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翰
女儿,今夜我在最亮最柔的月光下想你;想你,想见你,是我读罢《玻璃帷幕》最末一页之后十分强烈的感受。小说的电子稿一直就电脑桌面悬着,每日点击开来,小心翼翼着读,很慢,也很想费些功夫。作为一个有将近四十年阅读小说历史的人,应该说这一次阅读比起过去任何一次、哪怕它是名家大作都格外地小心和郑重。自然这是不需再加以解释的了。
你是我们此生唯一的孩子,那样的良善,那样的乖巧,听话也礼貌。居然有几多的反差预先历历地从记忆之门中跳了出来---
大约是在五花岁尚经管不了方便的时候,你便屁颠屁颠拽了创办幼儿园的校长夫人的衣襟,算是读书了;自小口吃得艾艾期期,以至于长大之后居然叽叽叨叨着一口自如流水的普通话;从每次答算发憷的数学卷子,两只小手总要攥得濡汗习习,可待到作文簿上笔下就洋洋洒洒起来;从小喜欢吃肉动荤,不料到长大吃斋礼佛了。从不曾碰触过一页花瓣的操心,以至直到否决家长回到故乡谋事的意见而在外漂泊的执意和自信。
随着年龄渐长,由顺从而叛逆,我们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握你的方向,依我的想法,你应该跟所多的寻常人家的女孩一样喜爱家居时尚,喜欢安逸平静,而不应当走向文学。记得初中时候你有一篇短小说名字叫《梦中的纸鸢》,但你终究不是那只由着我们在放心的天空放飞的漂亮的风筝,由不着我们的,你的心思是一只在远方飞翔的大雁,我们的牵系其实连那根细细的尼龙线也比不得。这个终于最是我们始料不及的,真是从心底里不希望你再弄文字营生,文字这东西太坚硬,太劳苦。文字是为父半生的幸福和憔悴,这个你也应该清楚一些的。
也许,写小说是你的一个梦,一个瑰丽的梦。这个梦不记得你是在多大的时候开始做起的,好的梦是最怕惊扰的,亦如你尚在孩提沉入梦境时我和妈妈不做声响地小心翼翼。但是做梦是青春的权利和幸福,自然无可厚非。可是有一条事实,当你将自己的梦境说与人听,与许多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人分享的时候,这个梦象就务须清楚一些、完整一些、有意思一些,而梦中说梦的叙述和一梦华胥故事,与大众产生交流就不相适宜了。
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大概两年多点的时间,你一直边读书、工作,边敲打你人生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中间虽然偶有通气,但我不大上心的理由就是,你的小说设计意图嘴里如此这般,纸上呈现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老感觉这个小说很迷离、很绕,在阅读中艰涩吃力,尽管这样,可我丝毫不怀疑你字里行间的真诚。似乎《玻璃帷幕》里面的梦幻青春、梦幻故事,极像绚丽迷幻的舞台前始终有一层或者多层帷幕朦朦胧胧地隔膜着,考验着如我辈迟钝的辨识和差逊的阅读。
小说是以主人公小池的成长、游历、情感经历和幻梦编织作为故事的主线,小池的梦境和臆想像两个水晶环般的拴住了主线的两端,组成了令人感慨更令人思考的都市漂泊青年的爱情故事。
在当代都市的霓虹灯下,青春的彷徨,事业的沉浮、爱情的欲望、心灵的流浪,悲悯和感伤,什么人会来安慰?浑浑噩噩、累累伤痕,用什么来包裹?小说表现小池们之间的感情纠葛、情爱冲动,是空虚还是爱惜,是放纵还是真情,是堕落还是升华,这应该是所有正常与非正常情感推进的徘徊点。摇滚抑或夜巴加咖啡的深度麻醉,抑或是把爱情作为疗伤的药品,错位地让自己当初的爱情梦想,愈发与都市陷阱的欲望合拍,直到消失的纯真之梦静默无言,渐次清醒如初;于是不再挣扎地回到现实,回归自我。应该说小说背景展示出来的就是一幅迷惘和落寞的都市夜景图。
认真看来,《玻璃帷幕》似乎不单单是一部都市梦幻爱情故事,同时更像是青春速写抑或是情感漂流笔记;或许在你那里只是一个童话,而在我读来确乎就是一种生活,是你梦境般的絮语和你所叛逆或憧憬的理想生活。《玻璃帷幕》也应该是一部在路上的没有尽头的小说、一个没有结局的青春的故事。
现在想要和女儿讨论的是关于小说的观念。在传统的固有的文学观念里,以为小说应该有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情节,应该有悬念,应该有起承转合有高潮结尾,而且必须有正面的积极的意义。而读你的《玻璃帷幕》,会遇到诸多曲里拐弯、迷迷茫茫的叙述。
