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笑笑,她只是不想让气氛变得无趣。事实上她家的迁移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缘故,那就是妈妈发现了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女人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比妈妈和爸爸结婚的时间还要长,痛苦欲绝的妈妈就带着弟弟跑来了贵阳的娘家,而爸爸在与妈妈僵持无果的情况下主动放弃了情人,最终追随了妈妈。
此时,小池爆破了多年来建立的世界,在贵阳建筑了一个全新的生活:或许是更自我,更不安的;也或许,小池只是需要一条线,有别于在西宁不同的生活。现在的生活方式让她感觉到了另外一种孤独,童年生活捆绑了她像鸽子般的心和原本摇摆的身体,而她对于自己全新的理解是在17岁那年遇到一个炫酷的寓言故事。
曾经的青春期闷在一个空洞可怕而又木讷的家里,弟弟和她一样都看起来闷闷不乐,一家人围坐在一个大桌子前没有任何交流。
从小到大,家里的窗帘都是窒息的灰色,从玻璃窗户外掉落进来几束无声的阳光与空气撞击的声音让小池更加的惧怕这种生活。而对于小池的学习情况也只有爸爸问一问,妈妈则不管不顾她的任何事情,这个在家愤怒冰冷的女人让小池感到遥远和恐惧。有一次小池脱口而出对妈妈说:“你是坏人。”妈妈说:“我是坏人?你长大后会遇到比我更坏的人!”
爸爸木讷如布偶,他的日常行为是承担一切家务和繁琐事件。他表现出爱小池的方式是遏制她不切实际的古怪想法,偶尔把她拉到书房看自己写字,或者推心置腹的说一些话。其实小池是相信着爸爸的,她相信一些眼神,它们给予她力量的坚定。每当她遇到挫折的时候,爸爸湿润的黑眼睛就跃然脑中了,她甚至会觉得那是一种无形的信念,但似乎无关爱,只是一种陌生的力量。也或许是一个中年人从内而发的表演欲,甚至可能连自己都在迷惑。
“他在说什么?他在对谁说?我们的语境是真实的吗?我们或许都在想其他的事吧”。爸爸的爱如分叉的头发,没有丝毫营养,面对妈妈,面对年幼的弟弟,面对电话里的朋友,面对生活中各个角色他都以谎言对待。但她觉得一旦面对自己,父亲就会卸下所有的伪装倒下来,小池为他真实的软弱而感到心惊。爸爸不伪善,有些时候还会在她面前横陈着一张泪脸,所以即便当她看到他在外面风花雪月和女人们调情的场景,心也不会抖一下。
妈妈非常爱护弟弟,似乎与这对父女划清了界限。在小池上4年级的时候夜里突然发高烧,客厅聚着一帮抽烟的女人,声音尖利地边打麻将边聊天,嘈杂至极。她顶着发热的额头从卧室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妈妈,我发烧了,送我去医院吧。”而妈妈推搡了一下小池,露出不耐烦地神色:“自己睡一觉就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伺候你啊!没看我忙着吗。”小池的身体浸在缕缕青烟里,头顶上的灯一晃一晃地打着妈妈的脸。她在第二天的日记里写:“那一刻,我望着妈妈,我的妈妈……就像望着一个奇迹。爸爸很脆弱,他的善变和缺乏安全感让我无助,我的家,是一团白色的迷雾,大家每天醉倒在清晨。每个人只爱自己,看不到其他人,这种世界把我带上了绝路。妈妈只爱她自己努力营造的生活圈子,混在一帮市侩肤浅的女人之间,她只爱她擅长翻白眼的儿子钟小塘,我的家像积木一样颤颤巍巍,所以,我一直期待着它的毁灭。”
离家后的小池带着她黑色封皮的日记本已经辗转了许多城市,上面有许多许多密密麻麻的字,有些连小池自己都看不清。快餐店、地铁、咖啡店、报亭、公车、麦当劳,这些都成了她写字的地点,她看到很多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感冒的人、吵架的人、手里拿着雨伞的人、洒着香水的人、穿着格子衫的人……小池回忆出来许多画面:爸爸的眼睛和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烟雾中妈妈的脸、弟弟可怕的白眼和被他倒在垃圾桶里的草莓蛋糕、西宁街道上洁净的天空、青海湖旁高大的树木、空旷的天空和洁白清透的云朵、学校里穿着白衬衫牛仔裙的低年级学妹……
