上裹着一件大大的咖啡色外套毛衣,这是爸爸离开前放在书房椅背上的。她像滩泥一般,急需一个坚硬的东西来攀附。
面对面站着的乔琪穿着蓝白分明的校服,她满眼心疼的看着小池,小池流着泪吃力的诉说着这些早已在她脑中设想好的遭遇。
这两个女孩儿被身边的人群和车流经过,她们觉得自己的声音能穿透这一切川流不息的景色,所有的噪音和颜色都是背景。只能是背景。她们在风中对视着,悲伤的目光、刺耳的哭声穿透了整片布满星辰的上空。
小池跟着乔琪来到了她家,家里只有外婆一个人。乔琪的外婆是个经常喃喃自语的老妇人。她面色红润,穿着破旧整洁的藏袍,说着地道的藏语。西宁有很多类似这样的老人:皮肤黝黑、声音洪亮、由内而发的真诚,这些让老人看起来十分热情。她拉起小池的手说了许多话,并且在半夜突然起身坐在床头温柔轻微的捻着佛珠,慈爱又禅定。
乔琪的爸爸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场事故里去世了,她从小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外婆素衣素食,吃斋念佛。
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从住下的第一天晚上开始,小池就抑制不住难过的情绪抓着被单哭了起来,她觉得夜晚使她恐惧,窗子外裸露的树枝和飞过的鸟更加重了窒息的气息,她甚至在此刻想起自己的家。一直以来,小池看着玻璃窗前的橘红色路灯才可以入睡,那路灯透着隐隐的光亮在黑暗里微笑着,像一个受刑的强者,没有丝毫挣扎。它散发着馨香的暖黄色调,这让小池安全感十足,这似乎是她整支夜晚的依傍。她的眼泪就像冬天冰河的结晶,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那不是忧愁的光,是废弃公园中的湖水因为树木爱人的重新盛开而释发的力量。
或许是最后一丝。
小池特别敏锐在遇到侵害自己的人或者发生料想之外的事件时,她都可以屏住呼吸迎接一切,这是她死命抵挡噩耗的一种方式。她使用她自己的方式去消灭她觉得污浊的,从而不会感觉到特别痛苦或是难过。
她陷落在最坏的预感里,像电影里的流浪者一样,她要学习他们如何保护身体的机智。深不见底般空洞的家庭生活让她的外表看起来十分皮实和坚硬,小池觉得这是发自内心的指引,因为父母在生活态度里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表现是正常的个人行为,没有丝毫不对,更找不出把喜怒哀乐都跃然脸上的理由,因为这些在当时的小池眼里看来都是无趣的行为。小池喜爱的音乐与书籍与身边的同学大相庭径,她的姿态高昂着,或许在青春期排斥同伴的情结几乎是每一个古怪小孩的通病,有时候,她并不在乎自己薄弱的个人特质和假想的生活环节。小池有时候想,和那些人扯开距离是有原因的,自己和没有共同语言的人交流完全是一件痛苦的事,更别提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而她幻想中的同伴是和她性格雷同、寡言少语的女孩儿,嘴巴紧闭而内心则像贝壳一样明亮。
乔琪则是实体,她清瘦文静,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似乎能凭空从体内涌出一阵怡人的暖风。
乔琪喜欢捏陶瓷,而小池更喜欢画画和音乐。两个女孩儿经常把光怪陆离的想法付诸彼此,并一起沉迷在那些被杜撰的角色和漂泊的故事中。
他们自诩对方为“影子”,这对日后的小池来讲,是一段没齿难忘的关系。乔琪说:“你存在那种引起痛苦的快乐么?这需要一种努力提升自己的心灵高度,一个接近于灵魂之光的精神,也是所有孤独的人都该具有的品德。”
小池不说话,她想:也就是因为自己的拒绝交流,让压抑保守的学校和家人无法接受,因而被视为异端。小池对乔琪说:“有多少人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又有多少人知道何种生活是自己所喜欢的,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可惜他们都不在乎,但我不一样。”这个时候,小池在认真讲话,拼尽全力想要眼前的人彻底读懂自己的想法,像一个率真的女童,她好像想要一个答案,例如来自于对方的一句:“你很聪明。”
而乔琪总是在给她这种认同的力量。
某天,小池的日记本上多出一句话:“我深信,人是无法了解他人的,如存在主义所说‘他人即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