我细细猜度在你的情思和文字那边,最实质的真实性一层就变得虚幻了了,也许是你潜伏在心底里的自然的生命的冲动,也许是你预设的宿命意识而引发的离奇感和神秘感、以至你笔下故事不乏迷离多姿,环环相连的感觉,可是到了人物描写,如小池、乔琪、珍妮、邹寻、陆和欢乐等一个个人物却多是平面的,有时候就是一个个走动的符号,这些人物的习惯、秉性,才华和情感,只是存在于你的臆想中,存在于你所营造起来的那个精致的玻璃般纯净的世界里,你在刻意构筑了一个爱情乌托邦的世界、忧伤的、残美的、充满幻觉的精神的领地,所以这是不是鲁娜同志的小说厦屋呢。我至今怀疑那是一座空中阁楼,并不沾泥土和汩汩活力的血脉。
现实主义是完全建立在丰厚的乡土生活经验与关怀底层民众意识,逼真的细节描写与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的一种写作基调和姿态,它既不仅仅是真实,也不仅仅是理想;所铺营的典型环境和塑造的典型人物又是真实和理想的结合。在这里为父并不是在强调非得和大师一样写土地,写生长,写大视野,写大情感,而实在是想提醒你,那些貌似花里胡哨、究其实好比盆盆坛坛里生长的豆芽菜式的作品决然是无土栽培的书写,经不住风雨和阳光,终不会是小说的正途。
顾城这么写道:“我像孩子一样紧拉住渐渐模糊的你,徒劳地要把泡影带回现实的陆地”。在主要人物大段的内心独白中,似乎不经意发觉《玻璃帷幕》在表现手法上,具有魔幻现实主义“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实”的一些个表征,譬如主人公小池反复沉浸于童年回忆某个特定的情景、人物之间的精神重合以及一些细节复制等等,这样的自由联想、意识流动和时空倒错的手法,明显来源自于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同时我注意到,小说在情节铺陈、演进和人物内在冲突方面,似乎颇受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着意反传统,不满于现状,不满足于对客观事物的摹写,好些地方不重视细节的刻画,只追求强有力地表现主观精神和内心激情。
小说构架上呢,采用小标题、日记和信函等格式,且过于注重形式,人物对话频频,场景描写虚迷华丽,致使有偏向话剧台词的意味之嫌。我倒是意愿肯定你笔下那飘逸和前卫的小说语言以及抒情性,小说中俯拾皆是的抒情效果,不单单只是浸润在字里行间的修辞策略,而是与小说情景和人物情感相吻合的语言质地、语言基调所弥合的一种不见明显缝隙的和谐意境。如果还想要我嗦一句值得称道之处的话,所幸的是我没有看到你着意书写青春和时尚的表面,没有陷入吸引眼球的卖座的才子佳人的题材窠臼里,而是尽可能地表现了当代青年面临的较为杂陈、较为普遍的精神困惑和爱情理想。
青春是驿动的,因为驿动,才有了前路的光明和山巅的荼蘼,青春可以挥舞昂扬的旗帜,青春也会寂寞地向隅而泣。情窦初开的情感和性爱冒险,那些莫名的、朦胧的哀怨,既有刻骨铭心的痛,也有感人至深的爱。这样的幽萧而绮丽文字的抒发和流动,给你的小说带来一种寂寞、悲悯、空灵而温暖的品质。无论如何,没有什么人,也没有理由回避对缤纷青春的深入反悟和包容。
童话是要讲给小孩子们听的,大人的童话记忆几乎如同雪崩一样被世俗冲刷的荡然无存;青春终将是要成长的,成熟的回首只是对生命的一种本真的尊重;梦总归会醒来的,因为梦幻和现实是打架的。尊重和祭奠童真和梦想,也许正是《玻璃帷幕》这部小说交织并且交代的质疑点和着陆点。深信童话,呵护梦想,只是人类的终极企望罢了。
说真的,请原谅老爸已然没有情智和能力完全读明了你的《玻璃帷幕》,包括这番直气老梢的评说和絮叨。我尤其在小池的身上,似乎零零星星、隐隐约约看到你的影子,但似乎又不真切,大概可以判断的只能是你内心世界里臆想的自己或者说是玻璃后面迷朦的另外一个你。算数的话,还是由着读者朋友来说,哪怕刺耳的批评呢;一切权利在他们那里。
《玻璃帷幕》就要付梓了,我晓得小说里面包含着你的心血,寄托着你的珍爱,指引着你的走向自己的伊甸园。其实,写小说并不能够博得什么,在我个人以为,它只不过是你给生活这位老师所交上的一次作业而已;最重要的是,它能否打开内心世界。
最近,朋友推荐我听汪峰歌曲《北京,北京》,是由另外两个歌手演绎的,歇斯底里、如醉如痴;果然令人泪花婆娑,心灵激荡。听着歌声不由地就想你,想着在北京这座功利的、紧张的、喧嚣的、坚硬的都城里打拼的你,想着你北漂的艰辛和坚毅,一边替你担忧,一边为你的事业和爱情默默祝福。
晨曦已从文屏山头露脸,站在玻璃窗前,惬意的舒舒懒腰,对面的楼上照例有寥寥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光。此际,我在想,这个不眠的夜晚,如果拉开帷幕,互相可以眺见的话,他们应该就是我的看客了,而我何尝又不是人家的观众呢。
癸巳年三月某日至五月九日
鲁翰于綢川缘督阁记