中学时代的小池从小被这个迷雾般空间的人们归类为乖顺:迟钝、不易交流的种类,做事笨手笨脚,时常放空走神,没有坏朋友,不顶嘴,成绩中等,谨慎又安份,一副没有反叛心理的模样,偶尔上网听歌,爸妈也从来没有在她的书包里发现过男生的信。大概没有什么不对劲,家人对于小池没有丝毫的戒备心和过多的关心,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弟弟身上。
每一个理由都很正常,渴望过的莫名其妙的爱也不存在,她感觉不到适当的温情和照顾。四个人悄然进行着他们纵横交错的生活。弟弟和她一样寡言少语。在这个空荡如广场的家里,似乎没有无端的争吵和汹涌的厮杀,安静的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丢下一个石子儿便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幸运的是,没人这样做。
退学之前,小池的脸上端着一碗白开水,她时常觉得自己有一种空旷感,在没有情绪的时光轴里穿梭,像水草一样,狂风暴雨、风和日丽都与她无关。小池梳着马尾,背着掩藏痛苦的方形书包,每天挂着淡漠的神情被湮没在庞大的放学队伍里,可她当时却觉得自己是一株醒目的水草或者一个摇头晃脑的电音少女。
妈妈一年中大半的时间用来逛商场和打麻将,也会用惯用的伎俩甩下一家人突然消失,从小池记事起,父母一直都秉持着这样僵硬的态度生活在一起,像是被什么覆盖。在这个并不诚恳的家庭里,隐匿的硝烟不但让小池恐惧,而且在旁人看来,也是极其古怪的。
小池从初二开始听国外乐队。当时她经常在mp3和随身听里塞一些重金属类的乐队,而影响她最深的就是涅槃乐队,那个时候提“涅?”还不是像现在如此不堪的事。总之她可以做到疯狂喜欢这些,而却能在父母面前不露声色。
当有很多中学生用叛逆的衣服装束自己的时候,小池却依旧穿着白蓝相间的校服,脚踩一双旧旧的纽巴伦鞋、没有刘海的大马尾、光洁的额头、像一只简洁的绵羊,是任何一个可以和你在下午5点半擦身而过的中学生。爸妈暗怀欣慰,看到小池安静的做派与周围因为早恋而搅得父母叫苦不迭的少年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小池的平行线生活何时能如潮水一般汹涌上岸?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无形之中配合着父母的心思,把表面生活固定在一根线上,并缓缓在充满雾气的森林中前进。而关于她表情的空浮:偶尔翘起唇角,眉心却坚定不移的没有挪动丝毫,其实也可以做另一种解释,她在隐忍,也可以说是懒得,或没有力气。另外,在暗中经常说自己坏话的弟弟面前,小池也没有反驳的冲动,她总是看起来非常冷静,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意思,任由妈妈和爸爸自己判断事实的真相。
而妈妈对小池的疏离并非是因为弟弟的挑离,她并没有什么做母亲的姿态,虽说讨问女儿的生活状态也只是偶尔的事情,可一旦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才会进行交流,如同一场一问一答的政治会谈,机械而滑稽。她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厚玻璃,模糊的只能看到影子,无法靠近。
比如说在某个空气稀薄的阴天,小池放学进门路过书房的时候,弟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不是我干的,是姐姐。”然后爸爸就走出来拿着一本被墨水浸脏的《苏童文集》一脸怒气的看着小池,小池摇摇头,径直走向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不紧不慢的洗手,折返回客厅的时候爸爸一脸余气未消的模样,但却没有刚才来势汹汹的劲头。小池眼神坚定的看着爸爸,她说:“不是我。”
晚餐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饭依旧是爸爸做的。妈妈难得从单位宿舍回来一趟,身上还存留着室外一股冷嗖嗖的空气味道,一股生疏刺鼻的植物气息在饭桌上缓缓随着热气流散发出来,浓烈的盖过了饭菜。妈妈身边坐着翻着白眼的弟弟,这个留着太郎头的8岁男孩。在小池的记忆里,弟弟小塘的眼睛里只有眼白,斜着眼睛歪着头,不开心便扭头就走,并没有同龄男孩一样调皮可爱的脸,始终拧着心机重重的眉目;他的作业本经常被画得乱七八糟,因为喜欢漫画,小塘经常像一只无尾小老鼠一样钻进爸爸的书房翻着书架上的美术集。
书房里放着一个大书架和一个老式摇椅,像一片缠绕着藤蔓的棕色丛林。
小池觉得爸爸对弟弟隔着一堵无形的墙。迷雾般的两个“少年”用时光错开了他们的交流,这是一堵可怕的心灵围墙,弟弟小塘也许就是爸爸年少时的模样。她目睹过他们直面的交流,那种陌生感像一片海洋遇到森林,爸爸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更削弱了父子间的温情,他情感的天平更倾斜于小池这边。弟弟和小池言语厮杀的情境一旦发生,爸爸便会跳出来宣称自己是小池的城堡,只不过它岌岌可危,似乎仅是一座软弱得快要坍塌的城堡。
小池身边坐着忙碌了一天的爸爸。他脱掉油烟味儿的围裙,摘掉一个蓝格子套袖,满脸堆笑的对妈妈说:“芬,回来了?听说陈经理的老婆把秘书给打了?”妈妈拿起碗筷夹了一大块红烧肉送到弟弟碗里,撇了撇嘴巴,她说:“你怎么知道?”爸爸面含讥笑,“别人告诉我的,程经理活该!家里有个母老虎还敢外面招惹女人,啧啧……”妈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撇着嘴,以示不屑。她深知自己丈夫的秉性:自说自话,喜好嘲弄,实则胆小如鼠,在家里和外面完全判若两人。
小池屡次在街上撞到爸爸搂着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女人,两人亲密的如同一对周末情人。而在家,爸爸几乎不怎么笑,可她在别人身边却看到了爸爸从未有过的面目,那是一种从心而发的愉悦。小池不晓得一个人的快乐居然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明目张胆的呈现,这十分奇怪。被爸爸搂着的这个女人像一条年轻而鲜美的鱼。
他们看起来很快乐。
这种世界,小池从没触及过。
那是另外一片森林,小池觉得自己站在河岸边看着最亲密的人感受他觉得最快乐的事,她为爸爸感到高兴。她在日记本上写:“在快乐之中,每个人都是可悲的囚徒。如果可以实现梦,丢掉一切不再被水草繁复交缠的秋夜,如同芝加哥30年代色彩娇艳的舞者一样,肆意奔跑好了,这是一场不被厌恶的歌舞剧。”
关于爸爸和情人的故事,妈妈暗中知晓好几年,但却不动声色。丈夫在她眼里是个愚蠢至极的可笑角色:孱弱以及毫无主见。所以她懒得去管太多,所以一开始,这个家就没有一丝情感之光。小池觉得人在快乐之时其实才是最绝望的时刻,因为人们要承担这种突如其来的失去。她不知道什么是“失去”,甚至有些企盼自己获取这种从未尝试过的滋味。
这种预感让她替爸爸感到恐慌。小池觉得爸爸应该像一个鱼群首领:坚定、强大而睿智,可他的灵魂和眼神却像一只飘忽不定的飞虫。而关于爸爸和情人的事,小池猜测妈妈也一定和他有过激烈的争吵,但大概只是无法解决而已,也或者他们并没说破,弦一直崩的紧紧的,似乎每个人都很紧张。埋藏在家里的这颗定时炸弹迟早会爆炸开来,并且,一定会有人会变得粉身碎骨,这种秘而不宣的感应形成了一股隐秘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